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自我招魂者
——“归去来兮”在今天
我觉得这个议题实际上包含了一个中国形象,就像沙漠中的斯芬克斯包含了古埃及,自由女神像代表了美国一样。中国形象很可能是深藏在一个黑暗中的文人的悲心。用今天全球化的目光来看,什么是中国呢?长城、长江、黄河,还是过去陈腐的黄皮肤黑眼睛?也许,真正哲学的中国,就包含在陶渊明这四个字里:“归去来兮”。它不仅是古往今来多数中国读书人内在的“大风歌”,它也正在或者已经成为今天世界上的人类未来之标识。
这四个字里有一种似曾相识,“似是故人来”,一种人和自然的伟大契约。具体而言,是人和自然的结合。这一伟大的结合,在古代中国文明中,发生得那么早,不能不说是一种汉人创造的奇迹。所谓一而三、再而三。从老子、孔子,到陶渊明,文明走过了非常清晰的三双脚印,三步路,也就是神(睡)、半人半神(半睡半醒)、人(醒)。人的完成,是“归去来兮”,也就是陶渊明美学之真谛:日常、平常心的人类诞生了。他站在了他自己的田园的荒野之上,这个田园曾经是荒野。这片田野在今天仍旧是荒原。就像但丁的《新生》。中国人(文人)之新生,在诗学生命、生命本体上,要早于西方的时间,在陶渊明这里,基本能够确定。
因此,真正的中国形象,是内谦、淡然,是倪瓒的“开口便俗”。是诗和宗教的,是禅宗慧能的目不识丁。参悟之后的沉默。参悟之后的狂喜。而“归去来兮”是狂喜之迹,是无声的歌唱——有如陶渊明本人的“无弦琴”。它们有一种内心抑制不住的狂喜,狂歌。不仅是声音,它实际上包含了中国文化主体性的炙热愿景,它促使古今的文人雅士从此有了“眼力”,具备了某种与其他文明迵异,近乎“不可名状”的目光,看山是山,或看山不是山。“归去来兮”,是中国人内部的“天线”和“探针”,有了它,人们即可能在不同的场域成就自我,在不同的声音中形成自我吟诵的声线(陶渊明很像颜回,是孔门弟子中的颜回、曾子、言偃的结合体)。那么,以“归去来”三个汉字的“归”开始的这一文化母题,就意味着,一名归来者,首先是一名义无反顾之“去者”,同时又要成为身心圆融之“来者”。三者成其一体,才有可能是。“是”是真身,“兮”是唯一之真身。
——或许,这就是我所说的,存在于今天的中国形象。
说到底,被“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变化遗漏掉的、十九和二十世纪两百年内最重大中国问题就是——“何谓中国人”?
——什么是中国人?
“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一个独自悲伤的人?面对田野荒芜一片而自身迷途的人?
一个正在向着荒凉前路走着的人?
——我想,今天的我们,迫切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归去来兮”是个疑问句。
你回来了吗?
你去过了吗?
——你来吗?
凡中国人,都是向世界发问的人。换句话说,都是向自己招魂,向自己发问的人,在世界各地,一个向自己发问者,一名自身疑惑者,不能自我肯定者,都是中国人。不能够自我满足,魂飞魄散,正如惠特曼笔下那个自己,自我的拓荒者那么饱满,陶渊明笔下那名痛苦疑惑的徘徊者——在今天,全球化的世界背景下,中国者,必定是一名新的徘徊者,其内心尖锐的疑惑,必定更深、更加激烈——我以为这就是“归去来兮在今天”的现代性意义。
现代性呈现。
一名自我招魂者。
2020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