屠龙术(节选)
778
谈论正派姑娘,不要谈论她的性。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不太好的传统。
779
传统远非现成之物。
780
哪个诗人不想抄袭一棵树?
781
鱼上了树:这意味着大水或想象力。
782
庸人没有痛苦的能力。
783
天才与屠夫具有相似的不得体。
784
金圣叹教我一个词组:“疟疾文字”。意谓寒热交替,一会儿热杀,一会儿寒杀。
785
儿童节属于儿童与诗人。
786
某种意义上的不成熟之必要。
787
雪狮子向火之必要。
788
正在成长的政治家,有信仰的圣徒,青年学生,逃犯,无产者,匪徒,机会主义者:这七者组成的利益共同体叫做什么?
789
小说或传记作家而不懂抒情诗,绝类美女未擅箫笙。
790
无风之柳,无诗,无烟之柳,亦无诗。
791
当诗人写到火车,是写到聚首的快马呢,还是分手的替罪羊?
792
时代会赋予同时代诗人以某种共性,此种共性,又很难被诗人及时察觉。以维多利亚时代为例,勃朗宁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为诗,区别于其爱人(Rober Browning);罗塞蒂 (Christina Georgina Ros_set_ti)为诗,区别于其长兄(Dante Gabriel Ros_set_ti );罗塞蒂兄妹可能也自认为区别于勃朗宁夫妇。但是,四者共有的克制叙述,以及与之相表里的苛刻韵律,今天已经可以一眼看个分明。现在的问题则是,时代赋予我们以何种共性?不思考这个问题,算不得高级的自觉。
793
流派之优势,就是不团结。
794
诗永远不可能穷尽这突如其来的一秒虚无。
795
自由诗,格律诗,互为彼岸。
796
朱自清既是新诗的作者,又是旧诗的作者,既是新诗的学者,又是旧诗的学者,既是新文化的先驱,又是旧文化的卫士。其对古典诗的爬梳,从《古逸歌谣集说》、《诗名著笺》、《古诗十九首释》到《十四家诗钞》,戛然而止于《宋五家诗钞》。闻一多亦如此,其对古典诗的爬梳,从《易林琼枝》、《风诗类钞》到《乐府诗笺》,戛然而止于《唐诗大系》。两者最终都没有完成计划中的古典诗选或古典诗史。朱自清凭其所编《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闻一多凭其所编《现代诗钞》,还试图将古典诗的余脉导向现代诗。到了今天,治古典诗的学者,不读现代诗,治现代诗的学者,不读古典诗,还有谁能理解和追随两位先生这种文化立场?
797
支支吾吾之必要。
798
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是天才的假象,庸人的借口。
799
快乐如飞泉,痛苦如深渊。
800
“我老了。”这是阿嘎子金的申明。她是个仙女,现年二十三岁,常年生活在暗绿色的深林。
801
米克洛什•哈拉兹蒂(Miklós Haraszti)教我一个词组:“天鹅绒监狱”。
802
诗人绝少乐天派。
803
如何判定诗之内行?他总是致力于更好地传导意义,而不是传导更好的意义。
804
诗即自由?可是并非每个诗人都有自由的资格,或者说,自由的能力。
805
无机物是压迫,诗是反抗。
806
诗只是诗意的边鼓。
807
大多数诗人的意义都是相对的意义。
808
文字介于敌友之间。
809
非逻辑可能就是冒险的逻辑。
810
创新并非基于文学进化论,而是为了不被唐诗压死。
811
杜甫亦有“当代性”。
812
细节之必要。
813
晦涩不过是创造和节俭的代价。
814
如果我们反复写到某种事物,那至少说明,我们已经沉浸于某种不厌其烦的单调。
815
学者的命题,诗人的伪命题。
816
歧义是对精确度的伤害。可是谁说得清呢,有时候,歧义又体现为更高级的精确度。
817
“写诗是向虚无行善,”车前子说,“又像与人间交恶。”
818
山水即我?不,我即山水。
819
诗是失败者的高楼。
820
工具增加了我们的负担。
821
岂可归咎于诗律?诗律粗,有李白,诗律细,有杜甫。
822
忽略即衰老。犹豫即衰老。忍耐即衰老。
823
白痴共有三种:一级白痴,必欲在口语和玄学之间分出雌雄;二级白痴,必欲在口语的能力和玄学的能力之间分出雌雄;三级白痴,必欲在口语和玄学的共生能力上分出雌雄。诗人只有一种:酒酣耳热,散发乱服,哪里分得清什么口语与玄学?
824
两首诗等速,但是,一首太快了,另一首太慢了。
825
“没有无神论的艺术。”卡夫列拉•米斯特拉尔说(Gabriela Mistral)如是说。
826
我们有资格挑剔任何一只老鼠的精致度吗?
827
诗人主要产自乡村。
828
伟大的诗意总是关乎“闲置”。
829
语言的必要过剩,其难,甚于简练。
830
未完成之必要。对于写作和批评而言,未完成,既是必要,亦是必然。
831
钟鸣教我一个词:“语境批评”。
832
写得好诗,写不好散文,在吾国,两者或许存有深刻的因果关系。芒克如此,多多亦如此。
833
诗人与树与花与草与流云与飞鸟与日月群星串成念珠。
834
“你有你的孤傲,”陈敬容说,“我有我的深蓝。”
835
乱自马屁精。
836
黄叶比白发来得淡定。
837
黄叶与夜灯两不顾。
838
腊梅再次开了,浑忘昨年开过。
839
季羡林有学问,没有文章。
840
“英语某种意义让汉语变得更加庸俗。”张枣如是说。
841
鹅毛随风飘,被它刺伤的都是诗人。
842
不会让你喘息,否则,你就会反思难以喘息的合理性。
843
他摁住我的物理学的喉咙,一瞬间,就显得比梵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还重要。
844
那给你启示录的,也给你猪圈。
845
词跑在前边,跟上来的思想就很别扭;思想跑在前边,跟上来的词就过于平凡。
846
天才难成大师。陈东东也说过类似的话。
847
那些描写土豆的词,我省下来了,准备用于描写狂喜或尴尬。
848
退与进,旧与新,哪里又总是看得分明?
849
西人讨论“现代性”,究其实,就是讨论“当代性”。奈何在吾国,“现代”和“当代”,乃是两个不同的词。故而,每每缠夹不清。
850
诗之收尾,当如乒乓落地。
851
适度的花拳绣腿之必要。
852
让伦理学与乳房为敌,这是戏剧家的惯技。
853
杯子中的风暴之必要。
854
在某个时间段,好诗人之名,必为坏诗人所掩。
855
在洗衣机里游泳之必要。
856
当你解释“苹果”的时候,就会失去它的“甜味”。
857
“不爱,谁都不爱,——这救了张枣。”欧阳江河对我如是说。
858
《故事新编》乃吾国后现代主义之祖也。
859
黄庭坚《山谷题跋》云:“怀素草书暮年乃不减长史,盖张妙于肥,藏真妙于瘦。”长史者,张旭也,藏真者,怀素也。想来,二公唯见妙境,而今日诸书家徒争肥瘦尔。
860
吃瓜群众,思想家,两者的区别在于:置身于荒谬是否自知。
861
诗人,思想家,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可以绕道于颓废。
862
痛苦让人想笑。
863
性格即命运。
864
哪一刻不是火中取粟?哪一秒不是绝处求生?
865
新诗意味着任何人都不可能真理在握。
866
回头箭之必要。
867
成都的病橘,左绵宾馆的海棕树,涪江的千万尾鲂鱼,如此种种,只要被杜甫看见,就必须分担他的抑郁症。
868
所谓新诗,就是神龙。
869
有时候,只读一首诗,更有助于认清一位诗人的面容。
870
灌木丛,麻雀,山峰,累累枇杷,都能够有效地让我停止思考。
871
李聃乃吾国最早之大诗人也。
872
“佯狂究可哀”,只此五字,杜甫堪称李白的千古知音。
873
浪漫主义似有积极与消极之分,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热爱消极浪漫主义。
874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天才。”王国维如是说。《人间词话》通篇皆娓娓谈艺,忽而按捺不住,抛出此语,给全书带来了份额以外的怒气。
875
有快诗而不够快者,慢诗而不够慢者,亦有长诗而不够长者,短诗而不够短者。
876
明末清初小说《后西游记》,作者已佚,题天花才子点评。此书乃天下妙文也,天下至文也,惜乎知者甚寡。
877
醉打金枝之必要。
878
吾之红糖,汝之白粉。
879
真正的摇滚就是这样:不是教你花式反叛,而是教你爱和愤怒,或者说,教你把良知作为反叛的前提,也作为爱和愤怒的前提。所以,听到黄家驹的歌,多少惨绿少年,都变成了孤胆英雄。2018年6月30日记。
880
阿根廷队出局,银杏树的内心没有半点波澜。
881
《博物志》云:“仙人乘龙虎,水神乘鱼龙。其行恍惚,万里如室。”仙人如此,水神如此,诗人亦可如此:其行恍惚,万里如室。
882
“不坏,不坏,忘得真快。”邋里邋遢的三丰真人这样表扬张无忌,因为后者在大殿内踱了一圈,又踱了半圈,就已经把前者适才传授的剑招忘得干干净净。这是金庸讲的武学好故事,不妨视为诗学好故事。
883
叙事性和抒情性,各十两,译成英文或德文后,前者可存八两,后者唯剩二两。
884
2008年,安娜•罗宾逊(Anna Robinson)创办《长诗》(Long Poem Magazine)。这家杂志认为,长诗(Long Poem)就是长于七十五行的诗。
885
越真实,越荒诞。
886
1977年6月7日,何其芳给王季思写信,引用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的话——“有才智的人们总是通过一条条看不见的线和人民联系在一起”——来证明李白的人民性,换言之,来证明李白的隐秘的人民性甚或高于杜甫的煊赫的人民性。真是难为何其芳同志。
887
在何其芳看来,杨吉甫,简直就是三头六臂:“陶渊明生在二十世纪,松尾芭蕉生在中国,契诃夫如果不写小说而写诗歌。”
888
晚年写作征候之一:急性病转成了慢性病。
889
晚年写作征候之二:更加节俭或不再节俭。
890
晚年写作征候之三:在创新中实现了怀旧。
891
“山水无古今。”胡适如是说。此语见于《读了鹫峰寺的新旧碑记,敬题小诗,呈主人林行规先生》。此诗不见于《尝试集》,而见于《尝试后集》。
892
诗人须有惊叹的天赋。
893
废名论旧诗,说具有诗的文字,散文的内容;又论新诗,说须有散文的文字,诗的内容。然则何谓诗的文字,诗的内容,何谓散文的文字,散文的内容?或许可以说:散文呢,说得清楚,诗呢,说不清楚。
894
相对于诗人、文人或小说家,我更愿意倾听补鞋匠、街娃、木匠、油漆工、杀人犯、坐台小姐、驾驶员、列车员或援交女生的诉说。
895
写诗有害健康。
896
对于诗人来说,连刷牙,都有可能是个负担。
897
诗人让一吨多重的灰熊长出了长长的野雉翎。
899
高蹈难得上乘之诗。
900
当施耐德说,“基岩那么璀璨”,我等不免自惭形秽。
901
沃尔夫假说(the Whorfian hypothesis)认为:语种决定——或影响——使用者的思维方式。
902
孔子亦大诗人也,曾作《临终歌》:“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李白则专职大诗人也,所作《临路歌》,六行四十一字,不敌孔子三行十五字。
903
李白乃是李长之所谓“道教徒诗人”,当要撒手人寰,他所念叨的却是孔子。有《临路歌》为证:“仲尼亡兮谁为出涕”。这是一件怪事。
904
司空图教我一个词组:“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905
心猿意马之必要。
906
胖汉,肥脸,还被马蜂蜇了,——我说的是连用两个形容词,而且,不管这两个形容词语义是否接近。
907
我们可以反复修改一行诗,但是,我们修改不了土豆或洋葱,也修改不了狮子、鲫鱼或苍蝇。
908
理查德•克拉肖(Richard Crashaw)教我一个词组:“简要海洋”。这个奇喻,说的是眼泪。也许,只有但恩的跳蚤奇喻或圆规奇喻可以与之媲美。
909
要在吾国找出但恩或奇喻大师,我以为,应该是李贺。
910
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教我一个词组:“铅铸的羽毛”。可知莎翁乃是悖论大师。
911
俏皮之必要。诗与批评,最缺此物。
912
留白而不刻意之必要。
913
永远不要指望一只喜鹊会爱上我们。
914
雌雄同体之必要。
915
《百年孤独》或魔幻现实主义,与其说是想象力的橱窗,不如说是洞察力的展览馆。
916
果壳中的逍遥游之必要。
917
在原始丛林或新诗里面,最可怕的,不是野猪,而是斑点花脚蚊。
918
熟而又熟,生而又生,熟而能生,生而能熟:此诗之四境也。
919
古典并非坏根,新诗亦非嫩叶。
920
传统半枯之必要。
921
诗与非诗时常发生情人般的争吵。
922
“让天才们在其特色中平平安安吧。”雨果(Victor Hugo)谈及莎翁时如是说。
923
巧智与深情,相克又相生。
924
民族主义与神秘主义,在吾国,似乎颇有前嫌;而在爱尔兰呢,叶芝却能让两者握手言欢。
925
狮子自个儿舔好伤口,大诗人自个儿熬过危机。
926
主席台太多,电话线太少,——这次呢,我谈的是诗与政治。
927
二元论令人忍俊不禁。
928
陈超教我一个词组:“噬心主题”。他最终嗫喏地通过诗——而不是批评——呈现了这个难以呈现的主题。
929
形象的抽象化之必要。抽象的形象化之必要。
930
袁中郎(亦即袁宏道是也)教我一个词组:“彻底甜”。
931
史诗或当代长诗,是诗的远郊,却是故事、小说、戏剧乃至装置艺术的近邻。
932
从青年到晚年,从古筝到古琴。
933
任何苦行主义都内含着某种决定性的快感。
934
生活与现实,对诗来说,可能是顺流,也可能是逆流。
935
诗是诗意的可乘之机。
936
写诗即突围。
937
“上学是个驴,”佃田者彭斯坏笑着说,“毕业变个骡。”
938
诗人需要儿童的洞察力。
939
承认自己有罪。
940
妻子、员工和吃瓜群众都安度于他者的谎言。
941
钟鸣教我一个词组:“鸭子公爵”。
942
文学批评——尤其是新诗批评——须在感性与理性之间来回摇摆。
943
偶然性的光线,让诗人,有时候也成为诗之阴影。
944
去势者好用圣词。
945
“最了不起的诗人都曾从别人对他们的误解中获得过深刻的启示。”臧棣如是说。
946
每个诗人都有他的政治正确。
947
我倾向于认为,古典,恰如提前摘下来的芒果:散发异香,富有弹性,饱含汁液,用手捂一捂,眼看就要由青转黄由酸变甜。
948
要么愤怒,要么虚无。
949
石榴子多,毋须修辞。箬竹叶肥,不讲道理。
950
句句远来之必要。
951
“不作客气假象。”方东树如是说。方东树,桐城人氏,大批评家也,其《昭昧詹言》十卷、《昭昧詹言续录》两卷,未见录入丁福保所辑《清诗话》,亦未见录入郭绍虞所编《清诗话续编》。
952
惊奇感之必要。
953
分行须如抽刀断水。
954
字和词的公有制,通过写作,必须转变为私有制。
955
字和词都不是现成的工具,而是我们逐渐得来的狐臭、眼泪、湿疹、炎症、老年斑、性器分泌物和内伤。
956
政治美学化,美学政治化:本雅明试图用后者来对抗前者。
957
字词句之间用得上燕尾榫,粽角榫,孔明锁,用得上鲁班七十二榫。
958
快诗如团花树,慢诗如希特卡云杉。
959
新诗逐渐放弃标号和点号,大谬也,当代诗人应该重修逗号神功,分号神功,冒号神功,以及感叹号、破折号和省略号神功。
960
都是在2013年前后,余光中完成《唐诗神游》二十三首,洛夫完成《唐诗解构》五十首:这两位美学上的宿敌,用新诗重写唐诗,迎来了既斗争又团结的耄耋。
961
字和词不是卷尺,不是墨斗,不是斧头、锯子或凿子,而是木头、纹理、气息、风度和可能性。
962
我从未将蜀中俚语“杀千刀”,释为“凌迟”,直到读到汉学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963
我的心让高山积雪,我的心让大海落潮,我的心让十字街终于四散。
964
诗人最好能热爱体力劳动。
965
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教我一个词组:“开船前的恐惧”。
966
直觉之于批评,正如直觉之于诗。
967
诗是这样的饲料:可以很快把孤独喂得更肥。
968
“白话从本质上说就是一种叙述语言。”普实克(Jaroslav Prusék)如是说。2018年9月20日,香山之麓,当孙基林引用此语,臧棣坏笑着说:普实克才打来电话,说已经改变了主意。
969
“叙事性能强化诗与经验的关系。”臧棣如是说。
970
鱼儿飞跃,令人技痒。鸟儿滑翔,令人技痒。夏花半开,令人技痒。秋叶半黄,令人技痒。深冬枯荷照影,令人技痒。初春残雪留痕,令人技痒。柳枝拂,石榴炸,白果成串,香蒲成棒,荷叶上水珠流转,乌夜啼,乳房低垂,石笋倒悬,瀑布飞溅,流水、热泪与闪电,总是恰好令人技痒。
971
与其说诗与褫夺有关,不如说诗与被褫夺有关。
972
写诗有助于理解凤尾蕨之心。
973
臧棣教我一个词组:“语言禁欲主义”。他说的亦是我的头号死敌。
974
词不过是生命的水泡。
975
有多少个诗人,就有多少种口语。
976
诗人——如果还是更坚定的宗教徒——最终定然视语言和修辞为赘疣。
977
拖刀计之必要。
978
诗是我与我之间的迷藏。
979
在矛和盾之间往往藏着大部分的真理。
980
养小不失大之必要。此语反用孟子也。
981
速度与密度不可得兼。
982
从本雅明到利奥塔,从福柯(Michel Foucault)到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
诗学和美学的感性转向,可以与哲学的语言学转向相提并论。
983
生病或有助于做诗。这有周作人、香山和碧云寺为证。
984
不唯周作人,不唯周作人偏爱的蔼理斯(Havelock Ellis),在所有诗人——乃至作家——的身体内部,都应该有一个隐士、有一个叛徒、有两者的“动粗”与“动细”。
985
对于诗来说,有时候,韭菜比真理来得还重要。
986
诗人要学会自个儿扒皮。
987
成诗如收网:跑漏的鱼儿数不清。
988
痛苦与享乐主义美学并无龃龉。
989
批评也应有这样的志向:成为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所谓“可写的文本”(而不是“可读的文本”)。换句话说,既然有开放之诗,亦当有开放之批评。
990
非意义(non-sense)和快感乃是一对难兄难弟。
991
诗人大都是——广义的——“失恋者”。
992
“两者都是年轻人的运动。”帕斯(Octavio Paz)如是说。两者,“浪漫主义”与“先锋派”也。
993
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教我一个词组:“扁平人物”。吾国历史教科书,还有词典和纪念馆,就是扁平人物大本营,因而也是喜剧角色大本营。
994
诗乃是诗人局限性的明证。
995
日本很细。印度打着哈欠。意大利很旧。美利坚很鲜。爱尔兰有内在的神秘主义。西班牙有五彩。俄罗斯喘着气。波兰还在生闷气。德意志慢腾腾又硬梆梆。法兰西需要破茧。朝鲜不会笑。中国很着急。这些印象,何从而来?
996
很多英雄、诗人或启蒙者,只能被我们“私下”热爱。
997
这就是我们的出路:认出一剪柳枝或几粒切叶蚁的不朽。
998
“第四只鸭子就是资本主义。”那么,第一只鸭子呢?第二只鸭子?第三只鸭子呢?还有第五只鸭子呢?
999
日记定然是客厅与卧室的交织。
卷十
1000
写得越艰难,诗就越有可能接近真相。
1001
卫星桥市场后门的亚克西烤肉,太好吃,既让我们尝到了新疆,又让我们尝到了新诗。
1002
说出常识,需要勇气: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1003
女人的神秘性多出自天性,男人的神秘性多出自习性。
1004
即将写出的句子省略了宾语,好事者,你们接着玩下去吧:稍微有点儿思想的人哪里能够当上……
1005
石光华认为:“王维是初境,陶潜是中境,孟浩然是至境。”看王维,看陶潜,看孟浩然,都有几十种角度。从概率上讲,存在他说的这种情况。
1006
元人无名氏有部杂剧,《西游记杂剧》,开篇就写到观世音。这位菩萨,自称“老僧”,着实让我大惊失色。
1007
无是常态,有是变态。空是常态,色是变态。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无非变态也。
1008
每片树叶上都有千座悬崖。
1009
工业丧失诗意是近现代以来的事情。
1010
勇气在于倾听。
1011
伤心怀抱之必要。
1012
作为诗人或批评家,必须是男人,也是女人,是儿童,也是齿牙动摇的老年,是过去的人,也是未来的人,是人,也是野兽。
1013
议论入诗有两种情况:经验主导了写作,诗人进入了晚年。
1014
“他坚信最细微的痕迹所代表的道德价值。”谈及蒙塔莱(Montale,Eugenio)时,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如是说。
1015
千钧系于一发之必要。
1016
要让一阵风移动泰山。
1017
少女情怀有害于诗。
1018
天才每每无礼。
1019
像芒果一般性感之必要。
1020
要活字,不要死字。要绽放,不要花蕾。
1021
衰老始于讥讽非始于牙齿。
1022
不是矛盾的解决,而是矛盾的本身:我说的正是大诗人的非典型性特征。
1023
革命强化了二元论,或者说,后者乃是前者的后遗症。
1024
你所迷恋的任何事物,都将成为你的暴政或呋喃丹。
1025
最后的幸存,是词的幸存。
1026
银杏叶悄然由青变黄:这个浑不觉的过程,就演习了诗学的高级机密。
1027
痛苦,高傲,良知:三者互为表里。
1028
“所有系统(哲学)都是专断的,而碎片化思想保持自由。”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Emile Michel Cioran)如是说。某种意义上讲,他谈的就是札记或抒情诗。
1029
所有古代史都是当代史,所有旧诗都是新诗。
1030
会议并没有准时开始:这意味着什么呢?我的思想白白地离开了一会儿身体。
1031
诗就是对徒劳的罕见而徒劳的相认。(这不是病句。)
1032
诗促成了草履虫与大象的对峙。
1033
玫瑰花总是比猪或小便更有“诗意”:有时候,这就是问题的根源。
1034
字与字咬合如齿轮之必要。
1035
诗如邀请。
1036
麻雀与孔雀的民主赖于诗。
1037
忍无可忍有助于诗。
1038
诗题妙在若不相关。
1039
“我们不会命令蝴蝶必须吃掉牛排,”柏桦借来芥川龙之介说,“但会要求抒情诗也要有无产阶级思想。”
1040
他在诗里删除了他腋下的狐臭。
1041
普通话驱散了方言,但是呢,方言必将在诗里得到秘密的迎接。
1042
诗人独有的腌制之法让人着迷:对字和词的腌制之法。
1043
痛苦,颓废,欢娱:此三者,皆诗人与偷生者所共有也。
1044
莎士比亚既是古典的,又是启蒙的,又是现代的,更为可怕的是,他还是后现代的:这就对了,只要是大象,定然会为难小仓鼠的任何卷尺。
1045
诗何以异于散文?句法上的痉挛,一种非散文的痉挛。(此处已顾不得涉嫌循环定义的恶习。)
1046
我期待锻造出这样的“杂言”:既采撷——又滋养——了汉语的百草。
1047
如果最后的野兽消失了,在这个大地上,诗也就跟着消失了。
1048
“一个人独自打田鹬,可以打得很漂亮,众目睽睽之下打狼,有时就难以打中了。”普里什文如是说。他是在谈诗之私密性吗?
1049
“我知道,罐里水满的时候,对于死的一切想法都是空的。”普里什文如是说。
1050
比诗更罕见的,是羞涩,比羞涩更罕见的,乃是已成绝响的“昌耀式羞涩”。
1051
“然则文至六朝絜矣乎?曰:繁冗莫六朝若矣。”许槤对此心知肚明,却仍然编出了《六朝文絜》。
1052
“占有就是被占有。”佩索阿如是说。
1053
诗对逻辑具有近乎本能的耐药性。
1054
颂中有讽之必要。美中有刺之必要。可参读元人范梈《诗学禁脔》,——我很喜欢这个书名儿。
1055
犹醉而醒之必要。
1056
“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曾国藩如是说。做人可如此,做诗不可如此也,故而诗人每每拙于事功。
1057
诗人醉心于辨认那些细节的奇迹,而不是某种宏大的、整体性的、“敢教日月换新天”式的奇迹。
1058
无论是写狗头鱼,还是写犰狳,诗都不免是一种“潜精神传记”。
1059
毛茸茸的字,湿漉漉的词,气咻咻的句。
1060
如果诗也需要革命家,我希望是个优柔寡断的革命家。
1061
既有凌波微步的先锋,亦有下潜的、倒退的、身着百衲衣的先锋。
1062
鲸吞而不虎视之必要。
1063
罗伯特•潘•沃伦(Robert Penn Warren)教我一个词组:“未来的旧照片”。
1064
职业诗人?啊,不,这太可疑了;希望他同时还是理发师,卡车司机,教授,道士,保险销售员,外科医生,公务员,尸体缝合工(像布罗茨基那样),萨克斯手,或随时手持大剪刀的园艺师。
1065
钟嵘不喜欢陶潜。杜甫只喜欢半个庾信(亦即北朝庾信或晚年庾信)。蘅塘退士不喜欢李贺。卞之琳喜欢废名的小说却不太喜欢他的诗。钱锺书不喜欢沈复。多多也许真的不喜欢海子。柏桦不喜欢苏轼,不喜欢弗洛斯特,他喜欢蒲宁却不太喜欢普里什文。歌德不喜欢荷尔德林。爱默生不喜欢惠特曼。纳博科夫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喜欢弗洛伊德,只喜欢半个普鲁斯特(亦即作为散文家的普鲁斯特)。
1066
公共象征不如半公共象征。半公共象征,实则就是半私人象征。
1067
如今再写田园诗,而不作伪,可谓难矣哉。
1068
“不贞的处女”,嗯,这是个更有意思的话题。
1069
我侥幸而轻易地发现了大面积的隐居:邓翔隐居于经济学,蓝马隐居于《妙法莲华经》,钟鸣忧心忡忡地隐居于夏朝(他认为三星堆文化就是夏文化),孙文波隐居于洞背村,向以鲜主要隐居于北魏,宋渠隐居于宋炜,宋炜隐居于下南道,马松隐居于酒(不必美酒),胡冬隐居于伦敦(并非巴黎),小安隐居于医院,杨政隐居于京畿或出版社,范倍隐居于电影学,陶春隐居于文化馆,刘泽球隐居于城管局长办公室,而尚仲敏隐居于银波达公司董事长办公室。
1070
向右看齐的时候,诗人正在系鞋带。
1071
罗伯特•洛厄尔(Robert Lowell)教我一个词组:“发烧的自传”。
1072
所谓“禅式超现实主义”,在汉语,则洛夫,在英语,则迈克尔•布洛克(Michael Block,此人译过王维)。后者居然还比前者还大十岁呢。
1073
“欸乃一声,有时绝唱。”舒位如是说。
1074
“作诗如作贼。”㯉园先生如是说。㯉园先生,不详何人也,约当清晚期在世,曾作七言歌行以题舒位所撰《乾嘉诗坛点将录》。
1075
每个人都有资格自问:“我是不是帮凶?”
1076
动用每个字,每个词,我们都应该留下自己的指纹。
1077
诗是对诗意的声援(或掠美)。
1078
弃婴般的成长之必要。
1079
“绝对理性是普遍的失眠。”耿占春如是说。
1080
诗的迷人的试探性之必要。
1081
诗唤起我们对既有知识的厌弃(而非动用)。
1082
勒内•夏尔(René Char) 教我一个词组:“单侧稳定性”。
1083
嫖客穿好了外套,拿上了雨伞,把钱压于玻璃杯,最后提起茶壶斟满了这只玻璃杯:就是商业也不免给诗留下一点儿余地。
1084
诗人以内心的卷尺丈量着白发的半径,瀑布的休止符,喟叹的震级,苦笑的风力,上嘴唇与下嘴唇的落差,丈量着痰喘里的五公斤郁积,丈量着落叶给大地造成的一吨梯恩梯当量的轰响。
1085
那个诗人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按钮,——他所缺少的,不是耐心,而是天赋。
1086
批评当争锋于诗。
1087
约翰•阿什贝利(John Ashbery)从荨麻草——夏尔则从虎耳草——动手展开感性而陡峭的诗学。
1088
来吧,作决定的时候到了,让我们把永恒押给闪电:一个字的闪电,一个词的闪电,或一个单句的闪电。
1089
诗是我与茑萝之间的交通员,是我的绿蔓,也是茑萝终于呕吐出来的“人之负数”。
1090
永远听从青年的教导:舍此,哪里还有抗衰老的秘方?
1091
在领取口粮的地方,诗耷拉着脑袋。
1092
诗人有时候会接到死者的委托。
1093
读到辛波斯卡的《准备一份履历》,也想起于坚的《0档案》,──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想起,其中必有隐情。
1094
我不惹你,铁轨!我不惹你,火车!我不惹你,练过缩身术的隧洞!你们放心吧,我是个由三流而四流而五流的小角色!
1095
字之处境,令人蹙额。
1096
“诗人从自身的深渊中提取厄运,”夏尔说,“随同他身旁的女子一起探寻稀世的葡萄。”
1097
回锅肉,异性,庄子,下水道与繁星,鬼,生物学,都能让诗人生发相同强度的食欲。
1098
词的减法,想象力的乘法:这是诗人面对的两道彼此仇视的算术题。
1099
如果真有所谓民主诗学,或应以尊重和深究歧义性为要务。
1100
尼卡诺尔•帕拉(Nicanor Parra)教我一个词组:“反诗人”。
1101
诗取得过对总统的胜利:这有“黑皮肤的俄耳甫斯”——桑戈尔(Léopold Sédar Senghor)——为证。
1102
诗人还能做些什么?除了系紧柳枝,对恶,对丧失,象征性地施以绞刑。
1103
诗人与诗宁愿错失集体宝藏。
1104
诗人与麂子同时受到惊骇。
1105
落叶有两种扫法:僧人式扫法,清洁工式扫法。诗人懂得两者的差异性。
1106
总会找到足够的词或容器:珠穆朗玛峰,甚至还填不满马里亚纳海沟。
1107
元好问教我一次词组:“万古新”。
1108
落叶飞鸟两不顾。
1109
理想与面条擦出了诗之电火。
1110
阿赫玛托娃教我一个词组:“隐形墨水”。
卷十一
1111
阳台上挂满了腊肉,其中一块,将成为今天中午的美食,——是的,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有谈及猪的尸体。
1112
阿赫玛托娃——也许还有茨维塔耶娃——宁愿承认自己是欧洲诗人。俄罗斯部分土地在欧洲,部分土地在亚洲。亚洲怎么就招惹了她们呢?
1113
他们批判大象不会上树,批判松鼠没有翅膀,批判秃鹫不会钻地洞,批判穿山甲没有漂亮的尾翎,批判锦鸡没有獠牙,批判老虎没有蒲扇般的耳朵和一米多长的鼻子。……如是而已。
1114
诗只是诗意的青年旅店。
1115
林贤治教我一个词:“溺水者”。
1116
词法,句法,均有奇技淫巧。
1117
既有工业啤酒,就有工业新诗。工业的反义词是工匠。
1118
既有高级的口语,就有低级的口语,既有高级的书面语,就有低级的书面语。那么,口语与书面语之争就存有四种情形:高级与高级之争,高级与低级之争,低级与低级之争,低级与高级之争。除了两者之争,还有两者之交:高级或不高级之交。高级的口语与高级的书面语之交,就是一切写作的至境。他妈的,非要说得这么清楚吗?
1119
每一眼都是第一眼之必要。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之必要。
1120
天啦,老是这样,我更愿意谈到“字”(而不是“词”)。
1121
《肉蒲团》的作者情隐先生(有人说就是李渔)教我一个词:“橄榄书”。他看不起橄榄书,强调“当把枣肉裹着橄榄”。
1122
克罗齐(Bendetto Croce)教我一个词组:“小的大诗人(un piccolo-grande poeta)”。经我与杨碧薇博士讨论,小的大诗人或有两种:局部的大诗人,片面的大诗人。前者比如陈子昂,后者比如黄庭坚。
1123
只要羞愧没有失传,诗就不会失传。
1124
人是低级动物。
1125
哪里有学术的压迫,哪里就有艺术的反抗。
1126
颓废和官能主义,有时候,甚至就是最低限度的坚持和反抗。谈论后期柏桦,尤当注意及此。
1127
我们可否借助拖鞋、钉子或红烧肉这样的事物来阐述诗学或哲学呢?
1128
诗中周星驰之必要。诗中朱茵(她演的黄蓉!)之必要。
1129
我们爱上了字和词,同时呢,不免怀恨在心。
1130
余光中教我一个词组:“兑了水的浪漫主义”。他用以指称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诗。
1131
超现实主义曾声援共产主义,但是最终,共产主义归于政治,而超现实主义归于诗与艺术。
1132
这次我与艾略特说的不一样:我们既是语言的奴隶,也是语言的奴隶主。
1133
诗与欠条,好有一比。
1134
诗人总是破解着——并设计着——字的萍踪。
1135
巧克力和奇书,对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来说,两者皆有助于忘忧。
1136
“兴于喜悦,终于彻悟。”当过皮匠的弗罗斯特如是说。
1137
新诗的想象力,及其自我命名的想象力,两者皆有限,并已建立起彼此谋害的关系;而在摇滚乐那里,我们早就见识过相互辉映的关系:蓝调,噪音爵士乐,迷幻摇滚,酸性摇滚,重金属,工业噪音,艺术摇滚,慢摇滚,硬核摇滚,独立摇滚,华丽金属,油渍摇滚,后油渍摇滚,嘻哈乐,喜剧摇滚……
1138
“蒹葭”俩字,比蒹葭更美。这会不会导致我们对蒹葭的虚美呢?
1139
耳朵可以失明,眼睛可以失聪,心可以瞎,花儿可以哑,天地万物可以聋。
1140
诗之二分法:客厅之诗,卧室之诗。
1141
又一种诗之二分法:诗大于人,人大于诗。
1142
又一种诗之二分法:作为变形记之诗,作为还魂记之诗。
1143
“一个平庸的时代,”陈先发说,“平庸就是它最大的资源。”
1144
诗与盘山公路的相似处在于:向左,向右,都是为了某个峰顶。
1145
惋惜得诗。
1146
走出困境的诗人太少了,以至于,这些诗人像是走进了困境。
1147
政治有时候会造成滑稽感(幽默感)在诗中的缺席。
1148
诗是这样一种未知数:它让巧舌变得支支吾吾,让爱变得笨拙,让堕落得了光辉,让严肃与荒诞互为掩体。
1149
修辞造成了字的绯闻。
1150
香奁体与节操,两者并非矛盾。晚唐韩偓(乳名韩冬郎)可以为证也。
1151
“清空如话。”俞陛云谈及《夜雨寄北》时如是说。此外,我完全同意后者举出《渡桑干》(贾岛作)与此诗并读。附带说一句:德清俞氏,自曲园,而陛云,而平伯,真可谓诗心不绝。
1152
“它哀伤得几乎可以收进教科书。”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谈及童年时如是说。
1153
诗人共有的幸与不幸:总是能从字的夹缝里找出一缕躲闪不及的不完美。
1154
怎样写菠菜,就怎样写思想。怎样写皱叶荚蒾,就怎样写政治。
1155
李贺,梵高,顾城和海子:他们都被抵押给了自身的天才。
1156
泰山有花期,海棠就有百丈崖。
1157
除了谈论诗之无用,还有机会谈论爱之无用:妈妈,爱与诗,都挡不住您的牙齿掉落。
1158
真理也有阴影;而且呢,很多人只乐意(选择性地)看到真理的阴影。
1159
以诗为文者众,以文为诗者寡。苏轼《记承天寺夜游》,张岱《湖心亭看雪》,都是以文为诗的极品。
1160
绝大多数诗人都没有终生写作的资格,换句话说,他们并没有大量制造次品的权力。从这个意义上讲,或应更信任这样的诗人:在某个短期内灵光乍现,然后再也不写作,并拒绝自认为诗人。
1161
不小心说漏了嘴之必要。
1162
见垂丝海棠如见故人之必要。
1163
我们既生产谎言,又消费谎言,并对消费谎言具有更大的依赖性。
1164
“红色”、“黑色”和“白色”,其政治学语义均已剧增。“黄色”,其政治学语义在骤减,生理学语义却在剧增。“蓝色”,其宗教学语义渐滋,而物理学语义未泯。“绿色”,物理学和诗学语义均已剧增。
1165
蜜蜂喜欢油菜花,不喜欢黄金。我们说“黄金般的油菜花”,是否对蜜蜂构成了冒犯呢?
1166
与一只灰斑鸠换心之必要。
1167
才者,累也,情者,累也,臭皮囊者,亦累也。
1168
诗中达利(Salvador Dali)之必要。
1169
诗人要不断成为他的诗的陌生访客。
1170
“即便不停改变主意,”夏宇说,“诱引之物恒以万物之名显现。”
1171
对字怀有狐疑之必要。
1172
诗是字的如意算盘,也是字的极限运动。
1173
“其小无内”,诗之现代主义也;“其大无外”,诗之后现代主义也。
1174
近来渐悟得痔疮之妙,湿疹之妙,以及疼痛感之妙。
1175
溪声和山色都是偈子。
1176
“语未了便转。”陈衍谈及杨万里时如是说。
1177
随便摘一枚竹叶,都会扯痛山神的耳朵。
1178
孤独地赞美!——难道还能有其他的赞美方式吗?
1179
汉人所作乐府,《枯鱼过河泣》,展示了独步而骇人的想象力。王夫之只用两个字作评:“无限!”陆忆敏《沙堡》,钟鸣《枯鱼》,两诗均用其典。
1180
陆忆敏有名作《对了,吉特力治》。何谓吉特力治?问柏桦,不知;复问陆忆敏,不答。
1181
旁墨之必要。可参读汉乐府《陌上桑》第十三行至第二十行,从行者、少年、耕者、锄者,写秦罗敷之美;亦可参读明小说《金瓶梅》第八回,从班首、维摩、烧香行者、秉烛头陀、长老、沙弥,写潘金莲之艳。
1182
“俗了手!”关汉卿杂剧《望江亭》,叙及杨衙内,为讨好谭记儿,不欲让后者切鲙鱼,而说出了这句天才的谀词。
1183
名词暂借作动词,或暂借作形容词,形容词暂借作动词,此物属性暂借给彼物,凡此种种,往往可收得奇效。
1184
我们允许一个人有多重面孔:个人的,单位的,或社会的面孔;欲望的,道德的,或无懈可击的政治的面孔。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选择用哪张面孔盖住其他面孔呢?
1185
没有苍蝇,何来佛陀?
1186
何者饱含更多的真理?一座图书馆,还是一只柑橘?
1187
“月毕竟是何物,”金圣叹假装不解,“乃能令人情思满巷如此?”
1188
司马迁爱游侠,甚于贵胄。杜甫爱宋玉,甚于屈原。金圣叹爱李逵,爱鲁达,爱武松,不爱宋江。吾爱孙二娘,不爱扈三娘。
1189
好人比坏人更犟。
1190
白发与翠柳轰然相撞之必要。
1191
袁中郎谈乃弟之诗,极喜其疵处,以其疵处亦多本色,而其佳处未脱气习故也。这番见解发表于1596年,彼时,袁小修仅二十七岁,袁中郎仅二十九岁。
1192
非熊非罴之必要。
1193
每一枚竹叶都会参与围猎人性之恶。
1194
视草木如妻子之必要。视山石如兄弟之必要。
1195
诗必邻于忧郁。
1196
诗里没有乐观主义,只有乐观主义猜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可以为证也。
1197
独坐绿茵,被诗簇拥。
1198
权力女性必趋于中性。
1199
孙悟空初归唐僧,就打死了六个毛贼: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其中玄机,何可胜言。明人叶昼,伪托李卓吾评曰:“请问今世人,还是打死六贼的,还是六贼打死的?”
1200
孙悟空是唐僧的心,潘金莲是林黛玉和薛宝钗共用的影子。
1201
杜牧教我一个词:“牛鬼蛇神”。他认为,即便用上这个词,也难以形容李贺诗的虚荒诞幻。
1202
一定程度上的别扭感之必要。
1203
为了一眼看到白骨,诗人忽略了临时的血肉。
1204
诗人评传,长也罢,短也罢,需要几句知心话。其长者,如袁小修《次苏子瞻先后事》,其短者,如杜牧《李贺诗序》,又如袁中郎《徐文长传》,皆能搔到痒处,故可告慰传主于九泉。
1205
“孤独——”小林一茶说,“四面八方都是紫罗兰……”
1206
自出手眼之必要。
1207
“诗在骨里。”罗琼宇谈及苏曼殊时如是说。
1208
“古之学杜者无虑数千百家,”袁枚说,“其传者皆其不似杜者也。”
1209
心有丟在郊外的时候,正如呢,帽子有长在头上的时候。
1210
陆游曾盛赞潘邠老。今人呢,但知有陆诗,谁知有潘诗?
1211
“青山可以健脾。”为当了吴令而懊恼万分的袁中郎如是说。
1212
除了羞愧,何来神性?
1213
写诗如托孤。
1214
很多字和词,也许永远不会被我用到,——每当念及这个问题,我的手心,背心,都会冒出冷汗。
1215
诗与混凝土具有互斥性。诗与乌托邦具有互斥性。
1216
“守心如缚虎。”黄庭坚如是说。
1217
水的平庸,鱼的平庸,如果不对等,鱼在水里就会渴死。
1218
恶培训了对恶的迁就,善则默许了对善的心安理得。
1219
杜甫迄未停止挑选他的读者。
1220
我连续两晚途径一树海棠,却无法悉知,其间每朵花都亲历了多少次劫波。
1221
1943年4月16日,朱自清写信给俞平伯,委托后者代售藏书,却要求保存三种诗集:《谢康乐诗注》,《鲍参军诗注》,《玉川子诗注》。谢灵运之真切自然,鲍照之俊逸,卢仝之狷介,则恰好并见于朱自清。
卷十二
1222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今天的读者,还有谁,会注意到老杜苦心经营的双声叠韵呢?
1223
奈保尔(Vidiadhar Surajprasad Naipaul)讨厌黑人,甚至讨厌故乡,却仍然是个伟大的作家。
1224
李白比长城更接近永恒。
1225
真力弥漫,则无不可。
1226
文字常有两张皮。比如,罗贯中写刘备之诚朴,实为大狡黠也,施耐庵写李逵之狡黠,实为大诚朴也。
1227
那让马桑的小果子变红的,也会让黄河改道。
1228
“言之者失其常,名之者离其真,为之者则败其性,执之者则失其原矣。”王弼如是说。他本来是在谈“道”,谈“玄”,或亦是在谈“诗”。
1229
艾恺(Guy Salvatore Alitto)著有《最后的儒家》,梅谦立(Thierry Meynard)著有《隐匿的佛教徒》,两部书都是专门研究梁漱溟。梅氏与艾氏的争论,实际上呢,乃是两个梁氏的相安无事。
1230
白鹡鸰,朱鹮,黑翅长脚鹬,赤颈鸫,黄鹂,大绯胸鹦鹉:鸟叫可谓五彩缤纷。
1231
那些描绘萝卜的词,可以攒起来,用于描绘野生的思想。
1232
人在写诗,诗亦写人。
1233
花脚蚊比人更靠近佛陀。
1234
大懒兽绝种了,巨型河狸绝种了,夏威夷吸蜜鸟绝种了,爱尔兰麋鹿绝种了,长毛象(猛犸)和渡渡鸟也绝种了,……我的意思是:诗已经所剩无多。
1235
风雅会不会导致政治不正确?
1236
每颗火疖子或肿瘤都有其道理。
1237
我们看得见花开三色,看得见水深半尺,看得见独角牛,看得见五只羊,而不是六只羊,却看不见无形的铁算盘。
1238
杰出的诗人或批评家,其独有风格,定然包含其独有而不可避免的缺陷。
1239
“雨后春笋”:天啦,我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词,难道是因为某些记者轮奸过这个词吗?
1240
天才经不起细菌。
1241
你绑架了谁,谁就绑架了你。
1242
“艺术是大自然的第二根树枝。”雨果如是说。
1243
龙虫并雕之必要。
1244
张爱玲天赋太高,以至于不会缝纽扣。
1245
心也可以争绿于夏日梧桐。
1246
我杀死了一只蜜蜂: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凶手,也没有受害者。
1247
未完成:这是诗的一个秘密。
1248
诗对语法的反动,正如画对几何学(甚至透视)的反动。
1249
蛇吞象之必要。
1250
苇岸教我一个词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
1251
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雅姆(Francis Jammes)、苇岸或莫非都让我相信:不喜欢植物的人可能是坏蛋。
1252
在谈到海子的时候,苇岸教我一个词组:“早晨生涯”。
1253
经过一番徒劳,字和词吃了闭门羹。
1254
诗不仅是奇袭,还是卷刃。
1255
诗——甚至整个儿文学——就是从无意义中打捞那么一点儿可疑的意义。
1256
“公民更多属于积极自由,”王东东说,“而公民诗则属于消极自由。”
1257
诗人和野生动物都遵循大地伦理。
1258
水库和字典的异同在于:只有被我们识得的字,才能成为破闸而出的水。
1259
我们曾经拥有五万个汉字,然而,被北岛、莫言、余华或张承志用过的汉字有多少个呢?可能不到五千个?普通人大约只用过五百个汉字?
1260
汉字的大量闲置,也就意味着某种文化、思想或表现力的闲置。
1261
多识草木虫鱼之必要。
1262
清极不知寒之必要。
1263
李白诗律粗,妙在其粗。杜甫诗律细,妙在其细。
1264
偏安得诗。
1265
人无限接近神的时候必定受到后者的惩罚。
1266
匠心直追童心之必要。
1267
两株旱金莲之间没有任何是非。
1268
呋喃丹在何种程度上改变了玉米,并通过玉米,在何种程度上改变了喜鹊的啼叫?——这就是诗人的算术题。
1269
一个夜晚,我打着手电筒,独自穿过曲折的林径,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每棵大树,堪比史诗。
1270
杜甫怎么评价陶潜?嘲他“枯槁”,又赞他“不枝语”。
1271
词与词之间的空罅由诗填充。
1272
美国诗有两个面向,大西洋与太平洋,其困局来自大西洋,而生机来自太平洋。中国诗也有两个面向,黄河与长江,其抑郁症缘于黄河,而惊奇感来自长江。
1273
“诗”应该是贵族的,“人”应该是平民的,——由此可见,“诗人”得有两套器官(语言和身体)。
1274
痛苦是思想的分泌物。
1275
语言是诗人的“针毡”和“火宅”(此处借用了佛教术语)。
1276
诗人——很有可能——乃是最后的原住民。
1277
诗人的伟大有两种:一种仅见于其诗,比如庾信或李煜;一种兼见于其诗与生涯,比如阿赫玛托娃、布罗茨基或米沃什。
1278
修辞寄生于情感和思想而不是相反。
1279
诗学的虚招,反而能,直击社会学的真相。
1280
作者(比如诗人),叙述者,被叙述者叙述出来的叙述者:三位一体,则为浪漫主义;三生万物,则为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
1281
“如果没有复杂性,”米沃什说,“就没有客观化。”
1282
小市民,公共知识分子,两者的差异在于:后者可以成为前者的得体的代言人。
1283
李健吾(亦即刘西渭)的有趣而引人深思的遗嘱:他的名著《咀华集》,《咀华二集》,在编入全集时,要将原书的《跋》变成《序》。
1284
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ömer)教我一个词:“夜视力”。
1285
南瓜藤爬上了水泥路,——这让我想到抒情诗的命运。
1286
啤酒音乐节,融资公司,避孕套,标语,安全帽,开幕式,(台式或港式)普通话,推土机,墨镜,彩旗招展,朗诵诗……都是对我的故乡的羞辱。
1287
最伟大的人性就是对人性的警惕性。
1288
在扮女红军的时候,演员要不要抹口红呢?换句话说,革命与俗艳主义能不能相互兼容呢?这个问题令人头疼。
1289
人与物的差别在于:前者还没有来得及进化为后者。
1290
诗人当与置身其中的小胡同建立深刻的联系。
1291
我们“懂得”一只鹅吗?“懂得”一只花脚蚊吗?“懂得”一株寻常的桉树吗?“懂得”一颗秧萢(也就是蓬虆)、一朵蛇床子或一杯并无惊险的白开水吗?那么,为什么非要“懂得”一首诗呢?
1292
那些早就被放弃了的东西,却永久性地给我们带来着幸福。
1293
2019年7月6日,猫儿洲(现在叫圣莲岛),我新识了两种睡莲:埃及白睡莲,印度红睡莲。与其他睡莲相反,这两种睡莲呢,都是白天合拢而夜晚开花。——这么小的一件大事,当然就进不了我的年谱。
1294
避暑有悖天道。
1295
在1928年11月20日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极乐鹦鹉(Psephotus pulcherrimus),它们原本生活在昆士兰南部和新南威尔士北部。——没有任何一首伤心诗,比这个事儿,更令我断肠。
1296
字和词,可以是螺丝钉,也可以是核电厂。
1297
人性曾经剔除兽性,到而今,兽性或可反哺人性。
1298
方言与诗,如胶似漆。
1299
山羊的双眼连通大海。
1300
每首诗都应该提供一个或几个新神话。
1301
作为遗孀的曼德施塔姆夫人常有,作为遗孀回忆录作家的曼德施塔姆夫人则绝无仅有。尤其在中国。
1302
蓝蓝教我一个词组:“向猛兽做鬼脸”。
1303
正是立场的差异性,而不是某种风格自觉,导致了写作上——还有阅读上——的晦涩。
1304
诗的治疗功能,主要体现为,败北于对巨兽的治疗,转而致力于对自我的治疗。
1305
“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种废墟般的痉挛的语言?”崔卫平居然这样问田晓青,“你能不能放松点?”
1306
又一种诗之二分法:为了什么而写出来的诗,由于什么而写出来的诗。
1307
又一种诗之二分法:作为仪式的诗,作为恶作剧的诗。
1308
“如若诗和批评是两回事,”李健吾说,“我们怎么就好冒然加以高下的区别?”
1309
进入书房,捡回狗命。
1310
没有任何一棵松树显得多余。没有任何一根松针显得无礼。
1311
达利( Salvador Dali)用龙虾制成话筒,是强行附加意义;让钟表像卡芒贝尔奶酪那样变软,是强行扭转意义;抬着十二米的法式长棍面包进入巴黎博览会,则是强行提供无意义。无意义,就是终极解放,也可以说,无意义就是禅。
1212
小说家重用“偶然”,诗人迷恋“即兴”。
1313
我们书写了什么样的乡村?伪乡村,反乡村,乡村错乱,乡村追忆,抑或乡村想象?
1314
与标语相比,诗更接近哑语。
1315
“越是偶然,”帕斯捷尔纳克说,“越是真实。”
1316
“不误人我生机。”李健吾如是说。不误人,不误我,这是批评的某种境界。
1317
字和词不仅可能是楔子、钉子、邮筒、马蹄铁、跳板和绳梯,还可能是飞毯或热气球。
1318
认识多少字,就得到多少自由。
1319
说到叙事性,鲜有诗人,能够像小说家那样借来双眼。比如,一个受过惊吓的小女孩的双眼,一个疯子的双眼,一个亡灵的双眼,一只猫的双眼,一个妓女的双眼,一个性别错乱者的双眼,一个看门人或守夜人的双眼,甚而至于,一个从未来而来者的双眼。
1320
高桥睦郎教我一个词组:“食死者”。只有在幽灵簇拥的幻觉中,这位古怪的日本诗人才能悠然生活和写作。
1321
新诗好写孤独,不好写琴瑟。
1322
郭沫若教我一个词组:“风韵译”。他认为,直译,意译,终不如风韵译。
1323
“你佩服他聪明绝顶,”李健吾说,“然而恨不给他注射一针傻气。”
1324
“任何主义不是一种执拗,”李健吾说,“到头都是一种方便。”
1325
刘大白曾将自由的白话诗上溯至管夫人的《我侬词》。管道升,字仲姬,又字瑶姬,德清县茅山村人氏,生于1262年,卒于1319年,赵孟頫之妻,世人所谓管夫人者也。
1326
诗与思想的关系不会大于麻雀与电线的关系。
1327
不可避免之必要。
1328
写诗如还债。
1329
诗不仅是抽屉,有可能,还是抽屉中的抽屉。
1330
“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鲁迅大先生此问,如悬日月,问诗界,亦问中国,问一时,亦问千古。
1331
“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
1332
屠龙术培训班结业了,龙在云端露出牙齿,讥笑我们手里的结业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