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抒情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式微了,但抒情詩的重要詩學意義仍堅不可摧。歷史上抒情詩是一種文化價值、文化態度的高尚、高雅表述,抒情詩不僅是詩歌的精華,更是文學的精華。抒情詩可以抒發強烈情感,也可以涉及日常生活;可以表現超驗,也可以對個人最內在心靈進行坦誠根本表述。但若把語言聯想、想象、語言規則或某種板結的政治板塊作為為抒情詩解睏的可能實驗,這種實驗可能使抒情詩産生文化斷裂,而不再是文化價值的寶庫,抒情詩在此時,並在將來會歸於無效。
尤其是在個體內在區別被否認的社會,樹立的衹能是群體之間的區別,而這個多層群體之間的區別,本是一個動蕩不定的大意識形態建構,強勢群體在各自打造自己的強勢小意識形態和階層文化強勢聲音,而弱勢群體和一些個體內在也在發出物化時代冷酷命運賦予自己的低低的階層哀鳴。
在以上這些詩學圖景和時代背景下,在某種城市化快速推進和城鄉兩元對立矛盾層面上,女詩人杜涯自上世紀80年代中晚期以來的抒情詩創作,客觀反映並部分呈現了我們時代凋落的真實鄉村景象和鄉村內心意識流變;同時,杜涯因身處農業大省中原腹地,地理區域特殊所牽升出的寫作語境、審美氣質和情態、自然境況以及寫作中潛意識身份確認等,使其成為較典型的地域見證者和時光更迭的觀察者,無疑這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鄉村抒情樣態。杜涯用語樸素,詩裏有她自己所喜愛的多次出現的意象結構,你可以把她所寫的每首詩作為一個整體去讀,也可以把她所有的作品作為一個整體去領會。她把自己的抒情因子一度定格並最終歸入開闊大氣的自我生成,杜涯建構了具有個人寫作身份意義的個人烏托邦,全不顧外界理論和詩歌行派的行規戒律,她是獨立自由的,她不屬於國內詩歌任何山頭和幫派。她也不屬於現代某個群體身份,她一直是邊緣的,並安心於她作為本質的樣子,所以她安靜沉潛,這就鑄就了她的殊異和純粹抒情品質。
統讀《杜涯詩選》(花城出版社,2008年4月第一版),我覺得杜涯詩歌是具有淳樸、低沉、宏闊的聲音形象的,她對自然不美化,也不貶低,而是帶着對自然世界的機敏見解和像民間底層觀察傢一樣的視角去寫出真實的自然圖景和自然內心,她詩裏的樹木、春天等成為一種潛意識折射,而不僅僅是自然宿命的象徵。杜涯還提用一些代有中原標識的風物人事完成了一種樸素的中原界定(如《一個名字:花好月圓》、《在北國》、《白梨花》等),同時杜涯詩裏的修辭手法也不復雜,她不玩弄詞藻和搬用離奇陌生意象,她以樸素真摯的情懷打動觀者,她一心撲在抒情上,旁若無人,早期愛用排比句式,顯得技法單調,所以她的優點和缺點有時並列呈現,她愛用三個法:即“呼語法”、“擬人法”、“活現法”。“呼語法”是對實際不在場的聽衆(包括逝去的親人)講話的轉義手法(如《北方安魂麯》、《遺忘之詞》等等);“擬人法”就略了;“活現法”就是讓非生命事物具備講話和表達思索意識的能力(如《短歌》、《河流》、《嵩山北部山上的慄樹林》等)。可以說,杜涯維護了自然抒情的精神本真和純粹質地。
杜涯寫了許多關於春天的詩,詩集第1頁就是《春天》一詩,是作者對媽媽的內心獨白。這首詩觸動了我,讓我幾乎不能把下面的文字寫下去。2005年春節我和杜涯去許昌鄉下看望她久病臥床的媽媽,老人那時已是古稀之年,腿摔折了,住在鄉下兒子傢的北小屋(這間小屋因內墻阻隔,不見陽光),那年鼕天我覺得奇寒刺骨,河南的鼕天是很冷的,鄉下是沒有暖氣的。我和老人寒暄了一會兒,伸手為老人掖被角時,感到被子裏一點不暖和,甚至還有些潮濕,我覺得老人簡直是在熬鼕天,那天是陰天,我們離開後心情很是難過。回許昌的路上,一路上我仍感受着那間不見陽光的小北屋徹骨的寒氣。
杜涯的母親不識字,人非常善良,在鄉鄰里口碑很好,晚年老人信了基督教,腿未出事前每周必會去教堂做禮拜。杜涯小時,母親記憶好,常教她歌謠和經傳,杜涯小時的詩歌啓蒙就來自母親。我還記得杜涯說,一次她從城裏回鄉村,母親正獨坐在村口土堆上,看見她,就說“你回來了”。杜涯嚮我說這個小事時,我常想她媽媽一定是心裏懷滿寂寞與喜悅說這句話的。一個勤勞、樸素、與世無爭、近乎沉默的母親顯然影響了杜涯未來的寫作,所以杜涯不僅是在寫鄉村,也是在寫人世親情,包括她1999年創作的《北方安魂麯》,就是寫給她父親的,總之杜涯是在很樸素地寫愛(包括對自然的愛)以及感知愛、時間無情消逝後的痛苦。《春天》一詩就是這樣,基於這樣的人世親情、故鄉記憶以及成年後異鄉漂泊背景下的幾層意象的疊加交織融合呈現,《春天》一詩寫得深沉、凄婉,懷着我所理解的創痛,“媽媽。春天裏我住在灰色的城中/ 望見春天的風穿城而過 沉默不語”,這裏面,有大愛也有大哀,一如詩尾“數輛馬車杳無蹤影/穿過原野的塵土路上/春天正滾滾遠去”。讀完這首《春天》,我被深深感染,眼前浮現着杜涯媽媽花白的頭髮和病床上默默望着我的混濁的眼睛,我是見過她母親的人,她母親次年就去世了,作為這首詩一個特殊的讀者,我的難過真是無法言表,我看到了純粹的愛、精神,以及命運對這種純粹的無情打擊。
《杜涯詩選》第一輯(1990-1998年)裏收短詩43首,這些都是杜涯早期的詩,按我自己的挑剔之眼,我仔細閱讀領會了一遍,梳理了一下,發現其中有30首詩,都是我喜歡的詩歌作品。顯然,第一輯我淘掉了13首,但按30首/43首的比例,也就是說第一輯裏我認真品讀後認為大部分詩作都是優秀的。而我初選出的這30首詩裏,其中的17首詩我認為是極出色的極品,這17首詩歌極品我按它們對我的搖撼度列舉如下:
《春天與風》、《春天的聲音》、《桃花》、《對一個夢境的陳述》、《再也沒有人能告訴我南方》、《樹林或童年的陽光》、《月光麯》、《十二月重唱》、《深藍的鼕天》、《樹林中》、《嵩山北部山上的慄樹林》、《寂靜》、《秋天》、《鼕天的樹林》、《沉默》、《春天》《被光陰傷害的人》。
這17首詩極品裏,人們一般比較關註寫上墳傷逝親人的《桃花》,我看許多選本也多選這首詩,無疑,這首詩是詩之極品,但應該註意到,在“桃花”或“白楊樹”之外,杜涯在處理童年、回憶、傷逝、田園、自然這些母題時,其中有一個角度就是用超驗式的浪漫主義情懷,用冷靜、樸素、靈敏的“心靈之耳的傾聽和心靈之眼的觀察”來呈現、刻畫童年、回憶、傷逝、田園、自然這些母題,顯然,這是一種極具通靈才華的天賦才能使然。而其中《春天與風》、《春天的聲音》、《對一個夢境的陳述》、《寂靜》、《鼕天的樹林》、《沉默》這6首詩又有着共同的發聲,這就是杜涯在用她極其靈敏、憂愛、禪意的“心靈之耳、心靈之眼”嚮我們傳達着看似自然村野、實則傳達着人世樸素、倥傯、飄忽、寂寥、無情消逝的一面。在這裏,杜涯用通靈之心接通了我們和世界的聯繫,她寫植物、寫無人的村莊、無人的樹林,用空靈有力撼動一切的春天的風來烘托童年的純粹、美好、寂寥與消逝,讀來令人扼腕而嘆。在這樣人間的春天、村莊、童年,又形同身處荒野和虛無世界,我們回頭是一空,再回頭仍是一空,直至我們肉身成灰,童年的小空融入我們的灰塵之空,那時我想纔是一個空與空美結合的大完結,而在我們成灰之前,我們對童年的發蒙體驗,對童年的憑吊,已被杜涯寫透:
“我想那應該是在我的幼年
應該是一個初春的、陽光和暖的
上午,我獨自走在村裏,或者
更確切地說,我獨自走在那條
街上。我的前邊,沒有一個人影
我的後邊也沒有
一個人影,我是一個人走在
初春的、陽光和暖的
街上
——《春天與風》
我們需用我們的心靈之耳、心靈之眼,在寂靜、心靜的閱讀中去接收這種神妙、遙遠、哀婉、空靈的心靈之聲和人間自然之聲:
我聽不到一點人聲,那是
初春的上午……
……
偶爾有陽光“噗噗、噗噗” 地
落到地上
我聽到 一種巨大的聲響 從北面
的天空 鋪天蓋地而來
我看到所有的樹木
全都猛烈地搖擺起來
幾衹小雞驚恐地
從街的一面 跑嚮另一面
它們金色的 或潔白的羽毛 翻捲着
我聽到 誰傢的風門不斷地
“砰砰”拍打着門框
聲音遠遠地傳來 空曠 而 寂寥
——《春天與風》
這首詩像畢肖普的《魚》那樣,首尾采用一種閉合結構,中間則用細膩、敏銳、冷靜、超驗、具有雕塑感的筆觸,仔細刻畫了春天裏的童年消逝,讀後令人難以忘懷。剩餘《春天的聲音》、《對一個夢境的陳述》、《寂靜》、《鼕天的樹林》、《沉默》這5首詩,我讀後則有種感覺:這5首有些已不是在寫童年,但筆觸風格仍和《春天與風》有相呼應之處。
《杜涯詩選》第二輯“晴朗的鼕天”(1999-2002年)收短詩28首,我認為《鼕夜歌》、《晴朗的鼕天》、《秋天的柿樹》、《白梨花》、《春天寄書》、《河流》這6首都寫得很優秀,雖然第二輯我淘掉了22首。而這第二輯篩留下的6首裏,《晴朗的鼕天》、《秋天的柿樹》、《白梨花》、《河流》這4首又是極品之作。
《杜涯詩選》第三輯“無限”(2004-2007年)共收短詩35首,在這一輯裏,和前兩輯重抒情稍有不同,杜涯在第三輯裏整體詩作敘事成分明顯加重,對這個變化,我是比較關註,也是持樂觀態度。這個第三輯裏有18首詩我覺都是上乘之作。而這18首詩歌裏,有11首則是極品,這11首是:《為一對老夫婦而作》、《一個名字:花好月圓》、《歲末為病中的母親而作》、《無限》、《楝實》、《敘述》、《河南》、《椿樹》、《空曠》、《自述》、《采石場》,這裏我挑選《一個名字:花好月圓》和《無限》這兩首來簡要分析一下。
先談杜涯《一個名字:花好月圓》這首詩,這首詩共44行,回憶部分占全詩主要比例,其間有四個大的情感起伏部(1-19行;20-33行;34-38行;39-44行),第1部分是起部,為暖色調(“溫暖曾經來到人間”);第2、3部分都是伏部,均為冷色調,但第3部分則降落至全詩最低,可謂低伏部;第4部分則為小起部,略為中性色調。即全詩節奏為:起部—伏部—低伏部—小起部,節奏構成自然流暢,內在烘托了全詩悲憶主題。全詩細讀也像默觀個人小傳電影,將觀者最後浸染出諸多悲情。全詩也有較明顯的一個時序變化,從幼年時回憶“母親在廚房摘芹菜,煮半鍋紅薯”,及至觀年畫牡丹明月,園上看果田裏趕雀寫起,使人感到溫心倍至,進而稍轉,寫到立鼕白霜、落雪、正月年景、二月春會、三月南園桃花盛開,直到人世的倥傯變遷,父親和姑姑的離世,及人世的美好與最後的消空。
這種時序變化所牽帶出的影像變動,就像前面說的小電影,畫面層次感和故事邏輯感極強,又因作者用詞刻物狀事的樸素,加上女主角出場的“我”的傳記般的記錄旁白陳述,又因“人世的美好與最後的消空”具有普泛意義,所以讀時,就猶使人感時懷世,強烈體味到生的不再、生的痛感和生的美好所形成的巨大反差。
在這個時序移動中,作者的鏡頭語言主要落墨對親人情態的描摹和中原鄉土風物的刻畫上,勾畫可謂溫潤傳神兼備:
我們在雪中滾爬,撞翻了
柴垛。堂屋中,火盆輕燃,壁上
貼一年畫:一輪圓月和幾株盛開牡丹
它的名字是一種美好:
“花好月圓”——……
但隨後在“我們歡呼出門,一下子/停住:天空的碧藍讓我們驚詫”的禪思詩句後,全詩情感語調迅速轉嚮一種大提琴式的慢板溯傷追痛中:
我們跑出門,發現桃花在南園
開了三千朵,蜂蝶嗡嗡飛舞
柳絮不顧一切撲在墻上
春天曾經讓人無法忍耐
這是一種奢侈——後來父親被
埋葬在河堤的西側,我們
的姑姑在幾裏外,那裏
土上的野蒿年年長得很高
詩中淘氣的“我們”也迅速長大,堅敏而成熟:
隔年,桃樹被砍,蜂蝶不來
柳絮空自飛過三百傢
“花好月圓”,三十年衹留下了
一個名字——我要說人間三春
不常,歲年消逝得太快
至此詩第3部,人世之空與物事夭折,個體之生哀與群體之生哀的主題部最終全現,令人沉啞無聲。而作者最後在第4部的念白,讓我猶為悲戚,我似乎聽到了一種午夜鄉戲的蒼涼簧板,又似乎電影將要結束,觀者椅響將四散,而任何人生也終將在清澈的童年回憶鏡頭裏凄然間無聲落幕,這裏又豈是一個“悲”字可言盡:
“花好……月圓”,我念出這個名字
根須回到土裏,花朵回到樹上,春光
回到了名叫朱寺的村莊:我幼小,一身
碎花衣服,在五月的陽光中站立
仰首,苦楝花開了,樹木搖啊搖
那時我未長大,南山未老
——《一個名字:花好月圓》
再看《杜涯詩選》第三輯裏《無限》這首詩:
我曾經去過一些地方
我見過青蠃一樣的島嶼
東海上如同銀色玻璃的月光,後來我
看到大海在正午的陽光下茫茫流淌
我曾走在春暮的豫西山中,山民磨鐮、澆麥
蹲在門前,端着海碗,傻傻地望我
我看到油桐花在他們的庭院中
在山坡上正靜靜飄落
在秦嶺,我看到無名的花開了
又落了。我站在繁花下,想它們
一定是為着什麽事情
纔來到這寂寞人間
我也曾走在數條江河邊,兩岸村落林立
人民種植,收割,吃飯,生病,老去
河水流去了,他們留下來,做夢,嘆息
後來我去到了高原,看到了永不化的雪峰
原始森林在不遠處綿延、沉默
我感到心中的淚水開始滴落
那一天我坐在雪峰下,望着天空湛藍
不知道為什麽會去到遙遠的雪山
就像以往的歲月中不知道為什麽
會去到其他地方
我記得有一年我坐在太行山上
晚風起了,夕陽開始沉落
連綿的群山在薄靄中漸漸隱去
我看到了西天閃耀的星光,接着在我頭頂
滿天的無邊的繁星開始永恆閃爍
——《無限》
我讀這首詩時,想起杜涯在隨筆裏所寫的她所追求的“無聲”和“沉默”的詩歌境界。《無限》這首詩在一種舒緩的語調推進中,全詩最終體現了一種令人觀止的終極關懷。也就是說,杜涯不僅是在寫人世,更是在表達一種超越個體體驗和現世存在的生命境界,這種生命境界是囊括宇宙的,超越了一般寫作意義上的性別、國傢、種族和歲月,是一種時空宇宙意識,是帶有宇宙意識的一種終極關懷,也是超越人類歷史的一種大悲哀。
在這裏,女性寫作意識被本我意識的覺醒所取代,作者的視角變得無限恢宏,萬物存在的本質被彰顯,本我意識理解了萬物的局限並彼此和解。全詩前半部場景從茫茫大海邊,遞換到春暮山中;從山民遞換到靜靜飄落的油桐花;從秦嶺遞換到“寂寞人間”,從實觸虛,從明至晦,落於“寂寞人間”,令人陡生浩嘆。從一係列存在,遞增生者對事物存在的反觀,從而推及本我的內心。全詩後半部一改前半部抒情筆勢,縱筆凜然,從“江河邊”轉而民氓、高原、雪山和原始森林,這些頗含廣勢的自然景觀被作者充分人格化,象徵化,筆勢放達、開闊,使人玄想人生和萬物無窮。至倒數第5行作者轉為收勢,這之前作者所觸及的皆是人間或“地上”事物,此時,視角開始自然“嚮上”,轉為群山之巔的西天星光,繼而是滿天繁星在永恆閃爍。這樣註目廣漠宇宙的結尾不僅集合了詩前半部“寂寞人間”的浩嘆和詩後半部玄想人生和萬物無窮,而且與全詩所陳的我們星球以內的島嶼、繁花、人民、村落、森林等無限事物互為意象呼應,進而把個體、群體納入宇宙,把個體之哀和群體無限納入宇宙無限,格調宏偉,氣象森然,使觀者超脫,與作者感同身受。
女詩人蕭易2008年在詩生活第59期月刊曾給杜涯做過一個訪談,裏面有她對杜涯詩歌寫作的一個簡要總結:“我從第一次讀到你的詩作,就感受到你的詩有與衆不同的氣象,這必然跟你的性格有關,它們呈現內斂、大氣、擔當的特質。你的詩裏有自然、有傢園、有對普通民衆的關懷,寫作的心態是安祥的,不激越、不焦灼,卻略帶一點深刻的憂鬱……”,我讀後覺得這個小總結基本上是符合杜涯詩寫特徵的。
杜涯對此的回答是:“……從天性上來說,我更近於荷爾德林,眼光是嚮上的,我的心始終是在遠處的,在天上。但同時,我又是來自鄉村,我們都明白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鄉村,它的貧睏、無助、無望以及掙紮、無奈、屈從、聽天由命,帶給我怎樣的沉重和傷痛啊。我無法完全脫離這一切,也無法做到無視這一切。所以我總是在天上與地面之間往返,也時常處在飛翔在天上與回到地面的矛盾中。從小到大,生活都在不斷地從我身上拿走着我作為女性的一切。它一點點拿走那柔軟的部分,當它拿走,我就不得不長出來一塊剛硬來填補那空缺。即便如此,當我29歲從許昌去到鄭州時,我仍相當程度上是個女孩。而當7年後我離開鄭州時,我身上女性的東西已經被拿走殆盡了……我別無選擇,衹能寫沉重和硬朗的詩,以與我的內心相對稱。衹有這樣的文字,才能承擔得起我心中的重和硬。”
對自己的性格和寫作理念,杜涯在這個訪談裏也做了個簡要回顧總結:“我是個比較固執的人,同時也是個很不現實、不懂得如何在現實中生存的人。可能由於心在遠處,目光也始終望嚮屋頂以上,我對地面上的人情世故幾乎一竅不通,可以說完全地不諳世事,這使我在生活中吃盡了苦頭,幾乎處處碰壁。……在生活中我不是個‘聰明’的人,在鄭州我是以傻氣出名的,就像有人在背後說我的那樣:‘傻得不透氣。’……總之,我是個很不會生活的人,不懂得如何把自己的生活調理好,不懂得抓住機會和周圍的環境,不具有在現實中生存的智慧。我20歲以後的生活,用‘一塌糊塗’去形容是絲毫不過分的。
“詩歌,可能是世上最孤獨的一件事情,而我又是懷着怎樣的秘密的歡樂和滿足深愛着並享受着這種孤獨!事實上我對詩歌充滿感激:藉助於它的翅膀和高度,我盡可能地接近了那個渺遠的‘另一個世界’,我自己的世界。並且,正是寫詩,讓我在暗淡的現實生活中保有了一綫光明。
“詩歌,是雪山頂上的那一片明亮,為了那一片明亮,有的人可以放棄現實生活中的一切。我就是這樣的人。”
第三輯裏《為一對老夫婦而作》這首詩,也是我認為極品的一首,對這首詩,我本來想談點什麽,但看到“詩生活月刊”訪談裏蕭易和杜涯的話語後,我感到了一絲釋然,蕭易說她在讀到《為一對老夫婦而作》時唏噓不已,感到此詩講述了人世的慘痛,同時也讓讀者的內心由此獲得慰汲,並重新建立了對詩歌的信任(它原本已被另外一些東西所絞殺和遮蔽)。可以說,這是一個很讓人感懷的客觀評價和清醒到位的解讀。
杜涯在談到《為一對老夫婦而作》這首詩時說:“……(這首)是我的詩歌中惟一我落着淚寫出的。其他的詩歌如《桃花》等,我寫時衹是感到心在哭泣,眼中無淚。而寫《為一對老夫婦而作》時,我自始至終淚水不斷,以致淚水總是模糊了眼睛,看不清字,因而我一直是邊擦淚邊寫。因為我想起了這一對老夫婦在世上活着時的悲苦、凄涼、無助、無望,別人看到的是這首詩的文字,而我想起的卻是一些真實的生活場景。在那片土地上,在那廣阔的窮鄉僻壤,許多人就是這樣活着的,這正是我時常感到沉重和苦痛的原因。我幫不了他們,我改變不了一切,惟一能做的就是將那一切記錄下來,讓人們知道:曾有這樣的群體、這樣的生命來到世上,以這樣的方式存在過,從而作為他們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見證”。
《杜涯詩選》第四輯“組詩和長詩”裏,我更喜愛其中的《春天組詩》(由16首詩組成),這組詩中的《我記得那槐花飄落》、《苦楝花紫星星般……》等幾首在抒情純度上尤為出色。而此輯裏的長詩《北方安魂麯》、長詩《星雲》這兩首,因篇幅原因,我僅在此簡要談一下。
杜涯在長詩《北方安魂麯》裏以一種冷靜與清越混合的輓歌心緒,傳達着她對非生命對象、時間、存在、黑暗意識、生的寂寥與疾病衰老、以及死的理解。“大部分人在人世上並未生活過/他們衹是活着,而不是生活”,實質性的生存意義一些人的確早已不去探尋,或者一些人早已放棄了自我的超越,這是可悲的,也是人自身的異化,是人類的“病”。“黑暗”在詩裏,被賦予了更豐富的實質性內涵,“對於我們的心靈,還有什麽/比黑暗更有滋養和安慰”,“一路上我將緩慢地學習/黑暗的知識,學習鼕天和夜晚”,“黑暗”在此具有了撫生或救生的昭示意義,這是經歷黑暗後的內心超拔和包容展拓,經過黑暗鍛造,衰朽事物發出新的光輝,這是一個有大美愛的昭示。
再看《星雲》,這首500多行的長詩有精神的通透和磅礴,時間、生死、歷史、愛、非生命對象等事物的終極意義被形而上地探問思索,這種探問或指涉,或呼喚着諸多已被擱置,並少人問津的存在的意義,這是本詩很積極的一面,這種積極形成一種力,促使讀者反觀本我和世界的本源。作者有虛無意識,卻不失理性,宇宙在詩裏具有“慈祥的心”,這種擬人化使我讀後對死即新生,有了溫暖的感受和思考。是呵,宇宙不是無情冰冷的,也不是洪荒永遠的,宇宙是“慈祥”的,它歸去還要歸來,這多麽好,這裏不是基於佛教輪回的認識(我認為虛妄),而是基於作者用心靈之眼睛觀察觸探宇宙萬象,用心靈之耳去傾聽宇宙中萬物的聲響,所以詩中這種精要的暗喻讓我認為具有解構舊觀和建構新觀的作用,而一個精要的暗喻和一個精要的細節在一個理性思索的背景上,有可能就會校正我們的生死觀和生命觀。《星雲》裏許多意象並不陌生險怪,卻皆有深邃意義。全詩語調清越,節奏和緩,用語樸實無鉛華,所以質地猶如一青銅長劍,若靜心讀此劍,我們內心劍架上將射出青銅長劍的星星毫光。當然,你也可以說《星雲》像一長方手織蠟染布,深藍與白,伴隨經緯棉綫裏織出的樸素。而杜涯,如漢代石馬,伏在古原上,用沉默觀察傾聽着某些事物存在、消逝、別離,以及它們凄美的本意。
2009.2.5 北京
20210122 23:31:31
寫得好!有啓示啓發,像收穫了一畝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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