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雷平阳
春風吹來的時候
春事
情緒暴躁,心上塵土飛揚
對萬事萬物總是出言不遜
其實,這個春天
我不適合行遊江南
應該在雲南山中縱酒或者酣睡
中緬邊境兩側
漫山遍野灰色的鮮花開了
我可以帶去滇中平原所有的顔料
等把花朵都染紅的時候
我對落紅與枯葉也該有了善意
屆時再返江南,纔會彈鋏而歌:
“風在空中涼了,碎了,我來送一送流水
人在世上笑了,哭了,我來送一送流水
愛在霧裏生了,滅了,我來送一送流水……”
春天
山頂斜坡上揮鋤的那個人
別人以為他在嚮着天空空挖
或挖山頂上的白骨
——他是在石縫中種土豆
挖纍了,喘口氣,喝口涼水,又
接着挖。傢裏背來的土豆種子
堆在松樹下,有一部分,已經從肉裏
自主地長出了壯芽。就像一隻衹貓
正從種子內部往外爬,剛好露出頭來
林中天池的黃昏
光團彙聚為幻象。超驗之美閃耀,如
一種不常見的特權。光束從不同的立場
照射過來,直立的影子不再是扈從
行走在我的正前方。這些影子
必定先我經歷過多次穿心的槍刺
一個個破洞使之衹剩下筋脈相連,無從動手縫合
像天然的絶壁上有衆多的老虎洞無序排列
投射在我身體正面的光,也就是組成
虎群圖案的一塊塊炫目的光斑
它們是光團洞穿影子的破洞,最終將剩餘的能量
烈火一樣點燃在我的身上。我的身後
夜色加進了灰色的狼群,漫了上來
生長在夜色裏的青草,箭頭朝着星空
永遠不會發射但在暗中颼颼作響
背着母親上高山
背着母親上高山,讓她看看
她睏頓了一生的地盤。真的,那衹是
一塊彈丸之地,在幾株白楊樹之間
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
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兒子,小如虛空
像一張螞蟻的臉,承受不了最小的閃電
我們站在高山之巔,順着天空往下看
母親沒找到她剛栽下的那些青菜
我的焦慮則布滿了白楊之外的空間
沒有邊際的小,擴散着,像古老的時光
一次次排練的恩怨,恆久而簡單
照亮
在曼糯山中
一塊巨石頂上有個小坑
布朗人說
——它是佛陀留下的腳印
我去朝聖。建在小坑上的金色佛塔
在透過密林的陽光裏宛如巨石內
藏着的聖殿
露出了神聖的尖頂
儘管我看到的小坑已經被青苔
和落葉填充,看不出聖痕
給我帶路的那個黑臉青年
他沒有嚮上爬,他怕,他敬
不敢登臨。跪在巨石的陰影中
頻頻磕頭,足有半個小時
我在巨石側面的榕樹林裏安心
等他。想象不出這兒是
地球的什麽器官
目光再次投嚮巨石之巔
看見那兒射下來的
一束橙光,正好把他照亮
真的就像是佛陀
那一天正從他頭頂路過
陶罐
一整天的雨水全落進了
我的陶罐。如果雨水明天繼續這麽激烈
這個陶罐將裝不下那麽多,我得
另找一個容量更大的陶罐
或者石缸,金屬桶。早就希望自己
有一座水庫、水塔、池塘,如果能有自己的
湖泊或大海,那就太完美了
就不用擔心
雨季的澇災和旱季的渴死,而我
也必成為心藏天空和大海的人
現實,噢,現實,現實它並不成全我的
意願:暴雨仍然落得昏天黑地
間或還插入電光與雷震
而我的心頭僅僅放得下一個陶罐
它已經在嚮外排放多出來的雨水
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正遭遇着
一場內部的步步逼近的滅頂之災
衆我
孔子的我痛擊
莊子的我。獅子的我每天嚼食山羊的我。
和尚的我拒絶與神父的我共用一顆心髒。
此我剛在大觀樓下的波濤旁邊
安然入睡,彼我開始在夢中製造炸彈……
——衆我之中,尚無一個我,
令衆我聽命於他。這一場內亂,
他們,長着幾十個腦袋的我,還在為
個人自治而荒謬地搏命。
像一群禁閉在懸崖上的中世紀的幽靈。
製燭
在燭盞內的蜂蠟裏插入麻繩燈芯
點燃之後,微黃的光亮中
他們繼續製作蜂蠟和細麻繩
割蜂巢,火熬,剔麻絲——每一道工序
薄伽梵說過,在蠟燭形成之前都需要
苦心的研修,且沒有哪一道工序
可以單獨完成功果。在此期間
還得有一個人,按時往燭盞添加
或新或舊的蜂蠟,不時用竹針挑直燈芯
如果黑夜延伸了長度,夜風一再
吹滅燭火,研修遇到了不可視為業障的
魔障,他們就會轉移到存藏蠟燭的地下室
一傢人圍着豆粒大的火苗,低頭
幹一些用塑料封蠟、裝箱之類的活計
悲觀,但又保持了光明的沉默
今夜
今夜,世界在我身上
提燈外出找人
今夜:一頭白老虎。唯美,驕傲
出現在昭通府一位僧侶的書中
始終與作者保持幾公裏的距離。但它後來
還是被饑餓的人士所屠
作者說:“我在昭通,彎着腰化緣
沒有看到過,沒有被虎血染黑的石頭。”
今夜,我學會了屠虎的辦法:從幾個方向
圍堵它,讓它逃進一個天坑
然後再用箭或槍射殺它
黃螞蟻
來到我們桌面,在咖啡杯旁邊
尋找糖渣的這衹黃螞蟻
它內含的時代性就是它沒有計算出它的
死期。它不知道自己的殘骸不能與鑽石或筆尖等價
它的死具有新聞性世界卻一臉的不屑
作為螞蟻的螞蟻,作為人的螞蟻,作為世界的
螞蟻,甚至作為上帝的螞蟻
結局都一樣:因為糖渣而殞滅
誰的手上都不會出現一紙哀悼的駢體文
不會的,儘管它被摁滅的那瞬間
正好有一束鼕天的陽光把它照得通體透亮
孤獨的老和尚
常常聽見書捲裏有人獨白
死去的人比活人更關心現實
偶爾,也聽見墻壁裏
傳出聲音:“被磚頭擠碎了骨頭,但沒有了
痛感,也失去了抱怨之心。”破壁之說
局限於劍花朵朵的勇士
丙申年七月十三日,在一座寺廟躲雨
孤獨的老和尚,一臉的落葉
告訴我:“我每天還在誦經和度亡
但人們以為我死去很多年了。”
反之,寺廟外的死鬍同裏
曾經住過一個老年劊子手
死去三十多年了,老和尚還一口咬定
劊子手不會死,那人還活着
每天拂曉,提一把屠刀
肅立在屋頂上等待日出
登山,緻沉河
登雞足山,我很快又
輕身回到山下。途中遇到了兩個人
上山時遇到了道成肉身的擔當和尚
從山上下來;下山時
遇到了戍邊的陳佐纔正往山上攀登
我們三人都雙手不着一物
像三棵移動的松樹。有勁或沒勁
踏着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這分明是有人托夢給我
讓我知道:一個歸於止靜的人
一個閉口不語的人
他一定有着兩個反嚮的靈魂
沒完沒了地上下往返於雞足山
像兩個受到懲罰,終生
必須奔跑在絶壁上的罪人
雷平阳
雷平陽 LEI PING YANG,詩人,1966年秋生於中國雲南昭通土城鄉歐傢營,1985年畢業於中國雲南昭通師專中文係,現居雲南省昆明市,供職於中國雲南省文聯。一級作傢,中國雲南師範大學特聘教授。著有《風中的群山》《天上攸樂》《普洱茶記》《雲南黃昏的秩序》《我的雲南血統》《雷平陽詩選》《雲南記》《雷平陽散文選集》等作品集十餘部。曾獲昆明市“茶花奬”金奬,雲南省政府奬一等奬、雲南文化精品工程奬、《詩刊》華文青年詩人奬、人民文學詩歌奬、十月詩歌奬、華語文學大奬詩歌奬、魯迅文學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