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秦立彦
秦立彥詩選26首
一群國王的故事
我們每兩人之間,
隔着廣大的國土,
消息要很多天才能到達,
到達的時候都已模糊。
我們坐在各自的宮殿裏,
在各自國土的中央,
夜色降臨的時候,
我們感到安全,
我們感到憂傷。
我們也想進入別人的宮殿,
探尋那裏的秘密,
但我們尚未收到邀請。
我們也想邀請別人,
進入我們的宮殿,
參觀我們的秘密,
但我們不能確定,
是否願看見別人的同情。
我們就這樣統治着各自的國土,
我們從千萬個窗口望見同一個日出。
俄羅斯姑娘
在那個靠近俄羅斯的邊境小城,
我們看見了俄羅斯面包,
比俄羅斯套娃更大的套娃,
五顔六色的圓屋頂。
我們看見一個中國男子和一個俄羅斯男子,
說着俄語,並肩而行。
一條賣俄羅斯商品的步行街上,
熙熙攘攘的遊客之中,
我們還看見兩個俄羅斯姑娘。
一個站在一傢小飯店門前,
穿略微暴露的服裝,
做活的招牌。
另一個站在另一傢店鋪門前,
穿着長裙,頭戴王冠,
高大,筆直,優雅,
仿佛雜草中挺立的一枝鮮花。
她跟中國遊客照相。
一個男子走上前去,
粗魯地摟住她的肩膀,
讓朋友拍照,
她大方地微笑着。
一個小女孩怯怯地走上前去,
靠在她身旁,
我們不知道那城中還有多少俄羅斯姑娘,
為了面包而來到異國,
而她們的美麗宜於什麽職業,
在別的地方,別的時代,
她們會有怎樣的未來。
如今,她們零落在異國的泥裏,
給遠來的旁觀者增添了新的唏噓。
春 運
中國的城市空了,
學校、辦公室都靜悄悄的,
工地上的大吊車兀立不動,
廠房裏的機器也停止了轟鳴。
而天空和道路忙碌起來,
一半的中國人在空中飛翔,
在路上奔波,
越過很多省、很多山脈,
很多條流動不流動的河。
北方人要回到北方,
再一次觸摸到厚厚的白雪,
被風的刀刃所傷。
南方人要回到南方,
看見依然緑着的樹木,
睡到冰冷的床上。
另一半中國人開始在窗口眺望。
母親在市場穿梭,在廚房忙碌,
空着的房間已經整理清楚,
衹等着門被忽然敲開,
大人孩子裹着寒氣擁擠進來。
誰此時仍一個人獨處,
誰需要將他的理由,
嚮自己,嚮世界作詳細陳述。
一個嚴守的秘密
大自然嚴守着這一個秘密。
每天都有鳥群在天空飛過,
但我從未見過一隻衰老的鳥,
從未見過一具鳥的屍體。
人們說喜鵲在最後的時刻之前,
會退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獨自面對死亡,
因為禮貌,也因為勇敢。
廣大的世界清理得這樣幹淨,
到處衹涌動着生機,
鳥飛在天,魚躍在淵,
沒有疾痛和呻吟。
一代代的鳥都不見了,
像一場飛滿了翅膀的夢。
但或許它們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它們。
又或許鳥對死者有自己的紀念,
然而我們無從知道,
就如同它們無法分辨,
人的墳墓和墳墓周圍起伏的山。
地鐵裏的博爾赫斯
長長的地鐵穿行在漆黑的隧道裏
車窗中映着各種各樣的姿勢和表情,
這時我看見一個人默默地背靠着車門,
默默地讀着一本博爾赫斯的詩集。
他似乎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四周,
他似乎一個人捧着蠟燭站在黑夜,
我第一個看見別人讀博爾赫斯的詩歌,
雖然書店裏他的書被很多人買走。
我不知道他的手翻到的是哪一篇,
但也許我愛的文字正從他心裏流過,
除了博爾赫斯我們沒有別的共同點,
他是陌生人,有完全陌生的生活。
博爾赫斯將我們秘密地聯繫在一起,
我看着這個人,仿佛看到了我自己。
青春
我慶幸自己不再擁有青春,
仿佛擺脫了一件燙手的禮物,
交還了別人寄存在我這裏的危險品。
我慶幸自己不再是拉滿的弓,
搭好了鋒利的箭,
衹不知該射嚮哪裏,
耳中聽見一些同伴的箭跌落在地。
我慶幸,不再有那麽多條道路展開在我眼前,
令人激動也令人暈眩,
每一條都在召喚我,
而我衹能走上其中一個。
我終於退出了那個喧鬧的賭場,
人們奮勇地壓上未來,
然後得到各種想要不想要的報償。
我終於穿過了那座沸騰的森林,
那裏年輕的樹木無法停止生長,
每一株都包含着所有形狀,
但衹能成為其中一種形狀。
我慶幸這些都已經在我身後,
我看見青春正燒灼着別人的雙手。
二維生活
從前的日子是慢慢地流去,
很久纔出現一個事件,路標
每一個都珍貴,需反復回憶,
直到它們都變成鮮明的石雕。
那時的老人被沉重的記憶裝滿,
坐在自己的山頂,或臨着自己的深淵。
現在每天都有很多事件,變故,
仿佛電綫桿閃過火車的車窗,
昨天還來不及記憶就已經模糊,
與去年一起,堆積在地平綫上。
所有的過去都纏繞着,無法收拾。
當我們老了,身下將坐着一張薄薄的紙。
電子
當我俯身嚮春天的花枝,
也許在我身體的最深處,
有一粒電子剛剛獲得了意識。
它看見了浩瀚的時間和空間,
看見無數同類——
隔着海,隔着山,
它無法脫離自己的軌道,
它極目眺望,
地平綫總是那樣遙遠。
它想知道這一切的用意,
和這一切中它在怎樣的位置。
我們何嘗不是宇宙的電子?
也許就在此時,
宇宙正嚮一枝花俯下身去。
對照
我在樹下心事重重地走着,
看見了樹上的鳥。
它如此輕盈,
從一個枝頭跳嚮另一個枝頭,
不慌不忙地梳理羽毛,
然後展翅飛入天空。
它比我自由。
然而我怕被雨水淋濕了翅膀,
怕高,
怕鼕天、鷹隼,
怕生命短促,
怕天地間不容易找到食糧,
怕床榻在風中飄搖。
它接受了這些,
纔如此輕盈。
但它不能接受低矮的視野,
地面、墻、屋頂。
負擔
每個人恰好有一個負擔,
大部分時候,
重量恰好合適。
強壯的人所負的更加沉重,
纖弱的人所負的更輕,
都恰好在他們的能力之內,
足以讓他們流汗、嘆息,
讓他們在一夜的睡眠之後,
第二天仍能夠背起。
但偶爾也會發生錯誤,
會聽見脊梁折斷的聲音。
而有的人背上又過於輕飄,
這也是他們不能承受的,
因為大風會吹走他們。
兩個夢
我夢見一個廣大的花園,
我飛翔在這花園上空,
不知名的花朵競相開放,
而我的翅膀這樣輕盈。
醒來後,依然是沉重的自己。
夢安慰了我,傷了我,
花園化為回憶,像一切過去。
我夢見大地像海一樣搖動,
岩石的波濤從天邊涌來,
一座座城市坍塌破碎,
我的腳釘在地上,無法離開。
醒來後,大地依然堅牢。
使我常常嚮安靜的天邊遠眺。
食物
我憎恨食物。
它們提醒我,
我有一個脆弱的身體,
提醒我與岩石的距離,
與吸風飲露的距離。
仿佛有另一個生命與我同在,
它永遠饑餓。
它的要求層出不窮,
必須立即滿足,
我是它的人質,
它聽不懂我的勸說。
食物提醒我,
我與大地血肉相連,
與太陽,與季節,
鳥雀、蟲蟻同我是一樣的,
每一場風雨都與我有關。
我吃麥子的種子,
蘋果的果實,
使它們無法實現自己的意志。
我吃牛羊,
參與對它們的屠殺,
分得它們的身體。
每天有多少生命死亡,
衹為了我能活着,
我吃下的每一口食物,
都是犧牲,是罪過。
第一朵花
風已經變得柔軟,
但湖上的冰還沒有化開,
是猶豫不决的日子,
需要一朵花嚮世界宣佈,
春天已經到來。
我去看塔南邊的幾塊岩石,
黑沉沉的並沒有動靜,
那裏的迎春每年總最先開放,
因為嚮陽,
因為沒有樹的陰影。
一個女子也在那裏徘徊,
她對我說:“開了一朵,在下面。”
於是我看到了那金黃的一朵,
灰暗中一點發光的顔色,
然而幾乎被枯枝遮掩。
那陌生人每年也來這裏尋找,
她也知道這裏的秘密。
在她的指引下,
我們共同見證了今年的第一朵花,
然後我們各自離去。
初夏的歌
一大叢黃刺玫,
黃色的火呼啦啦燃燒,
旁邊的老樹,老房子,
都抱緊自己的身體,
警惕地註視着它跳動的火苗。
走近這火,
你會聽見不間斷的嗡嗡聲,
在鳥聲之下,蟬聲之前,
那是初夏熱烈的歌。
一隻蜜蜂提着小桶,
嚮一朵黃花飛去。
在它的眼中,
那黃花那樣大,那樣耀眼,
花蕊上的粉那樣清晰。
四周是醉人的黃,醉人的香,
它即將採集到滿桶的甜,
我聽見它發出滿意的嘆息。
別人
每一個迷惘的老人都使我更加迷惘,
每一個孩子的眼睛都送我一道清泉。
我不認識他們,
不知道他們的故事,
但有看不見的綫將我們秘密相連。
每一個脆弱的人都使我更加脆弱,
每一個堅強者都分給我一小塊鐵。
別人的天空忽然焰火輝耀,
照亮他自己,
也照亮了我。
我們是分散在同一片荒野上的孩子,
我們在尋找同一件物品。
我們靜悄悄地,
但都竪着耳朵,
期待某個同伴忽然發出興奮的叫聲。
更好的地獄
我對他們的地獄不是很滿意。
他們的地獄是有層次的,
一些層比另一些更深,更痛苦,
仿佛那裏也有階級,
較上層的還可以相對慶幸,
相對歡樂,
而絶望也有輕重之別。
他們的地獄裏充滿身體的酷刑,
動物撕咬,石頭壓,
刀割,雨淋,火燒。
無論怎樣的刑罰,
太久了都會習慣吧。
如果人們蔑視這些刑罰,
刑罰有什麽用處?
如果人們在刑罰下屈服,
那麽要不要減刑,要不要仁慈?
我想,其實有很多更精巧的辦法。
那需要懂得對照與反諷,
春天裏的荒城,
春天裏的戰場,地震,火山,
陽光下的哭聲。
那需要針對每一個人的愛與怕,
為他設計他專屬的地獄,
為他撰寫他一個人的腳本。
帝王坐在燈火輝煌的無人的宮殿,
垂死的富翁守着成堆的金幣,
一個異鄉人望着月亮,
無人可以思念,也不被人思念,
一個死者的名字沒有被任何人記起。
每人一個單獨的地獄,
這誠然需要很大空間。
不過,那裏恰好有無限的空間。
各自的世界
夜裏我們看上去一動不動,
因為我們正在各自的夢中,
我們高飛,奔跑,笑,哭,
但沒有風從誰的夢裏溢出來,
沒有人能幫助另一人逃脫夢裏的追逐。
白天我們在同一片天空下相遇,
我們看見彼此相似的身體,
但我們攜帶着各自的世界,
不是放在口袋裏,
不是壓緊在心髒裏,顱骨裏。
我們攜帶着那看不見的夥伴,
那沒有重量的負擔。
每一個共同的時刻,
我們各自的世界都展開着不同的故事,
不同的鳥掠過不同的天空,
有的高原下着雨,
有的花園裏一片蟲鳴。
就這樣我們從彼此的身邊走過,
一個人聽不見另一人的世界破碎的聲音。
宗教
他們說那間更高大的房子是神的傢,
然而神的傢難道不是整個宇宙?
曠野,街頭,幽暗的小屋裏,
不都是崇拜神的最好地點,
清晨,黑夜,風雨中,陽光中,
不都是最好的時間?
他們用黃金鑄造神的雕像,
在他的身上鑲滿寶石,
而當年他市清貧的,衣衫襤褸。
神的代理人住在深深的宮殿
而漁夫,牧人,孩子,
當年擁擠在神的身邊。
神說,你不可殺人。
但他們高舉着神的旗幟,
殺死不信神的人,互相殺死。
如果神驀然看見自己的世界,
他還能認出嗎?
往事
我想把一些往事從心裏移出,
悄悄藏在某一個地方,
藏在樹洞裏,或埋入樹下的泥土。
我載不動它們了,
而我看到的月亮,聽到的河流,
總是無法嚮人訴說,
仿佛那懷玉的楚人在六國奔走,
當他將玉珍重地取出,
它已經變成冰冷的石頭。
英雄的靈魂
我想,現在最痛苦的
是伏契剋和卓婭的靈魂,
當他們為之奮鬥的
變成了一個泡影,
當他們在死後失去祖國,
人們的面孔變得陌生。
他們在狹窄的紀念館裏徘徊,
我無法測量他們的悲哀。
和詞語摔跤
和詞語摔跤,
它們不肯屈服。
它們本來四處遊蕩,
不肯鎖在一個句子裏。
它們變化出種種形狀,
要掙脫這雙手,
掙脫這羅網。
它們要讓那句子失敗,
讓它的熱望變得冰冷,
讓它如影子般稀薄,蒼白,
讓它的火花熄滅在灰燼之中。
可以幸福的時刻
那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
就悄悄地過去了,
沒有人提及。
從那一刻起,
人們衹需輪流照看莊稼,
每個人付出很少的時間,
此外就曬太陽,跳舞,
看星星,
偶爾說起匱乏的從前。
但這樣的幸福並未來臨,
人們繼續爭奪,
繼續勞碌,繼續焦慮。
高高在上的,
緊緊抓住自己的位置,
在金字塔下喘息的,
等待着翻身之日。
幸福已經可以來臨,
但人們說,
那些城市怎麽辦?
還有那些華美的宮殿,
那些黃金,圖書館,
紙幣堆成的那些高山?
西西弗
我推着這石頭上山,
一邊仰望着雲中的山頂,
我喜歡聽見它從那裏隆隆滾落,
每一次沿不同的路綫,
發出不同的聲音。
每一次在滾落前,
當它有幾秒鐘危險的平衡,
我都猜想這次會如何,
但我高興地發現我總是錯的。
這是我心愛的遊戲,
如果沒有這石頭,
我怕我已經變成了石頭,
生出了苔蘚,
也不會知道我的手臂是有力的。
睡夢中我緊緊抱着這石頭,
生怕有嫉妒的手將它奪走。
讀史
他們混在亂局中,如同衆人,
衆人後來都凋謝了,衹剩下他們。
他們倚着山河作戰,飲酒慶功,
滿面塵土地從小路逃亡,
敵人的箭在耳邊嗖嗖飛過,
但沒有一支落到他們身上。
一切都安排的如此周密,
他們漸漸看清了史書上自己的名字。
他們也讀別人的歷史,
但相信自己總會不同,
自己一磚一瓦堆疊的大廈,
總可以如高山大壑代代長存。
後來死亡封住了他們的眼,
使他們來不及知道,
就在幾頁之後,大廈已經破朽,
比他們的墳墓更早長出了青草。
每天都有鳥群從天空飛過,
從未見過一隻鳥的屍體。
廣大的世界清理的這樣幹淨,
到處都涌動着生機,
鳥飛在天上,魚躍在淵,
就如同它們無法分辨
人的墳墓和墳墓周圍起伏的高山。
極地探險者
卡夫卡站在極地眺望,
發現四面都是懸崖。
那幾乎是另一個星球,
無法在地圖上標出它的位置。
那裏不能建築房屋,
不能生起篝火,
他是那裏唯一的居民。
他聽見周圍的寂靜中有許多雜音。
他是人類派駐那裏的使者,
像一切先知一樣。
他並不喜歡這個任務。
他敲打每一塊岩石,
用自己的身體做各種實驗,
他讓自己沉入夢境深處。
他的筆記本越來越多。
在他死後,人們把鮮花獻在他墓前,
人們的書架上放着他的筆記本,
他也是一種烈士,
因為他記下了那些奇異可怖的風景。
但如果人們當初這樣擁抱他,
他就不會發現自己站在那一片極地。
秦立彦
秦立彥(Qin Liyan 1973年——)中國黑竜江人,現居北京。美國聖地亞哥加州大學文學博士,現為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副教授。研究領域包括中美文學關係、中英文學關係、英美現代詩歌、中國電影。出版詩集《地鐵裏的博爾赫斯》、《可以幸福的時刻》,《各自的世界》,出版譯著《華茲華斯敘事詩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