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可以幸福的时刻幸福
“我不能想象,我比一棵树重要。”(《前世今生》)
掩卷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断地想起这句诗。这首《前世今生》收录在秦立彦老师新近出版的诗集《可以幸福的时刻》中,“树”在诗中作为指向永恒的存在,见证了人类的前世今生,它睥睨人类,认为号令天下的新君与猴子无二,对人类的骄傲不以为然。诗中的“重要”二字突然带来一种陌生化的体验——我们在言说“重要”时是我们自己在进行价值判断,“人和树哪个重要”这个看似显而易见的判断如果让自然来回答,会有怎样的答案?秦老师的许多首诗都涉及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诗集中代表自然的太阳、天空、星河等事物古老而稳定,人不仅不能成为它们的主宰,反而在对比中显得非常短暂渺小。自然慷慨地给予人抚慰、希望、馈赠,但这些是自然给予每一个生命的礼物,并不是人类的特殊福利,自然对待人类就像对待其他任何自己的子民一样平等客观,我们只不过是它周而复始中的一环。
自然是客观的,但并不冷漠,自然对人类没有偏爱,但是人类却可以在这生命的源头找到自己的倚靠,享受自然无差别的光耀。无论做了怎样的噩梦,“醒来后,大地依然坚牢。”(《两个梦》)我们永远不用担心自己会失去承载,无论下坠得多深,大地永远都会张开有力的怀抱。我们也永远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命结束以后没有归宿,因为自然中有太多比我们绵长的生命,“我们寄居在它们的世界里,/是它们的房客,/最后在它们的根下掩埋。”(《植物》)一代代人从泥土中成长,又归于泥土,生前光荣与否,自然照单全收。
既然最后所有人都会被死亡割取,墓碑上的名字也终将只是名字,我们是否应该劝慰自己被动地知足常乐?不,我们是人,我们有权利骄傲地反问:
“那又怎样呢?
我们活着,
一日有一日的欢乐。
看那高山,
它恒久而稳定,
但它感觉不到脸上的春风。
看天上的太阳,
它不枯竭,不用力,
但它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和光荣。”
——《生的悖论》
我突然感到,人生的意义就是主动地陷入生的悖论。好像阿喀琉斯的选择,在他,像雕塑一样静默地穿越恒久的流年,究竟抵不上光荣而勇敢地走完短暂的一生。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比阿喀琉斯幸运,因为我们不用面对选择的纠结,短暂是注定的,只要在那必将到来的终点前实现自己的圆满与光荣就够了。正是因为光荣是一个人高贵的使命,而“用力”是必要的步骤,所以负担也就成为了伴随人生的必然,“每个人恰好有一个负担,/大部分时候,重量恰好合适。”(《负担》)读秦老师的诗集,我似乎暂时性地忘掉了所谓现代人的压力,而是觉得这是我不多不少应该经历的一份,我有我的一份,别人有他们的一份,鸟兽虫鱼也有各自的一份,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生命的短暂性和一次性是最终极的催促,我们要承担自己分内的负担,更要抓紧一切时间来感受幸福。“可以幸福的时刻”已经到来,可以在任何一个时刻到来,或许也将不会到来。本来在田野上种的庄稼足够养活所有人的时候,这个时刻就应该变为永恒:
“从那一刻起,
人们只需轮流照看庄稼,
每个人付出很少的时间,
此外就晒太阳、跳舞,
看星星,
偶尔说起匮乏的从前。”
——《可以幸福的时刻》
但是我们对无限的追求注定了这样的快乐只能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想象。事实上是我们会继续争夺,继续劳碌,继续焦虑,继续追逐没有止境的欲望。田园牧歌是每个人心中的向往,只不过千百年来也只有一个陶渊明。但如果以他者的眼光看待人和自然,意识到我们有多么渺小,意识到自身的有限性,意识到我们和其他万物一样有自身的圆满,意识到享受自然的馈赠是多么珍贵,或许离幸福就不远了。“可以幸福的时刻”大约就是这样一个自我实现,内心丰足的时刻:完成自己分内的那个光荣的自我,同时不失去那个可以被朴素的快乐打动的自我。
秦老师的诗集有种恬淡而让人平和的魅力。每个词语都是安静的,不是卖弄才华的,也不是狂热躁动的。在这个幸福感有些匮乏的时代,这些温情的小诗看似风淡云轻,实则却是一种有着倔强力量的表达。记得秦老师之前提到,年轻的时候喜欢看加缪的《局外人》,觉得好深刻,后来还是觉得生活多一点阳光的好。写这样温情脉脉的诗,大约就是老师为世界带来阳光的一种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