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写诗要克服灵感 最重要作品美国写成
11月8日下午,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与牛津大学出版社联手,在香港中文大学大学书店举办了一场欧阳江河诗歌朗诵会。
下午四时许,欧阳江河如约而来。尽管在国外居住多年,欧阳江河身上仍带有一股四川人的爽利劲,有问必答,十分健谈。
朗诵中的欧阳江河则和说话时的他不一样,语速适中,语调平稳。他还应在场读者的要求,用四川话朗诵了诗作《手枪》,赢得阵阵掌声。欧阳江河笑着特别说明:“虽然我为大家用四川话读这首诗,但是我写诗时内在的声音还是普通话的。”
《凤凰》映射了乡愁与资本
晶报:先说说你新出版的长诗《凤凰》吧,为什么会写这样一首长诗呢?
欧阳江河:《凤凰》是一首长诗,大概三百六七十行,是我在美国曼哈顿时所写。写作的直接起源跟徐冰先生的艺术装置有关,他用建筑废料做了“凤凰”艺术装置,基本上整个过程我也参与了。我当时就觉得很受打动,很有创作欲望。
在上世纪60年代初,法国有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圣琼•佩斯,他曾经受政府委托为一个“鸟”的装置艺术写过一首诗。当然,这首《凤凰》的写作,无人委托,是我自己非常想写。我觉得这个作品不需要委托,因为它处理的是整个全球化时代的缩影,有乡愁、资本等等。我试图将异质的材料放在一起,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
晶报:我感觉在这首长诗里,你是用“凤凰”为线索,串起了各个历史时期。
欧阳江河:凤凰唤起对中国古老岁月的眺望,它是一种抽象的存在。中国文化的特色是它会命名一些虚构的东西,比如龙、凤,并不真实存在,却具有典型性。除了从装置艺术上呈现之外,我在思考能否从词语角度表现。
凤凰在词语上引起的联想和辐射很多,我在某个向度上使用了一条虚线:飞翔玄学。它从头到尾贯穿在诗作中,它只是诗学意义上的飞翔玄学,所以一定要和现实发生关系。我把这些建筑材料作为词语的一部分,让词语带上建筑材料的物质感。它理所当然带有现实的辐射,带有批判的意识。
其实“凤凰”这个命名,最早是出现在《尔雅》中,各个朝代的诗人都用过这个意象。然后到了现当代,像“凤凰”牌自行车、传媒凤凰电视台,也用这个名称。只要画龙点睛点到几个,它就跟怀旧的意识形态衔接。诗中不同的凤凰命名,它衔接和映射着不同的历史阶段。
晶报:写这样一首长诗会很困难吗?
欧阳江河:写这首诗用了很长时间。我写完后改了六七稿,放了一年之后,再拿出来修改出版。
晶报:现在《凤凰》在香港出版了,有在内地的出版计划吗?
欧阳江河:这个还在商讨中,因为有这样一个问题,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林道群先生觉得这首长诗很重要,所以他帮我单独出版了一个单行本。这种出版方式在国外很常见,但是在国内还是很少的。
我现在在内地打算出一本诗集,收录近两年来的诗作,但是是把《凤凰》一起收录进去,还是单独出一本,这个还没谈好。
尝试用不诗化的词语写诗
晶报:你如何理解“诗的语言”?
欧阳江河:古代诗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古代的词汇被古人精心琢磨过之后,本身就具有了天然的诗性。相反,我想做另外一件事情,我愿意扩大诗的词汇范围,在写作中尽量把不优美的词语纳入诗域。
徐冰用最不艺术的建筑废料做装置,让资本向它致敬,有人要花几千万买这个东西,它卖的就是艺术原创力和想象力。我在写诗时,也是一样。我尽可能把反诗歌的材料,放进诗的构成和范畴里,使之具有诗的力度、光辉、能量。越不诗化的词语,我越喜欢用。诗歌是建构的产物,不是词语的产物,这是比较古老的说话。以前我们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我不赞同这样的说法。
晶报:确实,在《凤凰》诗中就能感受到你的用语都是非常常见的、生活化的。那你写诗会找灵感吗?
欧阳江河:我不会。诗歌最重要的东西是在写诗过程中慢慢确立起来,它是写作本身的产物。它是一个综合的东西,跟语言、意象、画面、词语、心灵感受等等有关。
我写作不依赖灵感,甚至是克服灵感、和灵感较量的过程。写作是一个漫长的沉淀过程,但是有些东西也要漂浮起来。我的诗歌形式单调,但是诗中的力度是独特的。在写作中,我留意保持语言完美与半成品的比例,保持它的体温、呼吸感。写作呈现的是它的发生,诗应该是思想的活体,活的文本。词会呼吸、有脉搏跳动,好像刚刚烤出的面包一样散发着热气。
晶报:似乎诗人都比较敏感,特别重视精神世界的构建,你是这样吗?
欧阳江河: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兴趣广泛。任何给我带来幸福感和快乐的东西都会染上精神色彩,一些跟精神没有太多关系的东西不能带给我直接的快乐。
我最近在写长诗,这是我写作中很重要的第三阶段,第一阶段主要是在四川,后来我因为婚姻关系去了美国,现在是第三个阶段。我个人认为,我最重要的诗会产生在我人生的第三个阶段,我更注重触及重大的历史题材,融合我多年的思考。我觉得这个阶段的写作最有意思,现在这个阶段开启之后,我觉得我很愉快、很幸福、很舒服,所以会持续写下去。我觉得我这一生中,天生就是一个诗人,在停笔十年的时候,我仍是一个诗人。写诗是我的天性,是生命的定义。
诗歌翻译过程有失有得
晶报:你的诗集《重影》是中英双语对照的,你觉得诗歌是可以翻译的吗?
欧阳江河:诗歌是可以翻译的,尽管在诗歌翻译中可能失去一些东西,但同时也能得到一些东西。让诗歌在不同语言中发生弯曲变形,对诗不是坏处,但想让翻译达到原文的高度是不必要的一个奢侈。
但也有可能,翻译比原文更好。比如,莫言小说的能量感和原质感很强,但就语言的高级程度来说,肯定不是最高级的。如果遇到特别好的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语言可能会被精细化。莫言的乡土和高雅的英文融合,可能得到一种语言上的精细和优美。红楼梦的语言很精细,在翻译过程中则容易失去。诗歌需要内部本地的东西,在翻译中可能得到一些东西,但失去更多。
晶报:你刚刚也提到了,你的兴趣爱好很广泛,除了诗歌还有写其他东西吗?
欧阳江河:我还写批评文章,有音乐的、绘画的、文化批评的、电影的,都写,我什么都写一点,甚至戏剧评论我都写过,都感兴趣。我出过一本名为《站在虚构这边》的诗歌评论集。
诗歌评论我是两个部分,一个是带一点理论性的整体的批评;一个就是细读,就是针对一首诗写评论,写得很深入、很细、篇幅也很长,曾有一首很短的诗,诗评我写了七八千字。
晶报:之前采访诗人洛夫时,他提出一个观点,就是“新诗没有规范,少了红绿灯”,你同意吗?
欧阳江河:对,就是更开放了。他说的没有红绿灯,我想可能指的是形式感。我们的古诗有很多形式,平仄啊对偶啊,但是即使在这个限制中,这个人和那个人写的东西都很不一样,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诗歌的开放性就是在最具有局限性的写作状况中也存在。
现在的问题是,在形式上放得太开了,一点拘束都没有了以后,反而大家有可能越写越像,这个很奇怪。所以像和不像不是从外在形式理解,而是在语言的上下文的推进和它触及的深处、它所铺开的场域,看它的气场有多大。
晶报:现在在哪里定居?
欧阳江河:主要还是北京,也要出国,算是两边跑吧。
晶报:为什么用“欧阳江河”这个笔名?
欧阳江河:我本名江河,但是这个名字有人用作笔名了,我不想一样,就在前面加上个“欧阳”,这是我母亲的姓。
《凤凰》(节选)
欧阳江河
给从未起飞的飞翔
搭一片天外天,
在天地之间,搭一个工作的脚手架。
神的工作与人类相同,
都是在荒凉的地方种一些树,
火热时,走到浓荫树下。
树上的果实喝过奶,但它们
更想喝冰镇的可乐,
因为易拉罐的甜是一个观念化。
鸟儿衔萤火虫飞入果实,
水的灯笼,在夕照中悬挂。
但众树消失了:水泥的世界,拔地而起。
人不会飞,却把房子盖到天空中,
给鸟的生态添一堆砖瓦。
然后,从思想的原材料
取出字和肉身,
百炼之后,钢铁变得袅娜。
黄金和废弃物一起飞翔。
鸟儿以工业的体量感
跨国越界,立人心为司法。
人写下自己:凤为撇,凰为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