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一生不是霜雪縱橫
時近十二月,東北大地又要鋪盡白雪,我的視綫所到達的任意一處,都將景色蕭索,寒氣逼人。這是時令變遷帶給人的客觀描述,也是日復一日越過中年走嚮衰老的主觀感受。
之前出現在生活或生命中的溪流與鬆聲,雁雀與花影,會從美豔挂像裏撤回芳華姿容,委縮成文字表面上的簡單意象,因委縮而渺小,因渺小,而不再生動。
腳下的路從委婉伸進僵硬,而僵硬也不會是最終——所有存在過的一切,都將被繼來的歲月碾壓,無聲無息碎去。
這鋪墊之後,就應該出現《這一年》這首詩。
這一年,並沒有細節的傾訴,有的衹是終結的一聲嘆息。
這一年我寫下的字
在句號裏,關上得失的抽屜
現在我是雪的盡頭
對這一年慢慢攤開手
現在我是告別
我說的再見,白茫茫的
可不是嗎。
在每一個句號來臨之時,我們都有無力從頭細說之感——這一年的春夏秋鼕按着自然的規律接替並消彌,這一年的心思,一段一段被這些接替與消彌覆蓋了。現在我是雪的盡頭——我的盡頭不衹是今年之末,我還將坐在盡頭這個詞的桎梏裏,悄悄留下一句:我說的再見,白茫茫的。
我與誰再見?我們與誰再見?
萬事萬物各自輪轉,無意與草芥一般的人類有些許對言。
我們的蹤跡相對無垠的大宇而言,類似於大湖落石子,即便有回響,也不會很大聲——人間多少再見,之所以成為一聲長嘆,都是因為“再也不能相見。”
這感喟最後的落腳點,是《沒有一次歲末不是魂滅》:
時光越來越低於理想
我抓不住的話題飛如碎語
我是其中的一句
以留白之意,祭奠不能到達的山河
第一句讀來多麽無奈——何以時光越來越低?時光並不是具體的東西,它從來沒有高低,也沒有左右,能夠低下來的,是我的視綫與心思。是一路走來,越來越多發現,曾經想要到達的目標,已然模糊如無;曾經想要得到的果實,已經不可命名,期許着的事情再沒有詳細內容,衹剩下單薄的話題。而單薄的話題我也抓不住了,它們別無命運地零落成碎語——我這個人的思想與夢想,我這個人的意氣與熱情,都不過是碎語中的一句,淺顯的,“以留白之意,祭奠不能到達的山河”。這裏有沒有一個景象:一個人,獨對浩大的時光,身形瘦小,慢慢把來路折起來,折成發絲那麽細的一條背影,慢慢地,被融入到浩大的寂滅之中?
更為浩大的寂滅,不衹是詩中的。
比如《兩個世界》這首詩。
年復一年,這些場景使看客衰老
還原出塵埃上的薄雲
又消然灑落成,曠野上等人歸來的命運
這首詩是寫給爸爸的。
他走了快兩年了。
兩年,說起來是多麽嚇人的一個數字——以前他沒有走的時候,我從不相信我會適應沒有他在生活中的活法。而今,他消失了這麽久,我還在。
這是多麽絶然地背離。
以為過不去的坎,都爬過去了。再回望,那曾經高不可攀的地方,已是無法界定邊沿的溝壑——在這樣的情境下,我有什麽顔面在詩句出現爸爸的字樣?我又該以怎樣自責或麻木的心,來釋義這些變故磨出來的繭呢?我又該怎樣說清我正走在這樣的繭中,一邊因為過於疼痛而不知疼痛是何物,一邊修理被無數次擊打得粉碎又無數次被我不得不重新拼湊出來的殼呢?
諸心逝如潮水,而後死生從衆。
哪有一個人,不在做最無情的順從。
我們都這樣防無可防避無可避最後站在那兒被迎頭痛擊。
並因習慣了接受了,對此緻以寡淡的言辭。
這些言辭最大的意義,是凝結出一盞《孤燈》:
一年又盡。舊事坐如雪塚
新事飄如煙嵐。沉默的心背離熔點
多少鐵質之憶因恆久而孤獨
衹有雪知道,覆蓋是暫時的
有一天大地流出眼淚
人間會露出傷懷的骨頭
鐵打的人世,流水的衆生。
一切人一切命都衹有一個規律,從來處來,嚮去處去,我們那顆在人海中閃爍了多年的心靈,最後也衹夠照亮自己的,自我的孤獨。
整體看來,這一組詩是何其迷惘與消極,仿佛千山崩塌,萬徑都要絶跡。
然而人生就是這樣,一日少於一日,哪有什麽來日方長。
如果我不承認這灰色纔是永恆的背景,又拿什麽時刻提醒自己:要防備這時光飛逝與白駒過隙,要輕輕地,為自己的當下即將成為過去,寫下幾段泛着冰碴兒的,泛着冷光的詩句。
於2018、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