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時間同在——藍藍訪問記
放下電話,忍住淚,我看見記憶中最難忘的一段。鄭州火車站的大鐘差五分不到十二點。她正在吃飯。不,不用下樓去接我們。我衹是感到暈眩、虛幻。十八年了,自從那個落葉紛飛的秋天以後,怎麽沒有再見面?朋友張傑在忙着跟三輪車討價還價,我則蹲在街頭小販跟前撿梨、挑桔子。等101電車時,在幾傢畫店、蛋糕房之間的小煙酒鋪猶豫了一陣。我不知道她喜歡什麽牌子的香煙。一小時,或更長時間後,當我看見她茶几上擺放的,同我買的一摸一樣時,我為這個巧合,感到一絲寬慰。兩位背畫夾的花季少女,在旁邊翹首盼望,電車卻遲遲不來。
二十年前,藍藍也是如此的妙齡,但她已經是平頂山大名鼎鼎的年輕詩人。那時,她在寶豐,是酒廠的一名女工,離我所在的魯山,衹有三十多華裏。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平頂山日報副刊舉辦的詩歌講座上。她是我們當中唯一寫詩的女性。也是我們大傢崇愛的偶像。直到今天,仍然是如此。衹是她的影響範圍,現在已經擴大到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甚至波及到海外。我永遠忘不了那個遙遠的礦區的鼕天,黨校大院,報社的舊筒子樓,激情朗誦的學員,尤其是:手扶欄桿的藍藍,微笑着喊住我,說她很欣賞我當天在市報上發表的散文,“踩着鎂光燈般的電閃,——這句子多美,簡直像詩一樣!”而我樓梯剛下了一半,轉身嚮她仰望。忽明忽暗的街燈,照亮了第二年秋天,我陪着年輕美麗的藍藍,走在礦工路上。秋風吹拂着她烏黑亮麗的頭髮,也吹拂着十一月星空下的梧桐。我們剛從電臺出來,步行回開源路。她手裏拿着一期《莽原》,一本貼滿北島詩歌的剪貼薄。像去的路上一樣,我的話仍然很少,幾乎整個晚上仿佛都在傾聽。而熱情開朗的她,一路說的什麽,我一句話也想不起來了。好像我們沒有談未來,也沒有談夢想,衹是平靜地,結伴在路上走着,一直走進深秋,漸漸看不清了。
1989年鼕天,聽說她大學畢業了,在省文聯編《大河詩刊》,就寄了一組詩給她。沒想到她很快就回了信,在信中還特意提到她的本名。但我的反應卻有點不協調。那是因為當時,我正處於延續至今的各種危機的第一個年頭,情緒非常低落。我回了一封信給她。不久,組詩《雪神》就在“前衛風景綫”欄目發表了。然後,又陷入了長達十幾年的沉默。不過,我一直很關註她的詩歌。至少是在:我們共同擔當編委的同仁詩刊《陣地》上。
這些年來,我時常想起她。每當讀到她的新作,喜悅之餘,總是幾天不能平靜。我不僅感覺到:我們還在同一片藍天下,也看見了她獨一無二的內心生活。
至今,我不能確定:1993年秋天,伫立在省文聯大門口(穿黑色健美褲)的是不是她。那天我穿的是當時流行的棗紅真絲夾剋。我是去跟占春辭行的。這之前我到的那天下午,占春專門去編輯部找她,但遺憾的是她沒有上班。1997年夏天,我又有過一次鄭州之行。那次,我有些迫切想見到藍藍。我讀到了她的《哀歌》,靈魂感到了震顫。那是個炎熱的星期天。我獨自走在烈日當空的街上、樹蔭下,想找到大鋪村,但我從書報亭買的地圖上,沒查到這個地名。後來——
有一年在夢裏,我訪問過她
給她寫過幾封信,但至今沒有寄
我曾經在酒吧讀她的詩
醉後,寫了首《酒吧絮語》
我的願望是:活着,還能見到她
陪她說會兒話,為她點一支煙
當朋友張傑輕輕敲門,我還是有些虛幻感。不相信已經站在了藍藍的門前。門開了,她探出身,有些動容:敲了很長時間了嗎?沒有沒有,剛敲。我一直在等你們的電話,——怎麽,還送禮呀?她幽默的笑着說。給孩子帶的,我說。你還是那樣,衹是比以前胖了。你也一樣,看上去還很年輕,說着,我在沙發上坐下。她剛在小凳上坐定,立即又站起來,忙着給我們泡茶。傢裏放的茶葉,我也喝不出好賴……而我的近視眼,則四下打量雖小但十分整潔的客廳。靠近北窗的木架上,擺滿各種形態的瓷玩,沙發對面的墻上,據說是一幅超現實主義繪畫,由於我眼的問題,實際上啥也沒有看出,眼尖的張傑看見:兩雙紅色的童鞋,排放在電視櫃下邊。我問起雙胞胎,藍藍非常動情:去她奶傢了,如果倆小人兒在傢,滿屋子的跑騰。她問我的孩子,我說十六了,長的比我高。讓她見見孩子,藍藍輕聲說道。每隔一年半載,母子倆就見一面,一塊兒呆幾天。
屋內出奇的靜。靜得不禁使我想起希梅內斯的詩句。片刻後,藍藍站起身,說:我屋裏是不是有點冷?說着走過去,把一扇門掩上。重新坐下,她袖起了手:可能是我整天呆在屋裏,缺少戶外活動。她談起新近將出版的詩集,幾天前上海某詩人打來的電話。而我則說道:有一個時期,連續好多年,我幾乎不會寫詩了。我也有過這種情況,連着有幾年,——不過,寫不出來東西,可以看看書。然後她問起某位寫散文的熟人。
在朋友張傑的縱踴下,我拿出隨身帶的詩稿,請藍藍過目。她捧在手上,剛要讀,又擡起臉,輕聲細語地說:我給你們拿點東西看。說着,把詩稿放在我們之間的玻璃鋼茶几上,起身進了書房。——新偉,你有我的詩集沒有?書房幽幽傳來她的聲音。沒有,我在書店裏沒有碰到,我說。我送你一本……又是輕幽幽的聲音,接着她手裏拿着幾本書,像微風似的,回到客廳。將新出版的王傢新譯的《保羅•策蘭詩選》、張曙光譯的《裏爾剋詩選》、蔡天新編的《阿波裏奈爾》,放在我的面前。然後伏在茶几上,用一支圓珠筆,在《內心生活》的扉頁,給我簽名留念。我接過她的饋贈,恍惚間,竟忘了說聲謝謝。
幾個月後,當我在炎熱的初夏,在幾百裏外的豫西南山區的小縣城,回想起這一切時,禁不住連連懊悔:當時怎麽沒有敘舊,沒有表示感謝?也許它們更適合:呆在這篇回憶裏?
藍藍將我的每首詩,都仔細地審視了一遍,然後把一沓詩稿分開,說:這幾首短詩,寫得都挺好,沒說的,尤其是《夜行記》,有些寫小說的,也不能寫這麽好;這兩首長的嘛。她看我一眼,繼續說:自傢人,我就不繞彎子了。接着,點出了我偷懶的地方,令我暗暗吃驚。
有一陣,我們談到馬拉美。因為我註意到:她近幾年的新作,除了保持着她那獨具一格的天然的抒情和歌唱,還有一種修辭抽象之美。就有意識地延緩這個話題。後來她說,寫作就是這樣,你可以為自己寫,也可以為你的情人、親人寫,怎麽寫都可以,但必須註意的是:不斷提高自己的詩藝。她另外談到的見解,也十分獨到、精僻,我不時在心裏點頭,表示由衷地贊同。當我背誦馬拉美的《骰子—擲永遠取消不了偶然》的末尾幾句時,她也同聲背誦起來。
漫長的二十年的光陰,仿佛流逝在眨眼之間。我註意到藍藍,依舊和二十年前一樣,一點都沒改變。她的坦率與單純,就像無遮無攔的春光,時時傳遞着鄉野間淳樸的氣息,像天籟過濾後的微風,靜謐地吹拂着客廳。在散漫無拘地談話間,她不時起身為我們續水,還嚮我們講述不久前讀過的書。她說:裏爾剋那樣的詩,我們不好寫,支撐裏爾剋的,更多是神性,比如在我們中國就沒有相似的宗教文化背景。她說她不擅寫長詩,因為寫長詩,事先要整體構思好,還要列提綱,比如第一部怎麽安排,第一章怎麽寫,都得考慮好,——不行,我沒這個能力。說到這裏,她笑笑,輕鬆地望着我們。當談到正在激烈進行的伊拉剋戰爭時,藍藍流露出深切的憂慮和痛楚。我們沉默了。藍藍低下頭,用小剪刀剪着襖袖上的絨毛,那專著認真的神情,仿佛像她寫作時那樣,用手工活來抵抗悄悄遊走的沉默與時間。
後來,她談到她的個人生活,也談到社會上的種種不義和不公。
就在這時,突然一陣暈眩襲來,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仿佛我的靈魂,正在脫離我。這是個危險信號。我已經連續三個夜晚和白天,沒有睡覺了。我需要躺倒休息。但不是這裏。轉過臉,望望仍在說話的藍藍,又望望正在凝神傾聽的朋友張傑,我喊着兩人的名字,說:我們該走了。說着站起身。
剛走出房門,就低頭看手提袋:你送我的書,我沒忘記帶吧。沒有,我看見你裝進了袋子裏。樓梯的欄桿,蒙着一層灰塵,孩子們從外邊回來,該不會把小手弄髒吧。你不用下去了,我轉臉對她說。沒關係的,我送送你們。你把門鎖上。屋裏坐的有人。默默無語的下樓。走出門洞,眼前亮了起來。天依舊是多雲,灰蒙蒙。好啦,留步吧,不要再送了。走吧,走吧,我送你們到街口。依舊是溫和的笑。就在這一瞬間,彼此看見了:各自歷經的滄桑。沉默着往前走,藍藍走在身後,邊走邊介紹這裏的住房情況。拐彎,遇見兩個收破爛的,一個在吆喝,另一個躺在架子車上,仰頭眯眼聽吊在車把上的半導體收音機。我似乎瞥他一眼,沉默着到了街口,轉身凝視藍藍,希望把她穿越了時空的形象,深深地刻入腦海。她又一次和善的笑了,伸出豐腴、柔軟的手。就是這衹手,寫出了那麽多優美、溫暖的情歌!
在駛嚮火車站的電車上,我的狀態很糟。我巴望着趕快回到傢裏,我不想倒在外頭。但我年輕的朋友張傑,還是在我的左耳旁嘀咕:這麽長時間了,你也不來看她,作為老大哥,你這是失職!但我的思緒已經回到了傢,回到了1984年鼕天的平頂山,那個寒冷的礦區的夜晚:我獨自從味美思餐廳出來,穿過建設路,回住宿的平頂山飯店,又一次想退出乏味的詩歌講座,回廠裏上班,不知怎麽地,卻遲疑的想起十七歲的藍藍——那張美麗的漾溢着青春活力的臉……
2003年6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