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的詩歌
——馮新偉的詩歌,一種盛大的典雅
讀馮新偉的詩歌,讓我立刻走進一種盛大的典雅,這種盛大卻又是如此的羞怯、暗啞,仿佛月夜下的聲音,虛幻而真切,好像沒有對話者的喃喃自語,不祈求傾聽的低聲叨絮。“夢遊人正夢遊在幸福的邊緣/你不可在午夜就喚醒。”是的,對於我來說,馮新偉的詩歌就像一場夢遊,一種心靈與物像之間信手拈來、來去自由的詞語交換,一場來自於真實、倔強、自尊的內心的詩意幻覺。
他能在平凡的現實中隨時進入夢境,隨時把他的語言牽進冥想的境界,在和母親挂窗簾的時候,懸在半空的手突然停住,寫到:“她卻從不瞭解我,是怎樣艱難的/取得漢語的信任,三十年如一日/一筆一劃地讓自己移居,並毫不費力地/一再讀出窗簾上繁復、凌亂的幻象。”幾十年來,一筆一劃地,磨針一般在時間的溪流裏打磨他的文字,“耐心,碧緑”。
詩人明白,即使“被自身的嚮往所牽引”而延伸的藤須,也將回到詞根。故而他的語言是簡單、自然、少有修飾的。我不認識他,但想象得出,這位把詩歌奉為至高生活的寫作者,該是如何鄭重、謙卑而笨拙地在人世間行走着。我們隱約地知道馮新偉現實生活中的睏境,沒有工作,沒有醫保,患了腦梗;我們在他的詩句中清晰地看到他成熟的哲思和清晰的詩意:“大部分時間/我任憑晝夜自然轉換,至少/用兩個我去喂同一個夢”,“今天,而我所知道的我,不過是/一個過去的光速的結果,還在裂變”。
一個沒有傷害能力、衹會被現實傷害的詩人,有着怎樣的溫情和透明呢?看看這樣的句子,足以讓人流淚的:“夜裏,我走過/開花的蘭草和劍麻/夜色濃重,但/沒有把她倆染黑。往事和街燈照耀着花園/塵埃還沒有落到她們內心。”“除了黑乎乎的河水,一切全是白的/甚至睡眠這個詞,包括我此時的寫作”。
詩人在哪裏尋找他的同類,靠什麽支撐他的精神呢?也許是像魏爾蘭、拉芳那樣的遠去的人們,以他們的落魄和哀傷、莫名受到的傷害感動和慰藉着他,和他們一起在受苦挨餓中找到溫暖的歸宿。於是我們看到馮新偉在睏頓中依然寫着,一筆一劃地丈量自己的視綫,一字一句地與詩歌對準焦距,學會“在融雪的陽光下暖一暖羽毛/就平息了莎士比亞式的內心風暴”。
這月光下的寫作,不正是詩人心中的一種自我修正嗎?梵高似的潦倒與燃燒,釋放出純正的詩語,仿佛一座教堂裏巴赫的演奏,莊嚴、誠摯,儘管在漆黑的夢裏,充滿了“變形的星空下的迷宮”。馮新偉幾乎是驕傲地擯棄了對物質的跪拜和靠攏,高高捧起他的鈍劍,在月光下揮舞着清冽的詩魂。這樣一種一無所有的純粹寫作給詩歌戴上宗教一般的光彩,讓詩人在衆人沉睡的時候看到“夜背着手走來”,看到“它身後星光組成的衛隊”。詩人何其哀苦,詩歌何其有幸!
我是多麽欣喜地讀到這樣的詩歌,因為它是赤裸的、沒有掩飾的寫作,正如愛情,深愛的人們即使痛徹心扉也要把最美的自己奉獻:“一枝紅石榴花正與燃燒的夏天,和假想的情敵打仗”,“我窮的衹剩下自己了/像一册無始無終的小說/其中最通俗的章節,也/無人肯下功夫去讀,去領略/與小姐站着交尾的桐花/騎着金魚缸叫床的月色”。
和所有人一樣,我們都會成為失去母親的孤兒。那位與他挂窗簾的母親離世的時候,在詩人的輓歌裏,我們確實感到了“他所不能描繪的更深刻的創痛”(埃•李•馬斯特斯)。母親們似乎都是在死亡後,纔以詩歌的形式講述自身,這註定詩人成為雙重的孤兒。
雖然我們不能分擔馮新偉的痛,不能代替他承受任何一份沉重,但我們有理解,有深深的祝福,祝福詩人在“輕盈、深奧的涼”裏,在“封閉的月亮的小圓窗”裏安居,祝他早日康復,早日擺脫病魔的糾纏,在“無夢無思想”的蟋蟀的叫聲裏繼續譜寫他的月夜之歌。
——梅朵2020年8月30日寫於法國波爾多
(註:作者梅朵,當代詩人,現居法國,任教於蒙田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