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麦提敏•阿卜力孜诗选20首
羊羔岛
——致MG
我本以为你是一只羊羔
而你从无底深渊上升，像一只鸟
你的手抚摸我的灵魂像翅膀
并且，在我时间的拐弯处的胸口上筑巢
于是，我的创伤更深，我的孤独结满果实
我本以为你是一只鸟
而你跳上我在死亡的宴会上被翻倒的饭桌像一只羊羔
你的脚踩踏我的身体像天空压着我的头颅
我从你嘴唇上返回十八楼八号屋里的黑暗
啜饮在你的眼中沉淀出自己的水，而浇灌我的孤独
羊羔鸟啊
你半闭着黑眼睛，吻我
你的嘴唇潮湿而血淋淋，吻我
你吻我服刑的身体和苦役的灵魂
你吻我装载了那么多货物而依然空荡荡地
通过隧道的生命
你吻，像品尝突然掉落的熟透的苹果
而我
把所有痛苦的蓝色海水装在小舟上
穿过坟墓之海
去吻你
在那里，黑夜的指尖上我们跳舞
在我们的季节里
我们将会长久地接吻
对我们，谁都毫无办法
母亲的乌鸦母亲的秋
我孤独地坐在后面想她
而飞来了母亲的蓝色秋天
我想与死亡为邻，一直挪移
而母亲的乌鸦衔来了橄榄枝
母亲的蓝色秋天
像剥光了杨树
把我对着黑果实剥光
母亲的乌鸦
像落在一具尸体上面
停在我的身体顶不住的头颅上
母亲母亲，你多爱我
母亲母亲，我也爱你
母亲的乌鸦紧闭双眼
歌颂爱
母亲的蓝色秋天
硕果累累
吃着我的花我的水
母亲母亲，你多爱我
母亲母亲，我爱你
孤独地坐在前面
我吃了母亲的乌鸦埋在地下的胡桃
母亲蓝色的秋天
——死亡开了白花
黑暗结满了多汁的果实
母亲母亲，你多爱我
母亲母亲，我也爱你
黑鸟
……孤独，在河里从下往上走
黑鸟在他的头颅上筑了巢
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穿过黎明，走向爱的黑夜深渊
黑鸟哀鸣，黑鸟啼血
鸣破了真理的轻纱
“你的爱在源泉里”
他的步伐踏睡了永恒的夜
身后：缠绕在一起的毒蛇。沙枣树。山洞
黑鸟哀鸣不止
身后：厕所。床。坟墓。雕像
面包。杀死人的天空。休息中的虫子
河流淌。黑色水
河岸陌生。路蔓延。下沉的源泉
星星在眼睛里变暗
天不亮，而黑鸟从来清醒
相逢
仅仅是一条死鱼
在我与黑夜另一边的罂粟大海中间
仅仅是一盏失眠的灯
在我的头颅与天空上方的无底深渊中间
然后，我们相逢
死鱼在你的手中
朝天空上方的深渊升起
失眠的灯在我的手中
移向罂粟大海
匆匆忙忙
就像奔跑的死亡，在生命的
宫廷里举行的
晚宴
彩蝶云
如果你要把我高高举起
我就让你更加堕落，深陷黑暗
如果你要把我抛弃在你身后
我就把你禁锢在时间的深渊
如果你不放弃你的一切欲望
我就会把你的乳房变成化石
我赐予你痛苦赐予你孤独
如果你不抛弃你的智慧
我就让你永远迷失在路上
如果你把我掏空，如同陶罐
我会用一海果实把你充满
如果你要把我点燃
我就让你永远留在黑夜
把你的生命献给我吧
这样，你才会在你的死亡里不朽
一盏灯
我是一盏街灯
这座城市只住一个人
这座城市只有一条街
我只照亮那条
这座城市唯一的街道
在天黑之前
我是一盏街灯
在天黑之后
我仍是一盏街灯
在天亮之前与之后
我是一盏灯
一盏黑暗的灯
一盏最初的与最后的灯
一盏不照亮，却证明黑暗的灯
手戴水戒指的人都惧怕的灯
门前
一只眼睛走过门前
目不转睛
一棵杨树走过门前
沉默不语
一条小河走过门前
平静无浪
一条土路经过门前
来去不祥
走之前和走之后
门前空空荡荡
此门从未开启
无人进去
一条双眼失眠的鱼
看见了这扇门
并朝它游来
天色已黑
天色已黑
太阳落山在身体的海岸上
我们入眠在墓地里的罂粟中
一支秘密军队在挺近：
天色已黑
天色已黑
乌鸦降落在灵魂之树的树枝上
门开门闭，空无一人，石路上
走吧
天色已黑
天色已黑
最后一趟车已开出车站
最后一盏信号灯熄灭
走吧
天色已黑
天色已黑
黑夜怀着黎明
那是漫长的路途
黑夜 睡眠
但是
醒来吧
走吧
天色已黑
沉睡吧
变成太阳的眼睛
长发蓬乱
衣衫褴褛
疯子突然闯入人群
撞上迎面奔来的人
倒在地上
倒在脚下
“天空在哪里？
土地在哪里？
你们看见太阳了吗？
你们脚踩到地上了吗？”
疯子微弱的呻吟
被喧闹声、汽车声掩盖
只有大地
在人们脚下的苍茫大地
才听见那微弱的呻吟
他现在就在天上
他的眼睛变成了太阳
丰收季节
在天空的树枝上
太阳熟了
掉下来
掉到大山后边
在黑夜的树枝上
星星熟了
掉下来
掉到花园中
在土地的树枝上
我熟了
掉下来
掉到天上去
来，把我摘了去吧
我充满了黑夜，而星星充满了我
我伸出手臂，环抱梦
太阳在一棵树上升起
一棵树为我长大
树上结满了果实
来，把这些果实摘了去吧
肉体
其根深深地扎入地下——黑暗中
其尖忠诚地拥抱空间——白昼与黑夜
只有其中间的部分
才是我的存在
其他部分
是静默
让风被认识
谱写时代
不曾离开最初的位置
从原始存活到未来
啊，我的肉体
你的外皮被剥掉了
你被掏空
你要路干什么
你不用走了
你看：一切都在迁移……
脱缰的马
沿着血脉的河流
流遍整个身体，流过所有门
我要把自己禁锢在女人的可恶的身体里
而身体的天空一望无际，身体的天边清晰
从太阳边缘升起，在中心黑夜降落
地上云朵飘飞，空中风儿停息
歌唱向对岸传开，透明的谎言在水中发生
纽扣慢慢地解开，高山隆起，是高高的隆起
水中欲火燃烧旺盛，性肆意泛滥
天崩地裂，传来骨骼吱吱摩擦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势不可挡
我一定要把自己流放
我一定要把自己紧紧捆绑在
一棵树上，一棵无形的树，一棵像黑夜的树
黑色叶片
竖在雪地上的一棵细小低矮的树，长在河流
中央粗壮高大的树
跨越手掌，跨越鼻梁，跨越耳畔
把腿从地下拔出来，走遍整个身体
我要把自己流放
熄灭的眼睛干枯的深井中
一口深井的黑暗和神秘，一根蜡烛的光明和秘密
一滴水的干渴和短暂的生命，一个面包的饥饿
和水永远的死亡
一粒土的渴望和空中的遭遇，一粒麦子的憧憬
和布袋里的命运
一个羽毛的飞翔和旅途的结束，一个气泡的破裂
和一个戏剧的开幕
所有的鱼飞到天上，所有的鸟冲到水下
所有的花开在天上，所有的果堆积在地下
四面燃起火来，八方刮起风来
雨从地上下到天上，土从天上下到地上
我一定要把自己禁锢在
一所房间里，一所无墙的房间，一所像树的房间
绿色墙壁
一所门窗敞开的房间，一所没有房顶和地板的房间
要是埋在门槛下
我对你们说，我一定要把自己流放
卸掉我的包袱，脱掉我的鞋子，打破镜子，镜子前的
和镜中的自己
我一定要把自己流放
我把自己流放了我再也不需要
站在墙边发呆，为记住街名而烦恼
站在楼梯最高的台阶失望
为美德的游戏而克制自己
走在走廊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到
给身边的人打电话，被空气隔绝
被话语掩盖，被眼睛模糊，被幕布挡住
我要把自己流放，我一定要把自己流放
今天，我说我要把自己流放
明天，我是流浪人，每天都在出发
在一根发丝上出发
只有风认得我，只有太阳看出我
只有黑夜知道我，只有土地给我栖息的地方
只有麦子给我歌唱，只有灰烬指示着我的趋向
在传说里，我展开我的翅膀，我要飞翔
在故事中，我披上黑夜的外套，被人们遗忘
在神话里，站在门前，悄悄地敲门，把自己叫醒
给快熄灭了的火焰添加木柴，像骨骼的木柴
给快要干涸了的河流充满泪水，像海水的眼泪
就这样，我把自己流放，一粒尘土之外的空间里相遇命中注定
传统
我有一只精致漂亮的盒子
是祖传的
终于有一天
我忍不住
打开了盒子
打开盒子以后
里边是一只盒子
打开第二只盒子以后
里边又是一只盒子
……
打开第七只盒子以后
里边空空如也
一无所有
震惊了一会儿
我把眼睛眨了几下
然后，急忙把盒子收起
此时从窗子照进来的黄昏
慢慢吞噬了我
也完全吞噬掉了我手中的盒子
于是，盒子的精致与美丽便没有了
从此以后
我不曾和别人提起过我的盒子
而搁在更大的箱子里藏起来
感冒的城市
这座城市
毫无力气地躺在大地上
像考场上紧张的差学生
脸色苍白
用玻璃做的眼睛毫无光彩
动脉肿胀
石头疼痛
浑身全是冷汗
这座城市在打喷嚏
这座城市认为
春天已经来了
就急忙脱下冬装
一阵冷风
结果这座城市感冒了
谁来医治
这座城市的感冒呀？
变化
一个人爬在路上
爬着，爬着
变成了一个黑影
一个黑影
在路上站起来
走着，走着
变成了一个人
真爱
亲吻你的嘴唇我只用我的嘴唇
沉入你的眼睛我只用我的眼睛
抓住你的手我只用我的手
与你的肉体结合我只用我的肉体
而此时
我的灵魂是致命危险
我不用灵魂，以免它破坏肉体的单纯
自由
呼唤你的名字我只用肺、喉咙、牙齿
此时我的灵魂完全多余
像一个长在无名指上的肉刺
而我的灵魂
我只用来创造
堕落、迷途、痛苦和罪恶
门
那一天
随着一道门的敞开
我们将尘世支撑了一夜。
——博子兰：《门的敞开》
敞开了啊
敞开了一道门。
但我这一生啊致力
致力于
关门
以重复的呼吸呀
以反复的心跳呀
以与黑暗连成一片的乌鸦呀
囚禁黑暗
并制造，制造，制造孤独
比爱更加刻骨的孤独
比信仰更深邃的孤独呀
比乌鸦更漆黑的孤独呀
颤栗
我像玫瑰一样颤栗在忧虑的花园
而我的心是一朵明亮的玫瑰，承受不起你像雨滴一般沉重的爱
而我的身体是一匹黑马，欲从黑暗的底部向你奔腾
在因其明亮而黑暗的白天，我像太阳一样发亮
以你呼出的气息填满我的内部
在因其黑暗而明亮的夜晚，我陷入黑暗
在爱之塔克拉玛干的床上
因你充满我，我在睡眠的沙丘上打鸣驼铃
孤独地坐在孤独之树的树荫下
高举空杯子，我把自己喝完
从此，我再也不渴望任何美酒
我没有杀人
但用光明的宝刀杀死了自己
从此，我再也不知晓别的死亡
我就这样以我的生与死被奉献给你
以我的这些辉煌
我像胡杨树枝的手指发觉到你像春天一样来临
我手指上的戒指呼唤你的名字
我向真理紧闭的黑眼睛
反复念叨你在我记忆中的明亮的名字
我的品尝死亡的玫瑰嘴唇
不停地朝你流淌，像塔里木河
在我的胸上，食盐闪闪发光如水晶
现在，我颤栗如玫瑰
在爱的祭祀台上
半片天空被血液染成红色……
云上的路
这是一棵上半身被砍掉的树
这是一块站立起来的巨石
那是一栋凸起来的白楼
这三者之外的我
我们中间的深刻的空间
我们中间的深刻的时间
我们中间的深刻的关系
你在这个关系中自由地行走
你在这个关系中升到天空
而我们向深处记忆着
众漫游者啊，那些徘徊在睡梦边缘的众漫游者
你们来吧，从任意的方向向我来吧
走进我的体内的深处吧
我体内的深处：
一棵上半身被砍掉的树
一块站立起来的巨石
一栋凸起来的白楼
你们来吧，你们来吧
把你们手中的都扔掉
把你们的包袱都扔掉
空空荡荡地你们来吧
我的黑暗足以充满你们
你也将充满他们，并升到天空
而你的足迹将是一条行走在云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