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新詩的並非都是先鋒——馮新偉訪談
問:在您的早期詩選中,我發現上世紀80年代,在大陸還沒有完整的《尤利西斯》中文本時,您就註意到了喬伊斯,並讀過那部世界頂尖級的類似文學啓示錄的現代經典了。您是怎麽讀到的?有什麽收穫?
馮新偉:我僅僅是在當時的《世界文學》雜志上看到了金緹先生譯的《尤利西斯》片斷,很震撼!受到了影響。當時並沒有條件接觸、通讀整部《尤利西斯》。但後來,我發現為我所崇拜的福剋納與喬伊斯走的是同一條路子,受到過喬伊斯深刻的啓發和影響,以及後來看到剋勞德-西蒙等受福剋納的影響,從此喜歡上了意識流、內心獨白。我感到這種寫作更真實,提高了我對世界文學的總體認識,刷新了我對浪漫主義、現實主義以及批判現實主義的瞭解和積纍。緊接着,沒過多久,又看到了徐知免先生譯的《追憶逝水年華》片斷。但普魯斯特的名字,我早在1980年就知道了。就譯筆的優美而言,我感覺金緹先生與徐知免先生的譯文,要比譯林出版社上世紀90年代初出版的那兩部世界文學經典要好的多。
問:看來,您的詩歌創作深受歐洲先鋒派的影響,我閱讀您的有關資料,看到您是1985年開始先鋒詩歌創作的。您還受到其他影響嗎?
馮新偉:更具體、準確地說,我是直接受到北島詩歌的影響。後來緊接着又讀了大量朦朧詩以及趙毅衡先生譯的《美國現代詩選》。這就是長期居住在小縣城的局限:當上世紀80年代初朦朧詩名聲大震時,我正在埋頭攻讀世界名著,根本不知道以北島為首的今天詩群顛覆了傳統新詩。而我接觸歐洲先鋒派的經典,要比接觸今天詩人、美國現代派詩歌晚一二年。
問:哦,我想起來了,您在回憶錄《我與〈陣地〉》中說,您接觸北島詩歌,似乎與藍藍有關?
馮新偉:是的。1985年那個深秋,當我接受她的邀請,陪她去拜訪鄧萬鵬那晚,是她從鄧萬鵬那裏藉來了貼滿北島詩歌的剪貼本。我們後來又一起回到平頂山開源路與會者下榻的賓館後,我去她房間找書看,就將剪貼本藉了過來。當時,她正伏在床頭桌前讀一本《莽原》。
問:您讀北島詩歌有什麽感覺?能否詳細談談當時的情況?
馮新偉:我從藍藍那裏藉了剪貼本,回到我和其他兩人合住的房間,打開剪貼本一看,頓時驚呆了!這不是我要寫的那種詩嗎?〈明天,不〉、〈夜:主題與變奏〉、〈十年之間〉、〈迷途〉、〈習慣〉、〈八月的夢遊者〉、〈雨中記事〉、〈無題〉、〈自昨天起〉、〈語言〉、〈呼救信號〉、〈誘惑〉、〈觸電〉、〈單人房間〉、〈主人〉、〈隨想〉、〈太陽城札記〉、〈宣告〉、〈走吧〉、〈回答〉以及〈彗星〉等等。使我一夜間經受了中國現代主義詩歌(也就是中國先鋒詩歌)的莊嚴洗禮!我想我當時的感受與感觸,衹有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那種狂喜和興奮的心情相比喻。那晚,正好我身邊有一本剛買的帶薑黃色塑料皮的空白筆記本,就迅速擰開鋼筆,一首接一首地開始往筆記本上抄。在抄寫的過程中,藍藍曾過來要,我坐在床上嚮她保證明天一早還她。直抄到同屋住的兩人回來,夜間復醒來,問:新偉還沒睡?直抄到樓下大街上夜市收攤,炒鍋不再響,我纔抄完整個剪貼本,躺下睡。
問:您當年真下勁,真用功啊!您當時多大年紀?藍藍呢?
馮新偉:喜歡文學唄。當時正是狂熱的文學青年,22歲,藍藍好象18歲吧。不下勁不用功,基礎不打紮實、牢固,怎麽能堅持到今天。那時我就養成了經常熬夜的習慣,好象從事文學事業的人,天生都是夜貓子。當然,這也符合我的生物鐘,我常常是白天沒精打采的,可一到晚上,夜幕一降臨,頓時就興奮,即使熬到天亮也不成問題。現在不敢那樣熬了。但直到現在,我還經常重溫昔日的經典。卻已經不局限於現當代經典了,包括中外古典,比如歌德、莎士比亞,孔孟之道,老莊哲學,兵傢策略等等,無不涉獵、重溫。
問:怪不得讀您的詩文,總有與衆不同的感覺和收穫,您已經形成自己的一套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真是興趣、性格加愛好决定一個人的命運。您和當年年輕的詩友藍藍,如今都成了國內頗有影響的詩人了。哎,對了,當時跟您同住一屋的那倆人是誰?
馮新偉:那倆人,一個是我們魯山的散文傢王新民先生,另一個是當時的小說作者李建義。王先生已經離世,建義好象在開封經商,早已不再寫小說。至於藍藍嘛,你知道的,現在名氣很大,已經是國際詩人,影響早已波及到海外,經常受到國外邀請,參加國際文化交流活動。
問:您隱居的時間有20年了吧?總不見您露面。這樣是不是影響外界對您的正確認識和客觀評價?
馮新偉:也許吧。已經有一些不公正不客觀的評論了,甚至還有道聽途說的誹謗、謠言。我不久前已被迫作出了不客氣的回應和反擊(見《下裏巴人與陽春白雪》)。可能會得罪妄想主宰別人命運的人。而缺少交往的弊端,就是由着人傢鬍說八道,而你又不在場,平白無故的你就會多了幾個從沒見面的敵人。這就是我非常痛恨詩歌活動傢的原因。不過,我會繼續隱居,繼續冷眼旁觀某些人的自我暴露與自我作踐。當然,如果你寫的好,在文本上無可挑剔,沒有誰能夠埋沒你,甚至時間也不能。而將來註定會被埋沒的反而是現在得意、熱鬧,死後徹底寂寞,被遺忘的欺世盜名者,渾水摸魚者,和濫竽充數者。在未來讀者看來,這類人衹有虛假的現在,根本就沒有未來。
問:那麽,什麽樣的詩人才有未來呢?
馮新偉: 真正發出個人獨特的聲音,帶着時代特有的感受與傷痕、痛苦與歡樂,以及獨特經驗的詩人;既正視此時此刻,又對未來懷着持久夢想和希望的詩人;並且又對革新現代詩歌的語言與形式、結構與表現手法,具有探索精神和貢獻的詩人。對照這三條標準,看看自己占了哪一條, 就會非常自信的明白自己的詩作會不會傳至後世。自己還需做什麽努力。要知道,未來的讀者應該是比現在的讀者更挑剔,更無情,更有眼光。這個讀者,就是時間。所以,即使現在被某個蹩腳的評論傢所偏愛,所推崇,也不見得能過時間這一關,而過了一百年、又過了五百年還能留下的詩,就是最好的。相信“水落石出”這個普通的道理吧。
問:目前,在河南出現了泛先鋒詩歌論的混淆黑白的混亂現象,您怎麽看?
馮新偉:趙高指鹿為馬,就是欺負大臣,包括皇上。這種獨斷專權直接導致大秦帝國的分崩離析、毀於一旦。那種由私下到公開的玩兩面派手法,也未免太陰險。這是一種沒經過具體文本分析的不嚴謹的泛先鋒詩歌論,是無視史實,混淆視聽,誤導讀者與作者的大雜燴。因為一些作者和讀者,像泛先鋒詩歌論者一樣,根本就不清楚什麽詩才是先鋒詩歌,什麽詩不是先鋒詩歌而是傳統新詩在某些當下作者手裏的持續或花樣翻新。因此,對先鋒詩歌與非先鋒詩歌的界限和認識,是非常模糊的。不要一嗅到沾點現代詩歌的氣味,就立馬斷定xx是先鋒詩人,xx是先鋒詩歌寫作。你不能嘩衆取寵一概而論地說,當下寫新詩的或多少受一點現代詩歌影響的詩人,都是先鋒詩人、先鋒派吧?那有那麽多先鋒?!更多的還是跟在先鋒屁股後邊的大隊人馬而已。連先鋒和非先鋒都分不清,這就不是嚴謹的成熟的學術研究了,而是眼光出了問題,出現了重大失誤。也難怪,在上世紀80年代,河南先鋒詩歌雖不說是一片空白,但在全國有重大影響的知名先鋒詩人簡直屈指可數。直到1988年,詩人馮新偉、彭黎明、田桑在《詩歌報》首屆探索詩大奬賽中獲奬,纔為河南先鋒詩歌創作輓回一點面子。進入新世紀,隨着《陣地》的異軍突起、公開亮相,從地下走到地上,全省範圍內,頓時出現了“先鋒詩歌”熱。尤其2005年,《陣地》被洪子誠、劉登翰編入《中國當代新詩史》(修訂版)後,以及2006年《河南先鋒詩歌概觀》一文的發表,就像兩枚石子,投進一汪平靜的湖水中,河南詩歌界頓時波瀾起伏。從那時起,道聽途說、漏洞百出、依據錯誤、以訛傳訛、不負責任的河南先鋒詩歌評論,可以說是層出不窮。接着,還不到十年時間,就有人不失時機地依據馮新偉在《概觀》中羅列的名單,炮製出一本泛先鋒詩歌論,同樣是道聽途說、漏洞百出、依據錯誤、以訛傳訛、不負責任。
問:在中國詩歌評論界,少有真正嚴肅、獨到的批評,更多是千篇一律的像您說的那種表揚稿,對這種現象,您持什麽態度?
馮新偉:你會發現,那些相互捧場、相互歌功頌德的評論,用的措辭幾乎也是一樣的。很少有建設性的類似海外詩人阿九評讀天津詩人君兒那樣,充滿理解與共鳴的評論:那種真正的,知音式的,讓人動容的,誠懇深入的解讀。譬如著名詩人藍藍、杜涯,如果嚴格地具體分析她倆的創作與文本,也不能輕率地將她們歸入先鋒詩歌的寫作範圍。比如杜涯,深受荷爾德林、雪萊和葉賽寧的影響,支撐她詩歌寫作的是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而浪漫主義,正是中國新詩草創期的發源地。怎麽能說她的寫作是先鋒詩歌呢?如果一定要說她的寫作受到了現代詩歌的影響,那僅僅是受到葉賽寧、西川、海子、駱一禾等人的那一路新古典和俄國未來派的影響,因而顯得非常遼闊和大氣。又比如藍藍,她的詩歌創作一開始就受到印度詩人泰戈爾的影響,而這一影響是深遠的、起决定作用的:那就是對世界、對大自然、對生命的謳歌與贊頌。她那種自發的吟唱,因為貫註了素樸的情感和熱愛,而一直深受人們的喜愛。然而,藍藍的閱讀比較復雜,所受到的影響,也不是單一的。這就使得她的詩歌創作,既保持着質樸的傳統和民歌特色,又 具備了現代詩歌的格調和光彩,讓人百讀不厭。她自始至終發出的都是獨具魅力的歌唱和個人的聲音,我們聽不到任何雜音,即使《從這裏,到這裏》題材的轉換,從歌唱的自我轉變到對現實的關註和批判的自我,也絲毫不影響她的風格已經博採了衆傢所長。因此,她們在漫長的寫作生涯中,各種手法的融會貫通和成熟的不留痕跡的運用,以及對自然、生命和易逝事物的輓歌式的輓留、贊頌、歌唱,文化關懷和人文精神,早已突破傳統和先鋒的樊籬,為我們全體寫作者樹立了楷模。也就是說,她們既是傳統的,又是先鋒的,以其與衆不同的獨特的寫作,豐富並弘揚了漢詩傳統,是河南詩壇貢獻給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優秀詩人。
但我也看到不少詩人,傳統新詩已寫的很好了,寫到了一定火候,相當優秀,可是跟先鋒詩人一接觸,一交流,一聽說自己傳統,頓時感到自己不足,開始轉變。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完全否定了傳統,否定自己的過去,以另一副全非的面目出現。這就有點矯枉過正了。其實,你衹需稍微接受先鋒派的影響,汲取現代詩歌的一些營養,調整好自己的觀念、角度和表達狀態,就可以了。完全沒必要把自己連根拔掉,學羅朗-巴特,學某些極端的後現代,鋸掉自己坐着的樹枝,從一個結構主義者變成一個解構主義者,從新開始,徹底割裂自己與傳統的聯繫。而詩人杜涯,我認為在這點上,作的就比較好,就是一個有成績的從傳統詩歌寫作,走嚮大詩人的顯著例證。但她有個短時期,輕易接受根本就不值得她效仿的詩風的影響,不能不說是走了一段彎路。好在她不久,終於認識到之間的差距,又從新回歸了自我,恢復了自己獨特的抒情方式和遼闊的寫作。
詩歌寫作最怕趕時髦,追逐時尚,找不到自我或看不清自己,以至於徹底喪失自我。要知道,時尚就像巴黎女人的時裝,幾乎每天都在變的。但在堅守自我,以融會貫通的成熟姿態保持住自己風格的詩人,沒有比藍藍、杜涯兩位女詩人作的更好更成功了。
問:您雖然厭倦某些評論,但您偶爾也寫評論。請談談您對評論的認識好嗎?學術研究領域有何混亂現象?
馮新偉:我發現有些評論傢寫的非常好,看待作品和作者非常有眼光,很獨到。但有些個別評論傢就不是那麽回事了。資料失實,引證錯誤,僅憑道聽途說就信口開河,不負責任。譬如有些成果,藝術作品,作者個人資料,甚至回憶性文章,就在網上擺着,完全可以利用起來,用作第一手研究資料。但他卻千方百計無視它,自己則隨心所欲地虛構或聽信一些道聽途說的材料,不加分析、研究,也不經過辯真偽的過程,就不負責任地作為現成材料,充填到自己的文章中,結果引起並造成評論界、學術研究領域的失實和混亂。可怕的是,這種杜撰的文章一旦發表或出版,被人誤讀或引用,很容易造成以訛傳
訛的現象。由此,本來完全可以清晰的歷史或綫索,就混淆不清了。又譬如一個流派,一個詩群,一份民刊的發起人、創辦者、主要同仁、重要成員等等,你如果找不到準確、可靠的第一手資料,那麽就不要從第二手資料中任意套用、沿襲,這是極不負責任的態度。如果不是主要參與者、發起人、主要同仁(尤其是草創期的當事人)寫的回憶性文章,就更不能隨心所欲地想當然的采用。這些文章,必須幾下對照,合理、公正、客觀的對待。選取自始至終在場的主要負責人的資料和文章為準。這就是毛主席說的: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比如《陣地》,就應該在對照幾個原始發起人的回憶文章的基礎上,以《陣地》的發起人之一、主編森子提供並撰寫的文章和資料為準。因為,衹有森子提供並撰寫的文章和資料,最全面,最接近準確和權威。其他發起人的文章和資料,則可作為重要的參照。而2000年以後的加入者,基本上沒有絶對的發言權。衹能老老實實的提供他親歷的相關回憶性文章,作為參考。堅决杜絶任意虛構和道聽途說。這裏有必要說明的是,藍藍自傳《時間,和他們》中提到的《陣地》發起人創辦者一說,就不能照搬、沿襲、套用。因為,她作為主要成員,但並非《陣地》的發起人,對內情並不十分瞭解。她可能聽信了一篇非常龐雜、糟糕的對話,誤會了。所以,你如果在研究一個流派,一個詩群,一份重要的民刊時,務必對他們的主要的基本情況,盡量準確、可靠地掌握。而采用了有漏洞的資料、文章,就會冒失實的風險,給後人帶去不必要的誤會、誤讀和誤解,引起論爭和論證。而一些發起人、主要成員就會不公正的被掩蓋、被遮蔽,被抹殺他們當初發揮的重要歷史作用。更有甚者,某些半路入門的所謂的評論傢,更是欺世盜名的搶奪勝利果實,荒唐的以評論傢和權威自居,毫無眼光地以其拙劣的文字,混淆視聽,誤導讀者,歪麯史實,渾水摸魚,以達到其不可告人的用心和目的。如果大學裏,文藝批評界,學術研究領域,出現三分之一個這樣的評論傢,就足以把國內的學術研究領域搞的混亂不堪,就會誤導學生們,造成難以輓回的錯誤影響。使學生們和文學青年,難以分清究竟哪種說法是正確的,哪種說法是誤導、誤讀和錯誤的。這就需要學生們自覺擴大視野,擴大閱讀範圍,搜集、閱讀並研究作傢或詩人的回憶錄、自傳、書信、日記、紀實文章和隨筆等等,這些珍貴的第一手資料,那麽史實就會逐漸澄清,不被別有用心的某些評論傢所蠱惑,所誤導。而出版社也應積極主動地組織稿源,係統的整理、編輯、出版這些有價值的史實資料,供給學生們和文學青年,使他們對中國當代先鋒詩人有一個準確、可靠、全面地瞭解。實際上,較之文學作品,他們更愛看這些輔助資料,非正規作品,因為,這是活生生的當代文學史料。
問:請您簡要談談純粹的先鋒詩歌好嗎?
馮新偉:對待國內的先鋒詩歌,你衹能說先鋒詩歌是中國新詩的一部分,而且是相當重要的一部分,是對傳統新詩的反撥。但你卻不能說新詩是先鋒詩歌的一部分。這不是判斷的失誤,而是無知。先鋒詩歌像新詩一樣,發端於歐洲,但70年代的中國先鋒詩歌卻不像新詩草創期那樣發端於浪漫主義,而是直接發端於歐洲先鋒派。有興趣者,可翻開手邊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2005年第5版,一查便知。有條件者,資料齊備的,特別是有先鋒詩歌創作實踐經驗的,這根本就不是問題。但是,你不能混淆黑白的說:所有寫新詩的都是先鋒詩歌寫作,都是先鋒派。這是及其錯誤的言論,是無知和沒有眼光的表現。純粹的先鋒詩歌,主要有:法國的象徵派、德國的表現主義、英國的意象派、俄國的阿剋梅派、法國的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意大利的未來主義等,這是最早的歐洲先鋒派。是英國的新啓示派、運動派、集團派、火星派、意大利的隱逸派、愛爾蘭的貝爾法斯特派、美國的衆多流派、以及中國臺灣的現代派、北京的今天派的母本。而中國後來的非非主義、他們、海上詩群、城市人、莽漢主義、新傳統主義、極端主義、撒嬌派、大學生詩派、九十年代、北回歸綫、陣地等,則是受今天派朦朧詩的直接影響以及歐洲先鋒派和西方現代詩歌的混合刺激,所導致、催生的中國當代先鋒詩歌流派。
問:有人說,今天或當下的先鋒衹是一種精神,否定先鋒寫作技術上的一面,對此,您有什麽看法?
馮新偉:自上世紀70年代末至今,中國當代先鋒詩歌寫作已走過了整整35年的光輝歷程,在這不算漫長也不算短的35年當中,中國新詩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取得了非常可喜的成就,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有人說,現在先鋒衹剩下了精神,不再需要技術,我不敢苟同。我認為,先鋒不但是一種精神,而且它還是一種形式,一種技術支撐。如果沒有形式和技術的支撐,單憑一種精神(內容、激進思想或行為),那麽當代藝術就與古代藝術和現代藝術毫無區分。過去年代的詩歌、戲劇、小說、音樂和繪畫等等,就沒有古典與現代之分,尤其歐洲先鋒派和中國當代先鋒藝術,就毫無意義和存在的價值。中國先鋒詩歌就是一句空話。這是一種非常武斷非常殘酷的否定和偷換概念。因此,正是有了這種理論支持,在"先鋒精神"的旗幟下,當下一些拙劣的傳統新詩寫作者,搖身一變,就可與貨真價實的先鋒詩人稱兄道弟,拍肩膀成哥們,道貌岸然地理直氣壯地濫竽充數!這就與"偽前衛也是前衛"的屁話同出一轍。我沒有那種從書本上看來的生命哲學與宗教哲學的混合物,更不敢扮演具有"先鋒精神"的鬥士和救世主,有的衹是我個人的直接的生命體驗。由此,我認為,所有寫進教科書裏的東西不見得都是真理。尤其是那些多如牛毛的課外讀物、輔導資料和課外參考等等,就更值得懷疑。校園裏也不是真空(衹有真空般的修辭),大學裏的教授也有魚目混珠的三流,也有誤人子弟的平庸之輩。不要以為是大學教授做的序跋,就盲目崇拜、迷信。大學教授到處都是,我敢說比詩人要多的多;但大學教授可以晉升、大批量培養,而詩人卻是天生的,不是任何一所學校能培養出來的。古今中外,沒進過大學的大詩人大作傢還少嗎?所以,不要動不動就拿大學教授為自己撐腰,為自己製造的晦澀難懂的拙劣之作和極不嚴謹的拙著增光添彩,嚇唬那些初出茅廬的孩子們。那正好說明你自身虛弱,漏洞百出,故弄玄虛,不堪一擊。
問:關於先鋒詩歌的論爭,早就不新鮮了,你們河南真是既保守又落後,河南詩壇我衹承認陣地詩群和一些直接受到先鋒詩歌影響的80後、90後的後起之秀。其他一概不承認,包括那些泛先鋒詩歌論者。連真正從事幾十年的先鋒詩歌創作的詩人(比如您和海因),都敢無視,公開掩蓋、遮蔽,究竟玩什麽把戲?
馮新偉:還不是老一套:黨同伐異,任人唯親,唯我獨尊,錯誤的依舊認為我和海因都是瞎子、聾子和啞巴!妄想徹底埋沒我們。其實,我和海因誰的事也沒有妨礙啊,為什麽不容我們?
問:我明白。遠的不說,就我現在對您作的這次專訪,一旦發表,就是對人傢的妨礙。有的人背着您和海因,做了不少小動作,說了不少不利於您和海因的話。懂了嗎?
馮新偉:你的意思是說,不容我們的主意,某人早就打定了?是誰這麽陰險、惡毒?請告訴我。
問:說出來,也許會嚇您一跳。您完全想不到。不過,我確實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我是個外鄉人,我怎麽會知道你們河南那些破事?
馮新偉:唉,“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刪稿》中有感而發的這兩句話,算是說到傢了。我再續一句吧:而惡人庸纔則大行惡庸之道!嗚呼,世道如此而不平矣。但,如今在河南詩歌界,乃至中國詩壇,誰,任何人,也不能再衹手遮天,由他說了算:試圖在詩學領域施行獨裁並製造另一種形式的文化專製,衹能是妄想!笑談。記住,河南沒有中原王,我們也根本不承認那種自作多情、夜郎自大的唯我獨尊。誰,如果膽敢稱霸一方,在河南稱王,我們就毫不客氣地打倒誰,徹底推翻詩學領域的老偶像新偶像和對他們的盲目崇拜。為此,我們拒不接受那種具有蠱惑作用和煽動性質的所謂的“先鋒精神”,為他所利用,作他的下酒菜。
問:有人在談論河南先鋒詩歌時,甚至把鬍適的一首詩拿出來作例子,言下之意無非是說他寫的比鬍適高級多了。有沒有搞錯?您是怎麽看的?
馮新偉:新文化運動時期,新詩草創期的作品,怎能跟百年後今天的新詩同日而語、相提並論?鬍適一百年前寫的詩今天看來固然稚拙,但百年後的今天,你如果那樣寫,就不行,就是倒退。衹能當習作,至於發表,是拿不出手的。更何況你談的是一個地域的先鋒詩歌?至於把徐玉諾、謝冰心那些文學研究會的詩人,強拉進一篇談論先鋒詩歌的文章,那就更不得要領,是要被行傢、學者笑話的。即使稱鬍適是新文化的先鋒,徐謝二人的寫作也不能冠之以先鋒詩歌寫作。尤其是徐玉諾,即使他結束他非常短暫的詩生活時,寫的最好的一首新詩《夜的詩人》,也是充滿了浪漫情懷,怎麽能說他是“河南:一股先鋒詩歌的潛流”呢?所以,狼腿拉狗腿的文章最好不要寫。不懂,千萬不要裝懂;無知,更不要冒充權威。謙虛一點,對你有什麽壞處呢?為什麽不談點新鮮的、當代的,從食指、北島談起?這纔是中國先鋒詩歌的正宗。或者從戴望舒、李金發談起?他們可是受到法國象徵派影響的中國最早的現代派。衹不過當時被批做新詩的逆流,而非“潛流”。
問:好啦,不說那些泛先鋒詩歌論了,你們河南某些70後詩人程度也太低,基礎也太差,我們上海就不會鬧這樣的笑話。還是說說張永偉吧。他是怎麽認識您的?又是怎麽接觸到《陣地》您們幾個發起人呢?
馮新偉:永偉在燕窩給他做的訪談上,在他自己寫的文章中,已經多次提到,我就不用多說了。
問:不。您今天一定要談談。這方面的文章您幾乎從未寫過,很多人其實並不真正瞭解您對張永偉所起的作用。您如果再這麽隱居、沉默下去,真要被人傢埋沒了。再說他和燕窩那篇訪談中,含混其詞,模糊不清,時間、地點也不明確,讓人誤認為他是與您同時起步、出道的,其實事實情況根本不是如此,您開始寫作時,他纔7歲,剛上小學。他是在您影響下,纔由一個愛好文學的高中學生,轉變為文學青年,以至成名為人所知的。請談談詳細情況吧?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馮新偉:唉,好吧。這要從上世紀90年代初(1992年夏天)我失業下崗談起。我其實本質上不是個適合做生意的人。但為了生存,為了養傢糊口,下崗後,我就找熟人貸了幾千塊錢,下海了。在縣委門口,開了一個小書店,名字叫自選書店。招牌做的很漂亮,也很大方,是我們縣著名書畫傢劉天仁先生無代價替我製作的,同時還支援我一千塊錢。當時,剛開業時,由於在一高上學的張永偉經常帶着一幫同學到我書店買書,引起我註意。一天,他又來了,我試探着問他:你是不是喜歡寫作?他驚訝道:是啊,你咋知道?我平靜的說:我早看出來了。然後,就問他寫些什麽,他說:詩和小說。我說:下次來,把你寫的東西拿來我看看。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沒隔幾天,他果然拿着心愛的筆記本來了。我隨便翻看着,同時對他說:看來你很喜歡戴望舒和徐志摩啊。他又一次驚訝地看着我,說:你咋知道?我笑笑,對他說道:這不是明擺着嗎,你的詩裏到處是他們的影子。他這時纔隱隱約約感覺到遇見高手了。從此,永偉就成了我的常客。我時常拉他喝酒、聊天、讀書、誦詩,並把《陣地》一二期各送給他一本,又嚮他敞開了傢裏的藏書。他也就免去了花錢買書這項開支。因此,他早年讀的大部分書,是從我傢裏藉閱的。兩年後,又把《陣地》三四期送給他兩本。這樣,我與永偉交往了一年。感覺小夥子誠實、可靠,不會花言巧語、討人歡心,說話儘管結結巴巴,沉默的時候多,但我理解,主要是面對談話對手,語言表達遇到了障礙,他平常與同學在一起時,肯定不是這樣。在當時,永偉寫給我的一封信上,他親切地尊稱我為兄,並解釋了這個稱呼,我很樂意就接受了。並沒有板着一副長者的面孔,對待他。儘管他比我整整小10歲,又是初學者。不久,1993年夏初,他報考了平頂山師專中文係。到了78月份,他又擔心考不上,會不會錄取。為了確保他入校,我當即寫了一封信讓他拿着,把他介紹給了海因。另外,還給他簡要畫了一張平頂山市區交通圖。
問:為什麽把張永偉介紹給海因?
馮新偉:因為我的詩友兼老鄉海因,在平頂山市教委、平頂山師專,有不少熟人、朋友,能幫上他的忙。至於兩年後,他畢業,我又委托森子讓永偉留在平頂山,就不細說了,那件事他好像沒辦成。
問:我明白了。從某種程度上說,您是張永偉的恩人、啓蒙老師。您不但發掘了他,而且引導並培養他踏上了平坦的文學之途、詩歌之旅。使他順利的成為一名優秀的70後詩人。這點很關鍵。
馮新偉:呀,你言重了。支持、幫助青年學生,是每一個前輩應盡的義務。況且,這裏邊還有海因、森子的功勞,不要全算在我一個人的頭上。
問:但是,毫不誇張地說,沒有您,就不會有張永偉在詩歌寫作上成功的今天。即使他高中畢業、考上大學,也不見得就一定能順順利利輕輕鬆鬆地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全國在學生時代愛好寫作的文學青年多了去啦,這個數字如果統計出來,一定是驚人的天文數字。但又有多少才華橫溢的文學青年被嚴酷的現實、生存的壓力埋沒了,最後放棄了或被剝奪了學生時代的夢想?
馮新偉:當然,也可以這樣設想。但如果當初永偉沒有遇見我,或我當時忙於經商、懶得搭理他,衹把他當一般顧客,那麽人傢說不定會成為大老闆。因為,上世紀90年代初,瘋狂的下海浪潮,更顯示出人們傾嚮於“人間正道是經商”的生存理念。而對於一個來自貧睏鄉村的窮學生來說,未來的出路衹能是隨波逐流,除了當官發財,別無他途。哪裏會像現在這樣,衹是一個小老闆,又要做生意,又要做詩人,兩頭都得照顧。因此,10年前,永偉發出如此感慨:“說起《陣地》,我內心永遠都會充滿感激之情。在整個九十年代,在相對封閉的小城,它是我最好的詩歌讀本。”所以,晚期《陣地》有張永偉的加入和資助,是所有《陣地》發起人的福分。我們得感謝永偉。更得感謝森子不懈怠的堅守,以及上海、北京、杭州、哈爾濱、成都等外省的詩人朋友對《陣地》的看重和大力支持。正像森子在《陣地簡史》中說的“沒有他們的支持,《陣地》不會走到今天。”這是確鑿無疑的。
問:再過幾天,就是您50歲生日了,不能老這樣窮睏潦倒下去,也該設法掙些錢了啦。我聽說,您現在除了寫詩、寫隨筆,正在趕寫一部電視連續劇,是真的嗎?
馮新偉:是真的。一恍,我已經到了這樣的年齡。但對於我的同時代的同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寫作,我已經沒有時間去看去關註了。而值得去看去關註的,簡直屈指可數。遠的不說,僅20世紀優秀的西方文學,餘生就很難看完、學習並掌握,哪有閑工夫去看國內那些相互抄襲的模仿作,以及蒼白的修辭?魯迅先生說:沒有思索和悲哀,就不會有文學。這就更應了某位臺灣作傢那句話。他說:海內外的中國作傢、詩人,大多是無病呻吟,根本就不是文學 。這就是為什麽上網,辦完正事,我寧願看電影,看電視連續劇,聽音樂,也很少看中國當代新世紀詩歌的原因。我沒有這個義務。我又不想當評論傢。也許,有人愚蠢的認為,一個詩人不該因生活所迫去寫電視連續劇,從事大衆文化,而應該繼續貧睏下去,繼續呆在漏雨的屋內苦吟,餓着肚子搞精英文化。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要真的請他瞧瞧一個窮詩人寫的電視連續劇。我敢肯定,他準得盯着屏幕,驚的目瞪口呆。
問:我完全相信。我等着看您的電視連續劇。能不能透露一點,您寫的什麽題材?打算請誰擔當主角男一號女一號?
馮新偉:請原諒。這個暫時不能透露,保密。
問:中國的文人,歷朝歷代都被整,從秦始皇到毛澤東時代,真的被徹底整怕了。既然中國作傢協會是一把現成的保護傘,您為什麽不入會呢?
馮新偉:沒興趣。從16歲開始寫作,寫到50歲了,我仍然沒有加入中國的任何一級作協,仍然是個自由寫作者。我稱自己是職業作傢。
問:如果您早在20年前就加入省作協,也不會吃20年的苦,受那麽多的罪,一份省作協會員證,再加上您在河南詩歌界的影響,管保您在鄭州找一份很體面的工作,比如到哪個雜志社當個編輯什麽的。您信不信?
馮新偉:如果在20年前,有人肯幫忙,我信。但現在我不信。第一年紀大了,第二我寫詩並不是為了把它當敲門磚,自找約束。
問:那算我沒說。但這怎麽能跟您受的苦,協調起來呢?
馮新偉:怎麽協調不起來呢?我早些變通過來,隨波逐流不就行了?誰讓我執迷不悟,一意孤行,死守着詩歌?我放棄寫詩,改行寫小品,寫通訊報道,寫好人好事,寫饒口令,寫一切能賺錢、能養傢糊口的玩意兒,不就完了?
問:我此刻完全理解您為何使用這種反諷的語氣。其實,早在1994年夏,在《註解:一份文獻》(答青年學生張永偉問 )那篇訪談中,您就已經鮮明地表明了您的立場和傾嚮。按您的性格,您是不會隨波逐流、同流合污的,您是寧願清貧忍辱,也不會嚮誰求饒、低頭的人。難道不是這樣嗎?
馮新偉 :是的,你的理解十分準確。
問:您當年如果真的那樣變通了,就徹底違背了您為文學獻身的初衷,那您早就完了,真的完了。這20年來,您之所以贏得周圍詩友的尊重和支持,正是由於您處變不驚,甘願清貧。您堅守夢想和希望的精神,無形中也鼓舞了許多像您一樣,酷愛詩歌寫作的人。您知道嗎?
馮新偉 :我說一件事。 2000年的時候,簡單為創辦《外省》,連續三次到魯山拜訪我。其間,送給我一本森子的隨筆集《戴面具的杯子》。當我讀到森子寫我的文字時,我為森子不忘落難的老朋友,感動的熱淚盈眶。當時,正是由於新老朋友的關懷和期待,我恢復了中斷三年的詩歌寫作,並迎來了新世紀新的創作突破。
問:森子寫您那篇文章很多人都讀了,當然,不單單是寫您的,但主要是寫您。包括簡單寫您那篇訪問記《形而下的生》,在網絡和《大河報》上發表後,很多人也都看了。因此,您其實有很多潛在的朋友,您不要老覺着很多人不理解您,不願意理您,實在是您太少露面了。您為什麽非得采取消極避世的態度呢?為什麽不積極主動的嚮詩壇靠攏呢?
馮新偉:你要的回答,我已經發表在詩生活我的個人專欄了,就是那篇《下裏巴人與陽春白雪》。咱們還是談點別的吧,談點新鮮的,快樂的事情好不好?為什麽話題總是這麽沉重呢?
問:好。我記得您剛纔說值得您關註的詩人,衹剩下百分之一,那麽誰有幸是那個百分之一呢?如果按您那個百分之一來計算,假設全國有50000名詩人,至少還有500名詩人受到您關註,您關註的詩人還是不少嘛,是不是這樣?
馮新偉:全國沒那麽多詩人。即使你把文學青年、文學老年全加上,專門寫新詩的人也沒有那麽多。這已經不是上世紀80年代了,僅安徽的《詩歌報》訂戶就高達10萬!真是奇跡。所以看來,我這個關註比例還是太大了。其實,我關註的詩人,充其量也不過5、60名或更少。這50名優秀詩人,堪稱我們這個時代的精英。
問:請問,您寫作有計劃嗎?
馮新偉:我寫作從來沒計劃,完全隨心所欲。我恍惚記得藍藍說,她好像也沒計劃。我從不強迫自己,也不喜歡受人約束。這也許可以解釋我為什麽幾十年如一日,喜歡寫作的原因,不加入作協的原因。我簡直是迷上了寫作這一行。誰,任何打擊,也不能改變我從16歲就確定的寫作理想。
問:好,謝謝您,馮先生。非常感謝在您50誕辰來臨之際,接受我的專訪。祝您生日快樂!
馮新偉:謝謝,謝謝你的專訪和快遞來的酒。
2013、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