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表達的身體
——讀金山的詩《顫抖》
詩人是紮根在世界中的人。詩人是生活在某種處境中的人。詩人一直是自己生命的追夢者。當某一刻,可感者讓詩人瞬間置身“荒原處境”之中,詩人被喬伊斯所謂的“美學的捕抓”“撞擊”到了,詩人內在的情感世界與外在的現象世界剎那間接軌,生命爆發出噴薄而出的語言能量,與可感者之間擦亮火花。當這不會停止的火噼噼啪啪燃燒起來,乃至成為烈火時,一股來自身體內部的原始衝動、野性的況味和仿佛泥沙聚在的粗糲的語言特質就爆發出來,並被詩人語言的魔杖精準操控,傾情演繹,無懈可擊。這是我讀詩人金山的詩《顫抖》時,瞬間噴發出來的感受。
詩人金山著述頗豐,不僅有散文集、小說集出版,還出版了詩集《臨窗之河》、《金山詩選》、《金音召悲歌》、《硬詩人VS硬詩歌》等多部。我因移居無錫的年數不長,孤陋寡聞,衹是在《金山2011-2016硬詩選》一書中纔係統閱讀到他的詩歌作品,《顫抖》一詩忝列其中。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讀者與詩人間的一種辨認和召喚,如果是,也是這首《顫抖》當仁不讓地召喚了我,它是那麽不可一世,一蹴而就,無論從語言、語感、結構以及精準表達,都讓人無可挑剔。這一見鐘情的閱讀,堪比一場豔遇,或者一程絶美的肯尼亞桑巴魯草原的旅行,讓我心曠神怡。
“顫抖”一詞意為身體多個部位發抖,是人在極境狀態下或興奮、或悲傷的情感表現。這個詞以命名的方式,帶着軀體生命的象徵,活力四射地將我們引嚮詩意即將推演的情節和情境,這是詩人的高明。詩人以語言為發端,如在場者般,順應自然之力,推移着自己情感的波瀾,這碧空般明澈無暇的語言之鏡,讓詩人熟知的語言鋒芒投射到我們面前,我們看到的,也正如詩人看到的一樣:
“這女子豐着酥胸
棱角勁凸,身體健康
我聽她說道
她聞到了公象
分泌物那巨大的氣味
她說她心兒跳得厲害
她說這話時
我看到她身體在一陣陣顫抖”
在這裏,“這女子”衹不過是詩境的、戲劇性的、視覺性的、積極性的化現而已,具象與抽象、自然與歷史的痛感聯覺正期待着詩人的出場。正如但丁在他的《新生》一書中所說的那樣:“當我看到貝特利斯的那一刻,我從一個人類動物轉變成為一位詩人。”有的人可能會將貝特利斯詮釋為“情欲的的化身”,然而在詩人但丁眼中,她是一種心靈能量退回到存在的深層領域的象徵,詩人正是通過這魅惑女子的象徵,把自己的身體藉給了眼前的世界,纔得以把這個世界轉變成詩。此刻,“公象分泌物的巨大氣味”讓我們身體中某些特定的感覺自發地啓動,對詩人語言的召喚作出回應。我極看中詩句中的那個“看”字,將詩人在場的身體和我們缺席的身體之間的距離一筆勾銷,詩人置身在自己的詩中,呈現出一係列與身體真正相關的言談方式和思考路徑。通過“看”的暗示,唐朝以女子豐腴美的審美觀並未得到延續,米開朗基羅肌肉男式雕塑的審美風格在這裏得到發揮。詩人投嚮女子的語言反射,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進入詩境的大門。這扇門是詩人內心的微光,是情欲之火勾勒的墻壁上跳動的影子,這個影子是但丁的貝特利斯,也是詩人金山的“這女子”,是我們追隨至此——黎明時分第一縷凜冽晨曦下出現在天際的金色裂痕。詩人以靜態的文字描繪出的圖像光一樣,“這女子”是光,詩人將這立體的光一樣魅惑的女子瞭瞭兩句,躍然詩中。詩人喚起了我們的參與感,我們對周圍世界敏銳的覺察能力得以與詩人保持同步,藉詩人語言之手打開半掩的身體之門,詩人走在了前面,我們衹屑追隨罷了。在這裏“顫抖”一詞是對詩意承前啓後的呼應,也是一種醇厚具象的表意,巧妙得令人驚嘆。
“不一會兒,她舉起了雙手
然後在胸前交互,抱住了什麽
她的頭頂,是桑巴魯草原
肯尼亞自然保護區高遠的天空”
生理學中的身體,社會學中的身體,我們有千變萬化的身體,您如果在這首詩中衹看到了女子的情欲之身,那就錯了!這女子此刻已是精神與肉體的復合物,她穿着詩的高貴衣衫,我們從她這裏如此幸運地認識到了一種身體和所在世界的邏輯,女子如此美好,已被詩純化為肯尼亞桑巴魯自然保護區豐美的大地和遼遠的天空中一個永恆的存在,詩人隱身在粗糲語言的後面,為新生的象群和拯救大象的女子唱着他由衷的贊美詩。
“之後我又知道
那頭公象名字叫隆美爾
一頭亟待交配的巨大動物
它已經追上
並爬上了一頭母象身上
這母象叫做莫西幹人
也正處在一觸即發的發情期
空氣中彌漫着巨大的
令人發昏發眩的騷氣”
這裏,詩人極具戲劇色彩的描寫、粗糲狂野的語言與公象交媾的場景天然巧成,語言將場景中藴含的能量恣意揮發,給我們猛然的一擊。或許您也會在這裏身陷詩人語言的誘惑之中,驚嘆語言竟有如此魅力,體會到“看”這一微不足道之舉所包含的一切,對動物生命的保護和尊重,人與自然的愛與狂歡,進步中的人類文明,拯救和保護大象的公共話語空間,等等,詩人成了這一公共話語空間中自由力量的推演者,詩人替“這女子”行使了她的使命。
在這裏,身體不再是視覺與觸覺的承載,而是視覺與觸覺的占有者,“看”,視覺讓我們滿足的心靈留在身體的牢房,如果詩人傾灑下來一丁點墨汁,我們就會看到一個全新的期待中的世界——肯尼亞桑巴魯草原自然保護區遼遠的天空和亙古的大地,這正應了阿爾蒂爾.蘭波的一句詩:“我羨慕動物的狂喜”。
這女子,叫示巴.道格拉斯.漢密爾頓
拯救大象組織成員,保護區
健康、騷情、一觸即發的女子
我看到他高舉雙手仰望天空
雙手在胸前交互,最後倒在了
象群奔跑、盡情發泄的地上
肯尼亞桑巴魯大草原
一望無際的大地,隨着她發情的身子
一起上下抖動
在詩的結尾處詩人才嚮讀者介紹女子的名字:“這女子,叫示巴.道格拉斯.漢密爾頓,拯救大象組織成員”,如此結構全詩,似乎是詩人的刻意安排。在寫作中如此精心結構佈局,也是這首詩值得推崇和研究的地方。人與自然之美通過詩人語言的建構呈現給我們,人性與動物性如此逼真地被詩人語言的魔杖捕獲,那個“看”在詩的結尾處又出現了,成為整首詩中一處細小的構成的“地基”,磚、大理石、沙、混凝土、作為竜骨的公共話語的聲援姿態,在過去的泡沫以及未來的浪峰之上,啊,一座靜美的詩作的大廈,在此高築。
2017-12-28
附錄:
顫抖
金山
這女子豐着酥胸
棱角勁凸,身體健康
我聽她說道
她聞到了公象
分泌物那巨大的氣味
她說她心兒跳得厲害
她說這話時
我看到她身體在一陣陣顫抖
不一會兒,她舉起了雙手
然後在胸前交互,抱住了什麽
她的頭頂,是桑巴魯草原
肯尼亞自然保護區高遠的天空
之後我又知道
那頭公象名字叫隆美爾
一頭亟待交配的巨大動物
它已經追上
並爬上了一頭母象身上
這母象叫做莫西幹人
也正處在一觸即發的發情期
空氣中彌漫着巨大的
令人發昏發眩的騷氣
這女子,叫示巴.道格拉斯.漢密爾頓
拯救大象組織成員,保護區
將健康、騷情、一觸即發的女子
我看到他高舉雙手仰望天空
雙手在胸前交互,最後倒在了
象群奔跑、盡情發泄的地上
肯尼亞桑巴魯大草原
一望無際的大地,隨着她發情的身子
一起上下抖動
201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