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芝 | 在他的兩個永恆之間(王傢新 譯)
威廉•巴特勒•葉芝 (William Butler Yeats,1865 - 1939),亦譯“葉茨”、“耶茨”,愛爾蘭詩人,劇作傢和散文傢,著名的神秘主義者,是“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的領袖,也是艾比劇院(Abbey Theatre)的創建者之一。葉芝的詩受浪漫主義、唯美主義、神秘主義、象徵主義和玄學詩的影響,演變出其獨特的風格。葉芝的藝術代表着英語詩從傳統到現代過渡的縮影。因“其高度藝術化且洋溢着靈感的詩作表達了整個民族的靈魂”,葉芝被授予諾貝爾文學奬,他是獲得這一奬項的第一位詩人。
黑豬𠔌①
露水緩緩滴落而夢在聚集:不明投槍
忽然橫飛於我惺忪睜開的眼前,
然後是落馬騎士的劈砍和震耳的
不明軍隊散去時的呼喊聲。
我們依然勞作於岸邊石室塚墓,
灰石葬標立於山頂,當白晝沉入露水,
疲纍於人間帝國,我們躬身嚮你,
靜謐星辰與光焰之門的主宰。
①葉芝在該詩中運用了愛爾蘭“黑豬𠔌大戰”的傳說,隱約表達了他對愛爾蘭歷史和現實政治的看法。
他斥責麻鷸
哦麻鷸,別再在空中啼喚
或是衹朝西邊的河水去叫;
因為你的啼喚使我想起
那激情迷忽的眸子、又長又密的秀發,
它曾散開飄拂在我的胸上:
風聲的叫喊中,有太多的邪惡。
詞語
不久前我還在這樣想,
“我親愛的怕是不能理解
我做了些什麽,或想要做什麽
在這盲目苦澀的土地上。”
而我對太陽的倦意日增
直到我的思想再次清澈,
並記起我所做出的最好的
就是使它簡潔的努力;
那些年裏我一次次哭喊:
“我親愛的終歸會理解的,
因為我已經進入我的力量,
而詞語聽從了呼喚”;
如果她如此這般誰可以說
那從篩子裏篩下的是什麽?
我也許會把這可憐的詞語扔開
而滿足於去生活。
沒有第二個特洛伊①
為什麽我該責備她使我的日子
充滿痛苦,或她會在後來
教那些無知大衆走上暴力之途,
或是把小巷猛擲嚮堅挺大街,②
他們的膽量足以與欲望相稱?
什麽能使她平和下來,她那
出自高貴,單純有如火焰的心?
那弓弩一般綳緊的美,本不
適合於這樣一個時代的類型,
就這樣高傲、孤獨而又嚴厲至極?
為什麽,她會做什麽,以成全她自己?
難道還有另一個特洛伊供她焚燒?
①該詩藉用古希臘神話,把毛特•崗比作第二個讓特洛伊焚毀的海倫。
②指毛特•崗倡導暴力革命,以暴力推翻英國對愛爾蘭的統治。
寒冷的天穹①
突然間我看見寒冷的為烏鴉愉悅的天穹
那似乎是冰在焚燒而又生出更多的冰,
而想象力和心髒都被驅趕得發了瘋
以至這樣或那樣偶然的思緒都
不見了,衹留下記憶,那理應過時的
青春的沸血和早已被勾銷的愛;
而我從所有情感和理智中承擔起全部責備,
直到我哭喊着哆嗦着來回地搖動
被光穿透。呵!當鬼魂開始復活
死床的混亂結束,它是否被赤裸裸地
遣送到大路上,如聖書上所說,被上蒼的
不公正所擊打,作為懲罰?
①該詩為葉芝聞訊毛特•岡與他人成婚在精神上經受重創後所作,葉芝則自述此詩“是一種嘗試,去描繪寒冷而具有超然之美的鼕日天空在他身上激起的感情”。
沮喪中寫下的詩行
什麽時候我最後一次看見
月亮的那些有着緑色圓眼和搖晃着
修長身軀的黑暗豹群?
所有的野性巫女,那些最高貴的婦人,
因為她們所有的掃帚柄和她們的眼淚,
那憤懣的淚水,已經離去。
山嶺上神聖的人馬獸①也都不見了;
除了沮喪的太陽我已一無所有;
放逐了英雄的月亮母親,並且消失,
而現在我已快到五十歲了,
我必須忍受這膽怯的太陽。
①人馬獸 (Centaurs),希臘神話傳說中的半人半馬怪物,有着人頭、軀幹、人臂與馬腿。
戰時冥想
感覺到脈搏忽一陣抽動,
在我坐在被風摧折的古樹下
那塊老灰石墩上的時候。
我知道了那唯一者纔有生息,
而人類實屬縹渺幻影。
青春與老年
年輕時我有太多怒怨,
被這個世界壓抑,
而現在它卻以奉承之舌
送客人一路平安。
我窗邊的歐椋鳥空巢①
野蜂在裂開的磚墻罅隙裏
嗡嗡築巢,在那裏
母鳥們銜來了蠅蟲和蚯螬。
我的墻壁裂開了,蜜蜂,
到這歐椋鳥的空窩裏來築巢吧。
我們被隔離起來,②而鑰匙
何時轉動我們無從知道;某地
一個人被殺,或一座房子被燒,
但還沒有證據去弄清:
到這歐椋鳥的空窩裏來築巢吧。
一道石頭或木樁築起的屏障;
一場十四天左右的戰爭;
昨夜他們用手推車運過了一位
倒在血泊中的年輕死兵:
到這歐椋鳥的空窩裏來築巢吧。
我們曾用幻想滋養心靈,
心靈卻因這食糧變得殘忍;
在我們的敵意裏,有比我們的愛
更多的實質;哦蜜蜂,
到這歐椋鳥的空窩裏來築巢吧。
①“內戰時期一隻歐椋鳥曾在我的臥室邊的墻洞裏築巢。”(葉芝,1933)
②內戰期間,愛爾蘭共和軍炸掉了葉芝住宅前面的那座老橋,並禁止人們離開屋子。
紀念伊娃•郭爾-布思和康•瑪凱維奇①
利薩代爾傍晚的柔光,
闊窗嚮南敞開,
兩位女孩身着絲綢和服,兩位
都很美,一個像羚羊。
然而狂怒的秋風從夏日的
花冠上掐去了花朵;
年長者被判死刑,後獲赦,
在無知大衆中密謀
消磨孤寂的歲月。
那年輕的,我不知她做何夢——
某種模糊的烏托邦?似乎是
當她變老、消瘦和憔悴,
會成為這種政治的形象。
有多少次我想找到這一位
或那一位,來談談
那座古老的喬治式華廈,
以我們心中的圖象,想想吧
那張桌子,及青春的歡笑,
兩位女孩身着絲綢和服,兩位
都很美,一個像羚羊。
親愛的陰影,如今你們都知道了,
為世俗的是非而戰的
全部虛妄。
天真與美麗
除了時間本無他敵;
你們現身,吩咐我劃根火柴,
再劃一根直至歲月燃着;
願這火災攀升、飛竄,
直到所有的智者知道,
我們是這建造的觀景臺;
他們宣告我們有罪;
吩咐吧,讓我劃根火柴,然後吹掉。
1927,10
① 伊娃•郭爾-布思(1870 - 1926),詩人;康斯坦絲郭爾-布思•瑪凱維奇(1868 - 1927),革命傢,因參與1916年復活節起義被判處死刑,後改判無期徒刑,1917年6月遇大赦出獄,仍舊活躍於政壇。葉芝自1894年起與這出身於望族之傢的兩姊妹相識。
父親和女兒①
她聽着我敲着木案說,
不許她與所有好男人
和女人都提及到的
那個聲名很糟的男人
有什麽來往;
而她隨即這樣答道,
他的頭髮很美,
眼睛像三月的風一樣清涼。
①該詩為組詩《一個年輕又年老的女人》的第一首。這組詩共有十一首,順着女主角從年輕到老的順序寫。該詩的最後一句,據研究資料,本來為小安妮贊美一個男孩的用語。
感念無名教師
衹要他們答應做的
他們一定去實現;
所有事物如一滴露水
在草葉上垂懸。
本布尓本山下
1
起誓吧,以圍繞着馬利奧提剋湖
那些聖徒們所說的話,
阿特勒斯巨神的女巫知道那些,
說出來,讓雄雞啼鳴。
起誓吧,以那些騎士,那些女人,
氣色和體形宛如天神,
這些蒼白、容光煥發的同伴,
是永恆的空氣,
贏得了他們完全的激情;
如今他們疾駛於鼕日的黎明,
本布爾本山成為他們的布景。
這裏,大概就是他們要說的。
2
多少次,一個人生,一個人死
在他的兩個永恆之間,
那是他的種族與他的靈魂,
古老的愛爾蘭洞悉這一切。
無論是垂死於床上或是
送命於一聲來復槍響,
與親愛的人一瞬間分離
乃人所最恐懼之事。
儘管掘墓者們幹了又幹,
鐵鍬鋒利,肌肉強壯,
但他們不過是把他們埋葬的人
重新推進到人類的思想中。
3
而你聽過米切爾的禱告:
“主呵,給這時代帶來戰火吧!”
知道當一切話皆已說盡,
一個人已為其鏖戰發瘋,
從早巳變枯的眼裏會滴落下什麽?
他僅完成其部分心智。
於是有一會兒他站得放鬆,
一陣大笑,心裏重歸平靜。
甚至最智慧的人也變得緊張,
在他可以完成命運
知其所為,選定其夥伴之前,
他對自己也不免殘暴。
4
詩人和雕塑傢,工作吧,
也別讓那種趕時髦的畫傢
畏縮於偉大先輩的創造,
把人的靈魂帶嚮上帝,
使他適合於搖籃。
是衡度在掌控我們的力量:
埃及人的赤裸念頭有了形式,
費迪亞斯教派優雅演變。
在西斯廷教堂的穹頂上,
米開朗基羅留下了證據,
那裏,一個半醒來的亞當,
足以使周遊世界的女士心慌,
直到使她欲火中燒;
證明先有一個預定目標,
在那秘密工作的心靈之前,
便是褻瀆人類的完美。
十五世紀的畫師們
為上帝或聖者襯托背景時,
總是畫上使靈魂平靜的花園,
那裏的一切皆歷歷在目,
花朵,草木,無雲的天空,
好像是入睡的人醒來
又恍然看到夢中所見的形狀,
它們消失了但依然以那裏
留下的床和床架宣稱
天國的門敞開了。
續旋轉吧;
當一場更大的夢消失,
卡爾弗和威爾遜,布萊剋和剋洛德,
為上帝的子民準備了一種歇息,
這屬於帕爾默的預言,但在那之後,
混亂卻降臨在我們中間。
5
愛爾蘭詩人,領會你們的天職,
無論歌詠什麽都要完美,
不屑於那些粗鄙不堪的東西
哪怕它們正大行其道,
他們毫無記憶的頭腦和心
不過是卑劣床上的卑劣産品。
歌唱農夫吧,還有那些
風塵僕僕、策馬奔馳的鄉村紳士,
歌唱僧侶的神聖,然後是
搬運工飲者狂野的大笑;
歌唱那些歡愉的勳爵和夫人,
他們已被錘打進黏土
穿過了七個英雄的世紀;
讓你的心靈投嚮其他的日子,
以使我們在將來依然是
不可徵服的愛爾蘭人。
6
在赤裸的本布爾本山巔下,
在鼓岩墓園,葉芝躺下。
多少年前,一座教堂就在近旁,
一位祖先曾是那裏的教區長,
路旁,一座古老的十字架。
沒有大理石,沒有通常的碑銘;
在當地采來的石灰岩上,
請依照其吩咐刻下這樣的話:
對生,對死
投上冷冷的一眼。
騎士,嚮前!①
1938,9,4
①葉芝於1938年在腺瘤手術後到法國休養,然而最終還是於次年1月28日在法國曼頓逝世。他的遺體先是被愛爾蘭軍艦隆重接回愛爾蘭安葬,後依照詩人遺願,於1948年9月被移葬在故鄉斯萊果郡。他的墓志銘即為《本布爾本山下》的這最後三句:“Cast a cold eye,/ on life,on death,/ horseman,pass by!”
王傢新:中國當代詩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詩集、詩論隨筆集、譯詩集三十多種,另有中外現當代詩歌、詩論集編著數十種,其創作、詩學隨筆、詩歌翻譯均産生廣泛影響,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發表和出版。曾獲多種國內外文學奬、詩學批評奬、翻譯奬和榮譽稱號,其中包括2013年韓國KC國際詩文學奬、2017年“書業年度評選•翻譯奬”、2018年第三屆“李杜詩歌奬•成就奬”、2018年美國文學翻譯協會盧西安•斯特裏剋亞洲文學翻譯奬入圍、2019年海峽兩岸詩會“桂冠詩人”稱號、2020年第三屆“昌耀詩歌奬•創作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