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葉芝詩集《責任》①(王傢新 譯)
……每當我提起葉芝先生,我就很容易受到這類問題的攻擊:“葉芝先生是否還幹過別的?”,“葉芝也在(意象主義)運動中嗎?”,“這傢夥怎麽寫起這類東西來了?”
面對這樣的質問,我衹能說葉芝先生依然還保持着他的創作活力,而且我還敢說他幹得很出色;我看至今也沒有人顯露出取代他作為英格蘭最好詩人②的試圖,或在一段時間內這樣做的任何可能性;畢竟葉芝先生給詩的竪琴帶來了一種新的音樂,難得有一位詩人能夠引領兩種運動獲得巨大成功,他已經做得足夠了,他帶來了哀痛之聲和愛爾蘭民謠的風笛,排除了人們記憶中《梅奧郡》和《飄逸長發少女》③那類感傷的調子;好詩的産生是一個遲早的問題……葉芝先生毫無疑問屬於不朽,對他來說沒有必要調換風格以適應我們教條的風氣,這種事情就該如此;儘管這樣,一種明顯的標記出現在了他的近期作品中,那是他們想去做也做不了的。
“葉芝先生是一個意象主義者嗎?”不,葉芝先生是一個象徵主義者,但是他像他之前的許多好詩人那樣創造詩的意象;所以就我目前所知,意象派們沒有什麽反對他,他也沒有什麽來反對他們——除了他所說的“他們的惡魔般的格律”。
他創造意象,在《Braseal》④《漁人》這樣的詩中;開始是,“儘管你藏在蒼白潮汐退潮的流動裏當月亮沉落”,但他排除了這樣的倒裝句,而以散文的直接來寫,比如在這樣的抒情詩裏,“我聽見一個老人說什麽都在變動”;而這樣做並非時尚變化所追逐的主題。我的意思是,這新的標記——你很難稱它為風格的變化——四年前明顯出現在他的《沒有第二個特洛伊》中,開始是,“為什麽我該責備她”,而最後是——
那弓弩一般綳緊的美,本不
適合於這樣一個時代的類型,
就這樣高傲、孤獨而又嚴厲至極?
為什麽,她會做什麽,以成全她自己?
難道還有另一個特洛伊供她焚燒?
我不太確定它是不是明顯的部分的引用,但是就《緑盔》和《其他的詩作》的外觀來看,我感到那些小音階標記——我運用這個術語是在嚴格音樂意義上的——被抹去了,或是離開了他的詩;他處在一個如此的十字路口上,如同我們在(但丁那裏)發現的:
Voi che intendendo il terzo ciel movete⑤
(您,完全領悟了的,移嚮第三重天)
既然在那時一個人感到他的詩作變得憔悴,他便為其尋找更堅硬的輪廓。我不是說對此可用任何特別的詩節來表明。《浪漫的愛爾蘭已死去》和《逝去》不一定比《紅發罕拉漢的愛爾蘭之歌》更好,但是更為堅硬。在《給一個在海岸上起舞的孩子》中,葉芝先生似乎是以某種旁觀之眼觀看。或許,這種堅硬性更容易在《東方三賢哲》一詩中發現。
葉芝
像《當海倫活着時》《現實主義者》這樣的詩,至少顯示了詩人的聲音還保持了其機智。從另一面來看,像《兩個國王》這樣的詩,則很難讓人感興趣,最好也去讀讀另外的《田園詩》。至於《灰岩》一詩,我承認有點費解,但它奇特的高貴蓋過了這些。這種高貴性,至少在我看來,是葉芝先生作品的內核,是他的寫作中最為恆久的元素。
為支持我的這種預測,或者說我的看法,關於他的風格的變化,真實的或預定的,我們至少擁有了詩人自己的兩個聲明,第一個在《外套》中……《外套》這首詩,大可以滿足那些抱怨葉芝的詩有太多的模仿者的人們,他們都“寧願去讀他們的葉芝原詩”。葉芝先生之前也曾有一次暗示過這樣的感覺:
告訴我,狼狗會贊美他身上的跳蚤?
在所有良知中,這已經夠直接的了,這是對“魅惑力”的擺脫。我並不想對葉芝早期作品中的那種誘惑性的魅力說什麽,但是自從九十年代⑥以來,我們已經有了那麽多冒充的魅力、誘惑性的和朦朧迷人的煙霧,所以這個詩人已為他的堅硬之光準備好了。
這種堅硬之光的品質,相當精確,可以在他的《東方三賢哲》的開頭部分發現:
現在,如同所有時間,我在心裏可以看見
那身着硬挺華服,蒼白、不滿足的幾位,
出現或消失在天穹的湛藍深處,
他們古老的臉孔,如同雨水衝刷的石頭,
他們的銀色盔冠,並排靠近,徘徊。
當然,像這樣的詩節,一種想像性的詩節,在其他情況下也許會在意象主義者的詩中發生,但效果就不會是這樣,同樣的方式,在敘事中也許會産生抒情的詩節。對我來說,至少有兩類詩歌最富有“詩意”,首先,有一類詩歌成為音樂,似乎是靠迫使它自己進入一種明確清晰的言說,此外,另一類詩歌看上去仿佛是雕塑或油畫,衹是被迫或強迫它自己進入詞語。喚起與描寫之間的海灣,在目前的情況下是難以跨越的,天才與有纔賦者之間也是有差別的。也許藝術的最高功能,便是在心靈中充滿豐盈的高貴聲音和意象,為了給心靈提供生命,攜帶着伴隨着它和環繞着它的一切。在任何程度上,葉芝先生的作品已完成的和他要繼續去做的,都概莫如此。
①譯自《葉芝的詩歌,戲劇和散文》,James Pethica編選,Norton,2000。龐德這篇文章原發表於芝加哥《詩刊》1914年5月號,為該期的葉芝專輯所作,收入在《葉芝的詩歌,戲劇和散文》附錄的批評部分時,編者有所刪節。
②原文如此,“as the best poet in England”.
③《梅奧郡》(“The County of Mayo”)和《飄逸長發少女》(“The Coolun”),可能都是愛爾蘭詩人James Stephens (1880–1950)所作,後一首也可能是另一位愛爾蘭詩人Sir Samuel Ferguson (1810–86)所作。
④龐德提及的“Braseal”這首詩,在當時有一定影響,但似乎未收入葉芝的任何詩集和選集中。
⑤龐德的引文出自但丁《饗宴》第二章開頭的序歌:“Voi,che’intendendo il terzo ciel movete”。但丁在《神麯》天堂篇第八歌中引用了這句詩。如參照《神麯》的結構,第三重天是金星天,金星是象徵愛情的星座,感官的愉悅和激情戰勝了理性,但完全有理性的人才可以升上第三重天。
⑥指1890年代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