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涯印象
曾经长期在病房工作的杜涯,一定比一般诗人,更能理解马拉美那首著名的〈窗户〉。尽管,她的诗歌源头,来自十九世纪的英国浪漫主义。
我遇见她时,她告别(实际上也可以说逃离)那所医院,那座城,已经很多年了。但她看上去,似乎依旧没有摆脱某种晦涩的隐喻和象征。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那座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在哪儿度过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它埋葬了我的初恋。10年后,我的妻子又离开我去了那里。请原谅我不能提那座城市的名字。倒不是因为,“人在某座城市,永远是不走运的”。
杜涯有一首诗就叫〈那座城〉。她写的非常美。看不出一点苦难和厄运的影子。
一年前,我对她还一无所知。这主要是由于我的自闭,和孤陋寡闻。当我在平顶山一家地下小旅馆,读到她的诗,以及老友耿占春先生对她的评论时,我感到,我又多了一位值得珍重的同行。
某天,一位编民刊的青年朋友,抱了一大包他约的稿子请我看,我匆匆浏览一番,然后向他提议,让他约杜涯的诗。他果然很快就约到了。杜涯在随稿寄的短信中,还特意向我问好。这之前,她同样没读过我的作品。
在去年冬天写的〈与诗人杜涯一夕谈〉那首诗里,我记录了和她单独会面的情景。最使我难忘的是,在深夜的郑州街头,与她分手时那一幕。她突然喊住刚走上马路的我,说:“新伟!走人行道上!夜深了,司机们有点发疯!”自己则推着旧自行车和一箱大米,孤身一人,沿街走去,执意不让我送她。望着她在昏黄的街灯下,在秋风中,渐渐走远的瘦弱的身影,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那晚我们谈了很多。她谈到她的童年,苦闷的护士生涯,陪伴她读书的那条小河,死去的父亲,无助的弟弟,不被承认的孤立,占春对她的帮助,无数次的单身旅行,看到的风景,大自然的神秘和亲和力。。。。。。与她谈话,你会不知不觉被她牵引,你会感到,她不仅是一流的优秀诗人,而且还是个潜在的讲故事的高手。你会盯住她出神,渐渐看不清她的面目,眼前呈现的,是她正在讲述的一幅幅她所经历的画面和情景,而她说的话语,则成了画外音。那是个非常奇妙的时刻。我简直着了迷:她是运用什么样的魔法,把她想要表达的一切,表达得这样充分,这样传神,这样完美和富有魅力?
“我走到哪里,哪里的风景就是我的,”她说。望着她认真、自若的神情,使你不由的赞同,因为事实确实如此。
她不在任何圈子内,根本不在乎这代那代,也不赶乘那种巧立名目的加班车。她是个货真价实的自由自在的徒步旅行者,同时又是个孤独的寒冷的流浪人。当别人,几乎所有的人,早就到站了,而她还在路上,想在哪儿停留,就在哪儿停留,一路上,饱览了常人无法看到的美景。
她在很多地方酷似凡高。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像是兄妹。
她仿佛天生就是缪斯宠爱的女儿
她的诗有些是浪漫派与印象派的混合体,有些加入了不多不少的叙事,但那些叙事是内在的,更广阔的,深远的,意境。从总体趋势和精神气质上,仍然是不朽的浪漫主义风格。她的视野异常开阔。占据她全副身心和高贵灵魂的,是自然、生命、爱情、时间、死亡,这些永恒的主题。她始终如一是清醒的,只是偶尔会出现一丝迷乱与震颤,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坚固和敞亮。每个词语都像金子那样闪光。
今天的写作者当中,极少,甚至可以说罕见,像她这样:坚持传统的诗歌写作,并且有所成就 。
她早期诗作较为空泛,但却为后来的写作确立了一个大的框架,定下了基调。她的乐感很好,她诗歌中的音乐性,在旋转,低回,流逝中,反复出现。在用词准确、响亮方面,她笔法娴熟,意象鲜明,热烈,明朗,充满温情,堪称描绘风景的大家。她诗中埋藏着巨大的忧郁和疼痛,敏感于流失的一切。因为她知道,面对永恒的时间和自然,她永远是无助的,软弱的,无法把它挽留,只有吟唱,或大声的唱,才能使她获得勇气、力量和安慰,并揭示生命内在的光辉。
记得去年春夏之间,初读她的诗,就给我不小的震惊:她把传统的抒情诗发挥到了某种极限!她诗中的宿命感,时间性,空间感,以及对人类内在精神品质的继承、洞察与赞颂,对大自然风景的热爱与描绘,使我想起荷尔德林、雪莱和叶赛宁。尤其重要的是,她诗中洋溢着的博大的情怀和悲悯,使她超越了我们的时代。
在继承与创新上,她并不因循守旧。
她的代表作〈河流〉、〈桃花〉、〈晴朗的冬天〉、〈春天组诗〉、〈秋天的安魂曲〉等都在不同程度,对传统的浪漫主义诗歌有非常显著的突破,那超常的惊人的想象力和深刻丰富的内涵,使浪漫主义诗歌达到了新的高度,标志着浪漫主义在中国的又一次胜利。
已故著名学者王佐良先生说:“浪漫是一个更大的诗歌现象,在规模上,在影响上,在今天的余波上。现代主义的若干根子,就在浪漫主义之中;浪漫主义所追求的目标到今天也没有全部实现……"
2003、5、12晨稿
2003、5、16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