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庞培
庞培自选诗22首
身体里的长江
长江从我的身边流过
就像我走路时我父亲的行走
就像傍晚回家我妈妈推门而入
清澈江水一如往昔浊泥横流
金色的回忆沉入暗黑的淤泥
我悄然无声如同芦苇和晚风拂柳
拂动的柳枝在波峰浪谷出没
长江从我的心里流过
就像我说话时我老家人的口音
我沉默不语时
窗外波光粼粼的夜色
悲苦和痛恨时
长江也从我的牙齿上流过
2019
雨,2007
雨在房前屋后
交谈着童年
和一颗不再年轻
空荡荡的心
他俩谈了田埂上的稻茬、青蛙
谈了农家土庙里的佛龛
谈了夏日里远足
谈了小时候的贫穷
密密的雨丝,轻柔
彼此手指轻碰
用不出声的眼神
表白儿时的欣悦
自天而降的雨,通宵达旦
带来万物生长的气息
从不过度悲伤
也不过分欢喜
妈妈临终前
一定曾怀念这样的雨
透过白茫茫的雨幕,安静做人
几乎是她全部的幸福
和像我这样天真的人
像我这样的匿名者
2007
故 乡
我从水中站起来
身子底下是长江
波浪、大气、夕阳下的
血水滩涂。恍若列祖列宗般的
远近岸线
看不见的村庄仿佛一阵江风
星星在芦苇叶杆低拂她柔嫩的脸颊
江水滔滔。人身体里的漩涡
跟着转动。入海口之光逆流奔涌
分泌六千公里的浊沙以及轮船汽笛声
下游三角洲如同南通城里的靖江
如同扎头巾用的蓝印花布展开
一列列浪花洁白莹澈,畅开
少女身上湿漉漉的海岸线
水声激动、啧啧称奇
有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平静深沉
万物在此静谧中交织。我的命运
我的喜好也在其中——在江面上交织
仿佛我的一生是长江吐出的呼吸
是逶迤陆地和水世界的间歇
捧读夕阳的史诗。进入失传的黑夜
在上午十点
雾濛濛的县城
长江就像一条无人的小巷
居民人家的房门
冬天的阳光畅开,露出井台院落
青砖的水磨花坛,伸出江面
黑黢黢的腊梅
街镇上的方言、店铺、鲥鱼港路
房屋内心的祷告如同入夜时分儿时的
伙伴,此刻一齐涌向江阴、太仓
君山、凤凰山、虞山
南方最后的三座青山并峙
见证这大江入海的泥牛金黄
我的一生在水中站成一个干草垛
从江水的喉咙口,吐出“故乡”两字:
故乡,游子脸颊汩汩的泪花
故乡,青年身上辛酸的劳作
故乡,水手臂弯里孤独的铁锚
故乡,罪犯卷宗上淡漠的眼神
故乡,孕妇腹部鼓突的妊娠纹
故乡,死者眼睛里望眼欲穿的诗意
孝子牌坊
牌坊用它黝黑的石柱思考
前来采风的这二十几个诗人
男男女女,散落在万安桥下
和附近的空地
他们被称为“中国诗人”
早晨,树上飘落的桂花
清新异常,使这个上午
牌坊上端的“吴孝子坊”四个汉字
格外肃穆端庄
同样古老的河水
静静流淌。诗人们
有的举起手机拍照
有的说笑抽烟;有的
仔细凝视牌坊背面的刻字和
碑铭
历尽了劫难
一个“孝”字。一个久违了的秋天
2020
长夜将尽
在江西省
一条不知名的山路上
走着多年以前的我
我独自一人
沿着一边是山崖、一边是田野的
杜鹃花开的天气行走
我走出空气中的鸟鸣
走出油菜花,走出乡野徽派的门楼
走出溪水潺湲的午后
我走出我的身躯
终老于这一刻的光辉
脱离了称之为白昼的那个黑夜
世上一切的旅行
都是长夜将尽
芬芳而馥郁
(2020)
漂泊之歌
——我愿做那夕阳下的玉蜀黍,
我愿我的一生是在无名村落间的漂泊;
我的墓碑是农家的土墙,
我的旅程是平原上迟暮的夜。
夜的钝击一次次掠过树丛,
月亮的光晕使得山岗燃烧起来。
翻耕过的田地现出悲哀的儿童的薯块,
在飘荡的牛铃声里生命一天天老去,
村外的少女像羊一样静默,
沐浴着阳光——我愿我的灵魂,
如她一样和善,
在午后寂静的树荫底,
驻足于人的贫困富足,
命运的归宿是如此偏远、清冷,
如此莫测;
它就像夕阳下的土块,被锄头击碎,
像那用土坯砌就的哭泣的墙,
或平原上的玉蜀黍,
在晚风里“簌簌”颤动——
是我在大地上永无尽头的漂泊……
没有食物,没有亲人,没有同伴,
天黑之前也听不到故乡传来的歌声
1998
长 江
这里
一滴水是我的出生地,
这里的水流
扩展到我全身,
每一寸肌肤都有无数的港湾、沉船;
锚链从我血管中“轧轧”升起,
带上江底的污泥——
岩石变成漩涡,
波涛深入梦境。岸上的吊臂
存放着我久远年代里的呼喊——
渡轮离岸时的霜迹
染白了窗户
而夕阳像一只凝视着我出生地的眼球,
在朦胧、水天一色的远方
慢慢剪断它身下的脐带……
(——痛苦的夜,涌向我的喉咙!)
周围蓝色的江面
像血一样喷涌出我不快的往昔,
我在陆地上的身世,
我古怪的童年。
暮 晚
辽阔的寂静
有几公尺深
屋顶上孩子们的叫嚷,碰着星星
我坐在房子深处,没有亮灯
像一个懦弱的后代,眨了眨眼睛,大气不敢出一声——
继承下来父辈们的一切:黑暗、死亡、人性……
暮晚的蓝,仿佛堂屋墙壁上
高挂着的遗像
锡澄大运河
开春的气流在河上漂浮
柴油机马达的轰鸣劈开晨曦
从旧货栈码头掀开的苫布上天色破晓
长长的内陆货轮
拖来一夜春雨
隆隆春雷宛如运河两岸
浸泡了一整个冬季的北方木排,各种
油污、霜雪、船用垃圾、枯草的碎屑,
在一年之初的春天,向着下游漂去。
古谣——车过富蕴县所见
在某处僻静的草场,
有一个哈萨克人的墓地,
一处落日的墓地。
一名士兵的最后归宿。
一匹马嘴里在咀嚼荒凉,
一头翱翔的苍鹰在沙漠边缘,
一双无头的羊羔在风雪中
鲜血淋漓地徘徊。
一个月亮的墓地。
一名骑手孤伶伶的勇气
被葬在荒漠深处。
1999
一个秋夜
坐在灯下,手捧的这本书
使我身心温暖:美好的言语
美妙的讲述
被一阵蟋蟀叫打断
从那昆虫的叫声,人可以听出
草丛深邃,星空璀璨
河岸边的家园很美
今晚露水已开始甘甜
变凉
就好像窗户,夜色,跟路上的行人
相妨,饱览群书
这一切来自神秘宇宙深处
来自秋夜的几种昆虫的颤动声带
或翅鞘
大自然离奇的修辞
古老、单一。不知名
却百听不厌。虫鸣声好像乡下
院门上褴褛的门神
靠墙排放的锄头、箩筐、绳索
镰刀
而我书房里的书堆到天花板
跟四季农具有什么区别?
什么样的田野耕作
横亘在书籍和心灵间?
作者念出声的字词、诗句
是否跟虫鸣声、跟黑暗一样单一、古老
浸润着昼夜光阴
湿湿的草丛,蟋蟀
会有一盏伏案用的灯吗?
它会用目光,碰到“抑郁”吗
碰到殊如“极权”、“天赐”这样的
词吗?
秋夜,我合上书
好像用的是无尽土地
是潮湿露珠的滚落
我用星空合上手里的书
我也用略带刺痒的草叶的眼睑
蟋蟀落寞、激动的触须
2014
人世之歌
树和树相互弹奏
很久以前的一场雨
淅淅沥沥落下
但此刻明亮的光
长出新枝嫩叶
新的记忆
聚拢小路尽头
叶脉图案生成
离别的衣襟
没有人弹吉他
没有年轻貌美的恋人
万物沉寂的湖面
仿佛乐器店的陈列柜
安放琴谱,碎裂的人心
尼龙或钢丝的涟漪
一名小提琴手的际遇
在黄昏的天际浮现
耳朵节拍器
相互推诿
繁密的雨声
此刻如种子般尖锐
人的眼睛里……
哦人的眼睛仿佛安静的座席
旧房子
伫立在冬天尽头的街道的雾
仿佛夜晚梦境的完美演绎
其中,一幢旧房子无人居住
是我的青年时代
闭上眼睛,看见逝去光阴的呼吸
霜风雨雪,在偶尔的鸟鸣声中
流淌出房门紧闭的个性孤苦
生生。再生。垂手侧立
大楼间的雾
曾经是树林里的雾,河岸上的雾
岁月把人们眼中的田野慢慢挪走
包括眼眸深处的彻夜谛听
锁上的插销早已锈蚀
早晨痛苦地呻吟,因为灯光
无人照耀。因为黑暗。被推开的门窗里
有推不开旧年的一只手
能喝上一杯热茶的日子
在露天苫布般慢慢揭开的雾中
变异成旷野的寂静
也是长夜将尽的停顿
塑料口袋窸窸窣窣被放下
拖鞋声音经过河岸般的冬天
拉开的抽屉没有婴儿出生证
马桶水被冲下。咳嗽声响起
一辆小车在雾中发动
我听见了。只有雾和我听见
包括街道的消逝整个世界一呼一吸
陷入车前灯照耀雾霾遍布的沉寂
雾的眼睛在刺骨尘埃中逡巡
过去和今天慢慢醒来
忽如其来的人生
只有雾的废墟身列其中
雾
茶的颜色是谁的眼睛
冉冉升起的朝阳,把雾涂铬在灰蓝的冬天
一瞬间,人的眼前有一次注视
——最接近爱的时刻:
温暖。破镜重圆
——从不说、或从不说出别离的雾
这世上最明亮的事物!
茶和茶在荒野
在房屋废墟间相互问候
它们之间有一条僻苦茶香的隐约小径
山林和雾,彼此成为对方
就像苦山水中的念书郎和樵伕
——一杯茶呈现欲哭无泪的梗茎
雾的叫唤声,通过林中飞鸟被夜色吞咽
岸
“眼底江山落日中”
(朱希组)
多少年过去了
江水愈来愈年轻
几何形的波浪线
均匀。饱满
一个游泳的人
回到岸上
从江面宽大的椅子上
他抽取一本夏日之书
夕阳照亮远方的告别
乡村少年般离岸的轮渡
——汽笛声再次回荡
捕捉到向晚的激流
那波浪再次迸溅如同
时尚杂志的首页推出新人
晚风中,乘客“呯呯!”的心跳……
浪越来越大
这世上没有比一条河流
一长截江面更怀旧的了
他用毛巾搓干湿湿的头发
感觉一生像一滴水从脖子上流过
2017
褪色的唱片
我没有动它
因为颜色会动
在一间屋子里
颜色遭遇了声音
声音饱满、潮润
逐渐干枯
声音在失去的往日里自在
墙壁周围出现裂缝
我让裂缝看起来像音乐
最年青的一道裂缝
是完全静止、柔和的黑暗
是的。我让光线存在
让他们自己去演奏
百乐门。上海工部局乐队
纽约小糖人
巴黎蒙巴纳斯
周璇。陈歌辛。史逸欣……
天花板上的小电扇旋动了一下
“海内存知己”
颜色因灰尘而愈加逼真
正如声音因寂静而沉默
年华因迷失而易逝
空气因呼吸——成为唱片
而我,我是一个清澈的听觉
探访之诗
我,等同于一个夜晚,一个黄昏
等同于期待的脚步声从未到达
走廊的安静和房间安静
等同于一把古琴
一把淡棕黄色
古老西班牙吉他
等同于那名弹琴者
指间名贵的象牙拨片
等同于一场雨
演奏结束以后
清晰、精湛的寂静……
生命,那从中打开的门和关闭的
门,是同一扇门
我也等同于苍白,淡淡灯光
等同于她前来探访
乘坐的电梯的孤寂
那孤寂仿佛深陷在宇宙荒凉中
没人知道在一颗星和另一颗星之间
爱如何生还
她渐渐靠近
我——一个命运者——坐在房间里
2011
南方的雨
我明白:我活在雨水中
我诗集的首页是一阵吹向树丛的风
那儿一颗古老男孩的心
树林,仿佛倒向恋人怀抱的脸庞
我活在雨天的气息里
活在南方古老的庭院
那里的苔痕,残破的屋瓦
令孩子们绝望
而在雨滴王朝中
我拥有英俊、美貌和才华
当一滴雨的晶莹诉说
朝向水乡湿漉漉的泥泞
我活在“6”和“9”
这样的数字里
雨水顺着我无言的目光
闪烁童年的泪花,少年的心……
2010
在江边
水是人类扔在荒野
最原始的一件工具
有一天我路过江边
看到闪闪烁烁的长江水
像一堆暗夜燃起的篝火
一艘油轮途经,仿佛
火上炙烤半熟的野猪
波浪的脂肪溅落
星星点点的火苗
篝火四周,那些渡轮、集装箱吊塔
起重机林立的码头
仿佛一群群伐木者部落
每个人手里都有锋利的石斧
围绕潮汐神秘地
来回致命地走动
下 雪 天
下雪天
像爱的到来
风呼呼吹
墙檐上一层薄雪,像她年轻时
可爱的伫立
傍晚天黑前,这场雪
飘进我的家门:
灯光、晕红、清纯……
料峭的空气
如同一场幸福的会面
——她在我的家人面前
涨红着脸
2006
车过柳园
清晨火车停靠柳园
停车6分
十年前一对相爱的人
途经此地
已了无印迹
周围浅黑的沙碛
一望无际的戈壁
爱情的荒凉夺眶而出
爱情,一定比这辽阔的荒凉
更辽阔,空气更清新
天空幼小晶莹
往事缓缓离站
一列火车正孤伶伶穿越
这爱情的戈壁滩
2009
青 春
我记得我抱着吉他
记得你轻轻依偎的嗓音
吉他浑圆的音箱
丈量黑暗中的青春
我为树上飘落的槐花唱了一首歌
我为夜色唱了一首歌
吉他的面板,响起你
“突突”的心跳
2005
庞培
庞培(1962年12月16日——), 本名王方,中国江苏省江阴人。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至今。1997年参加北京《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策划参与历年江南盛会“三月三诗会”、“江南民谣诗歌节”活动。出版有散文集《低语》《少女像》《乡村肖像》《五种回忆》《小城童年》《忧伤地下读物》等,出版诗集《四分之三雨水》《数行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