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滿天星光垂愛的人
馬蒂斯說,畫畫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命運。在當下,詩歌相對繪畫,它是命運中的命運,成為少數人的另類。對於翻譯詩歌來說,它介於轉換和創造之間,它是陌生世界轉過來的另一面。對於能把一個陌生符號變成與你精神有親密關係的人,我一直心存敬意。舒丹丹便是這樣一位異乎尋常地透露另一個人的機密的人。
多年前,在《譯林》雜志看到舒丹丹的一組譯詩,譯詩下面的地址透露出,這是一位居住在廣州的翻譯者。我就驚訝廣州隱藏着這麽一位可以把詩歌譯得有色有聲的詩歌翻譯傢。我當即給她去信,約她的譯詩在《中西詩歌》用。後來有機會見到她,她是一個安靜的人,不怎麽說話卻很熱情。她跟詩歌圈子沒什麽來往,最初,廣州有些詩歌活動,我請她參加,她顯得很羞澀。這是她本質的美,不事張揚的性格總會贏得尊敬的眼光。
2007年,我主編的《詩歌與人》出版了一期《國外五詩人詩選》,分別是宋琳翻譯俄羅斯艾基的詩歌、黃燦然翻譯秘魯巴列霍的詩歌、舒丹丹翻譯英國拉金的詩歌、韋白翻譯希臘裏索斯的詩歌、李以亮翻譯波蘭米沃什的詩歌。五個人當中,舒丹丹算是新人。也許是好的詩歌譯者太少,舒丹丹的悄然出場無疑讓讀者眼前一亮。
舒丹丹並非國內第一個翻譯拉金的詩人,對比其他人的譯詩,你會發現她的翻譯更為到位,也更為精細。我不懂英文,為此我請教一些專業人士,他們說舒丹丹的翻譯是令人信賴的,她在忠實原著的基礎上,反復挑選最合適的詞來表達最豐富和微妙的思想感情,把其中隱藏的部分完美地呈現。舒丹丹說,她最初遇見拉金的詩歌,就為拉金深刻洞悉人生睏境與人性機密的詩句所打動,她隱隱感到自己與拉金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心靈通道。拉金的詩歌在舒丹丹看來,更多的是這嘈雜世界裏一點點個人純淨的精神救贖與慰籍。譯者與詩歌之間一直存在一種可以互換的氣味,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
拉金的詩歌冷靜而雋永,他用語言思考愛情與婚姻,死亡與再生、自由與孤獨、時光與生命、現實與詩意,他的詩歌大美而不失深沉。正像他所言:“我傾嚮於非常輕柔地牽着讀者的手進入詩歌。”我喜歡舒丹丹翻譯他的這些詩歌:“那麽多我以為已經忘掉的事/帶着更奇異的痛楚又回到心間:/――像那些信件,循着地址而來/收信的人卻多年前就已離開。”舒丹丹之所以把拉金的詩歌翻譯得那麽真切,正是譯者與作者之間氣息的貫通,正是他們之間靈魂融洽無間的舞蹈。我想,這就是舒丹丹不同於別人的地方,她衹譯她內心激起漣漪的詩歌。
舒丹丹這次在《詩歌與人》的露面一下子就引起詩歌界的關註。很多刊物的編輯通過我聯繫丹丹,以期發表她的譯作。《星星》詩刊的靳曉靜更是給舒丹丹開了專欄,《世界文學》的副主編高興先生也發了丹丹譯卡佛的詩歌。丹丹是一個勤奮的詩歌翻譯傢,她不但翻譯了拉金三百多首詩歌,也翻譯了卡佛的詩集,她還譯了很多歐美詩人的作品,很多作品是第一次譯成中文。她的第一本翻譯作品集《別處的意義》最初由我聯繫一傢出版社出版。出版前,我們給她做了一本樣書,很多朋友在我這裏看到,都想拿走這本書。由此可見,舒丹丹的翻譯詩歌已為更多的詩人所喜歡所閱讀。
一個優秀的翻譯傢,她/他總有自己的翻譯理念。當有些譯者以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說的“詩就是在翻譯中所喪失的東西”為藉口時,舒丹丹說:“我以為,真正的詩是最能經得起翻譯的。即使在翻譯的過程中,有不可避免的源語的喪失,但在翻譯中喪失的主要是屬於源語語言特性的東西,而純粹的詩之所以為詩的東西則可以具化為任何一種語言而為人類所共享。對於譯者而言,如何敏銳穎悟地捕捉到原詩的詩意,在目的語中進行微妙而貼切的精神再現與美感再植,是比簡單還原語詞、節奏、韻律、形式等外在因素更重要更艱深的功課。”我想,對翻譯有很好的見解的舒丹丹,她的姿態就是對翻譯作品最好的敬意。她在未來的日子會譯出更為人稱道的外國文學作品。其實,在我看來,舒丹丹的翻譯已超越了以往老譯者所創立的“信、達、雅”,在此之上,她還原原著的是語調和精神。作為一個譯者,外語的專業自不必說,但個人的文學學養和對詩歌的理解力尤為重要,如果加上詩歌開闊的境界就會走得更遠。舒丹丹是敏銳的,她的理解能力也是精準的,她的拿捏也是最有分寸的。她給每個譯作都寫過翻譯筆記,她在不斷的進入之中發現更偉大的事物。
廣州偶爾開詩會時,我都會叫上丹丹,大傢已熟知她是一位詩歌翻譯傢。直到有一天,丹丹給我看她寫的詩歌,我驚訝她什麽時候寫起詩歌來了。她就是這麽低調,把自己隱藏起來,又突然給我們驚喜。當下,中國很多譯者都是詩人,這比起不寫作的人去作翻譯多了一些好處,就是她/他懂得創作的規律和經驗。寫作的無限也會給翻譯帶來無限。
讀舒丹丹的詩歌,我感受到她豐沛的情感和個人的人生思索:“選擇嚮一朵花兒敞開心事/是明智的。野草與刺玫/在隱秘的傾訴裏彼此蓬勃,/再次證明生命不僅僅依賴於修行。”《山中》這首詩歌告示丹丹是一個清醒的人,她並不相信“從半山腰開始,風景優美”,雖然這一路看到雲杉、藤蔓,但山頂也不會有什麽奇跡,她相信風物的平淡;在生活中,丹丹既是尋找者,又是發現者,她寫道:“……許下的諾言,淌過的/夢境,和你不離不棄的姓名,都不再/忠於你,像河上的波紋,草尖上的風,它們是生命/托付給你的水晶……”(《擁有》)。詩歌細膩、優美,如水晶安靜地散發生命最本質的獨語;《番石榴之味》結構嚴謹,敘述平靜,詩人寫得很耐心,很節制,她油然憬悟的是:“你衹想像番石榴一樣活得本質,/將堅忍的內核深埋在柔軟的心裏。”詩歌的力量就是讓我們認清生活的本質,進而影響人生;丹丹的詩歌說出了她感受到的,有時詩歌不需要說出什麽,它需要讀者的琢磨,需要心靈的參與。《關於鸕鶿或其它》以兩衹偶爾對望的鸕鶿寫兩性之間微妙的情感,意味深長。營造出心靈的一閃念的還有她的《暮色中的蜘蛛蘭》,蜘蛛蘭的觸角在夕光中充滿憂傷;《站在三十二樓天台上》是一首以俯視的角度來觀看人生的詩歌:“你藐視着可笑的螞蟻們,這中間/有一隻就是你不認識的自己,/日夜不息地搬運着生活的渣滓,建一座海市蜃樓,又被風暴捏得粉碎。”人生衹不過是跌進萬丈紅塵的螞蟻,她說的是人生擺脫不了的糾結;不管內心有多迷惘,人世有多艱深,詩人無悔地去愛。比喻永遠是拙劣的,丹丹更願意直接喊出:“試着愛這疼痛的一世”。疼痛的愛是生命的升華,是生命的更新。
舒丹丹每每有心靈的波瀾與悸動,她都會抓住那份綿密的沉鬱:“我站在樹下,果實就在我的頭頂,/像是無時不在,無法觸及/又無從躲避的命運。”果實就是命運尚未釀出的酒,舒丹丹要把生活的果實釀成美酒,她還要去“讓大米、蔬菜和書本的香氣治愈我胸中的疼痛。”舒丹丹有着植物的安靜,她是一個微笑的人,她也是一個感恩的人。她相夫教子,她教書育人,她寫詩譯詩,她愛着內心微妙的世界,她愛這疼痛的一世。生活也許瑣碎,人生也許無力,但她說:“我仰望夜空,/至少,我被滿天星光垂愛着”。在她寫作和翻譯的天空,那些熠熠生輝的事物會來到她的紙上,芬芳着她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