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狼短詩選
1
靜物
坐在盤子裏的蘋果，面朝你，浮泛起
靜物的寧。你的顔料塗亮我圓潤的弧
畫傢，你能抹平我遙遠的痛麽
擱在果皮下面、果肉深處。如果追溯
上可追溯遙遠的十字花科
兩把兇器交叉，控製命脈
我不為難你。衹請你午後開窗縫兒，讓
那衹采蜜歸來的蜂，立我的蒂
一如地質學家伏在東非大裂𠔌，鳥瞰
我傷口的深度
2006-4-7
2
梨之美
看一顆梨
我將怦然心動
上帝將孕婦的形態物化為靜物
昭示給心有靈犀的蕓蕓衆生
那垂放的體態
那流水的韻
那富貴的金黃
那淡雅的體香
以及妊娠的雀斑
無不淋漓盡致
演講着
一個女子的受孕之美
梨
挂在梢上
我仰視而閱讀
一個
一群
因孕自尊的佳麗，旁若無人
無須嫵媚而自嫵媚
2005-11-14
3
秋螞蚱
一隻肥碩的秋螞蚱
以蹲踞的姿勢
生育
整個秋天於是匍匐作床單的形狀
幹淨並略帶皺褶
秋日的神情異常曖昧
一個兒童跳躍着
走過河堤
他和時間反嚮而行
2006-10-24
4
最後的蘋果
高蹈在枝梢的最後一顆熟蘋果，等待
一隻遲到的手掌
果園中走過無數短髭的男人
他們雄壯而懶散
面對着衆生們疲軟的欲望
眺望的處女
小臉冰冷至蒼白
5
和一粒小麥同居
回到小麥，回到緑盈盈的手臂叢林
那溫和的芒，以及樸素的花，我想
住進它們的傢裏，和純情如水的麥仁
同居——是的，我渴望和一粒年青的麥粒
過幸福的家庭生活
我喜歡它的溫存、它的清涼的體香
我會因它的透明而清澈起來
和一粒小麥同居
生育許多的孩子
2007-2-1
6
淵
仿佛有一個黑洞洞的淵
在我體內
臍眼之下
丹田處
假如我的心髒
從高出落下
從胸腔
墜入腹腔
那麽可怕的落差
我想
我一定活不成
但——
事情遠遠比想象之嚴重
我不安的心
已升到了喉頭
它
要從更高處垂直
降落
我抱着頭，最後收聽
自淵底的回聲
2006
7
對一條鯽魚的狂想
從魚販子那裏，我買了一條鯽魚
兩元錢，多麽賤的生命
我帶它回傢的時候已經下午，我以為他已經死了
我放在臉上看，他突然扇了我一嘴巴
很響的一個嘴巴，如我父親的手掌
我父親和魚不一樣，魚活潑
我父親沉默，他是生活中沉默的一條魚
可惜他沒有鰓，否則它不會死於肺癌
我想父親如果有鰓該多好
這真是個令人腦脹的問題
以至我以為我在颳我父親的鱗
順着魚的屁眼剪開父親的整張肚皮
然後手拿着父親的裸體，反復衝洗
父親看着我，除了眼珠骨碌碌轉動以外
衹有大口呼吸
我放花椒、茴香，還有白白的蔥頭
他很安靜的看着我，聽話的躺在鍋底的水汪裏
突然我想到父親臨死的時候
陰莖憤怒的矗立的樣子
這條魚沒有，可惜
我最後蓋上鍋蓋，魚和父親
一同絶望的吶喊：完蛋了！
沒想到有文化的父親最後一句話竟如此粗野
兒子很幸福的喝着魚湯
我假裝很有營養的陪着喝了一口
然而，我實在受不了父親的體臭
2007-5-6
8
父親臨終
父親好久沒有掙紮，他靠近了黃昏
哥哥和我遠遠的觀察着一切
我們悄無聲息，裝作毫無知情的樣子
後來，他假裝自言自語
其實他裝得很像，——像真的在跟自己說話
“我完蛋了！”他說
於是他像真的完蛋一樣，嘴很尖厲的吹響口哨
臉搞得像個非洲人，真的滑稽
我悄悄地喊他幾聲，我其實很怕把他叫醒
因為一醒他就痛苦得不行
後來，他的臉竟大笑了起來
為了控製他笑得沒完沒了
我們就開始裝殮
再然後
就把他埋進麥地裏
9
挖煤人
他幹幹淨淨的下去
煤便明亮的上來了
慢慢，他黑成了煤的顔色
並煤一樣
蹲
在它們虛出的空間
鼕天，爐火很旺
肉
沸沸地煮在兩耳的黑鐵鍋
屋外不是什麽風聲
他的妻
正哭
2007-12-9
10
十月
我一輩子沒洗澡了
身心俱憊
我肺葉的積塵，足以
養育一畝地的紅薯
我等待大雪
來洗滌內部的苦楚
今天，風有些濕
生命凌亂的下沉
我突然感覺身體下的腳趾正逐個的枯朽
坐骨冰冷
脊柱強直
雪還沒來，我有些耐不及了
我一輩子沒洗澡了
我很髒
我沮喪的等待
一場痛快淋漓的豪雪
2012/11/11
11
雞肋
我和世界
互視
為
雞肋
但依然
無法相棄
我們充滿理性
在無數次推演之後
也未曾
於雞肋外
發現
雞肉
2008-10-25
12
推拿
他的手
從我的頸椎出發
一路軋過
我的胸椎
腰椎
終止，在尾根處
他說你的骨多處受傷多處畸變
我問我的病因
他於是重新趟了一遍，最後結論：
病在進化之初
始於從樹上落地的剎那
一股黑色的風
狠狠地
襲了你的背部
2007-4-24
13
走嚮裏爾剋
你告訴我要愛惜孤獨
你說
如果近鄰遠離了你
那麽屬於你的空間，可以開闊到
從傢門直達星空
我想
如果母語從我口邊走失
如果歲月拋棄我猶在青蔥的生命
那麽，我就可以一直朝裏爾剋走去
使用語言之外的語言
在人之未及的領地
暢談
2008-4-8
14
楚霸王
兵圍九匝，仍復進復出
萬軍中取彼將首級
如棚中摘瓜
最毒莫過於你重瞳的怪眼
一道零下60度的寒氣
讓潛伏的敵射手
心驚膽裂，箭不能射
然而殺人如麻
天意不活
縱然渡過烏江
也泅不出孤兒寡母夜夜的哭
2006-1-6
15
呂太後
一個妒字
燒前朝和後宮成紅鐵
弄權的女人
躺在紅鐵上
利索的將自己熔一卮緑鴆
隨意
射殺
她隨便哪一位敵人
歷史已不驚詫於老女人
人雕的技藝嫻熟
衹微嘆她那一刻的
氣和心平
2005-12-26
16
蘇東坡
◎枷
女竇娥在京劇裏移碎步而出
我眼裏走來的是大詞人蘇軾
竹節的腕兒象牙的頸，一起在枷內
受辱
詞人不會嬌滴滴的哭，他衹會
甩白虎堂上林衝的發，再配以
一聲英雄的嘆，蒼涼涼的韻味十足
再撕心裂肺絶望的一聲韻白
一白之後，那宋朝的舞臺即刻飄雪
天下樹木，七分開梨花的白
三分開梅花的紅
九百年，不知梨木的枷珍藏誰手
我想親睹那枷上點點的血漬
宋代已朽
詩人不死
2005-10-27
◎月
聰明的蘇軾把宋代的月
放進水調歌頭，滑溜溜的，一不小心
它就從課文裏溜出來，攀上屋檐，爬上枝頭
夜深人靜，我總喜歡出來聽
子由的梨木牙板伴子瞻的美聲
唱“但願人長久”，唱“與君世世為兄弟”
然後捶壁而哭，哭極而號，號而咽
一哭為今世，父親早亡，兄弟相依
一咽為來生，因緣未盡，來生再續
然後跪拜，我聽到膝骨噼啪的碎裂
再看月時早已崩潰，半塊半塊的
梨花剪似的丟在空中
我頭上的月，蘇傢的兄弟
我出來看時，哥你在哪裏
◎居士
一雙草履，從宋代的京都來到窮僻的黃州
便什麽都放下了，包括皇帝朝廷監獄
包括河南話和豫劇。把臉曬黑
做個地地道道的農民
采筍誦經，種魚鋤地
採藥飲酒、作畫吟詩
晨推柴扉，看門外
白雲左繞，長江右回
午倚楠木的老椅
剔牙扳趾，醉眼微眯，聽纖夫的號子
長長短短仄仄平平，味足
一如唐詩
一如宋詞
一如太白的山水和子美的人民
一如淵明的種豆和賞菊
人生不惑，看世界，一瞅一個明白
也不過川劇的變臉
也不過陝西藝人手裏的皮影戲
有話少講，一部金剛經，一個居士
2005-10-27
17
美國
米國的白頭海雕
振翅一飛
八萬裏
常常射出國界
它食大魚小魚，食蛇和鬆鼠
一次它和鷹打鬥
最後勝出
最後棲息米國國徽和軍服
米國籮中有米
食客趨之
趨之的，都不是鴨子
是士
曾公曰：“米夷質性淳厚，於中國時思效順”
這是古語，難懂
我聽說米國：
總統小心翼翼，百姓說話算數
18
中國
一座老宅
一行古墓
春節拜老宅
清明祭古墓
幾本發黃的古書
焚來焚去都燒不死
長長的傢堂，從屋頂一直垂到地上
那些密密的格子裏都井然有序的坐着逝去的先祖
他們活着的時苦眉怒目
仙去後寧靜安祥蔭庇子嗣
他後代生病依然吃野草紮銀針
他後代上學還要思古人背古詩
高興時穿古衣畫臉譜唱古麯
咿咿呀呀花花緑緑
說話還是用過去的文字
吃飯還是用兩根筷子
還是圍着一張桌子
子女啃老
爺爺奶奶照顧孫子
人丁如草，漸行漸遠不息
食材匱乏，講究美食
人走到哪兒都不易迷失
一句暗語：你吃了麽？
19
尼泊爾
那個和我們分享山峰的人
得到更多的陽光
和雨水
所以他們種山，種莊稼，種貧窮，種快樂
他們拜烏鴉，拜狗，拜母黃牛，拜公牛，拜兄弟
女孩子結婚很早
婦女不做寡婦
那兒有一種偉岸的樹會為女孩結丈夫
他們有很多金屬，不采
他們有很多獸，不獵
他們有很多植物，不伐
他們有很多佛塔和老皇宮
留給人類
2015、2、15
20
從前，有些好
從前，空氣好香，草木和莊稼氣味濃郁
不過蚊子太多，夜裏看星星，蚊子撞臉，星星稠密
土坯屋太悶，鄰居一片一片睡倒在街上
從前，大人孩子都喜歡擡頭看天，天空瓦藍瓦藍，雲彩白如棉絮
有鳥成群結隊，藍喜鵲在樹梢，燕子在屋裏
麻雀沉迷於有高粱和𠔌子的地裏
從前，不發明除草劑，草長大了再拔
從前，化肥稀罕，瓜果好吃
從前，人體精瘦，不用減肥，七十古稀
從前，光棍滿街，娶媳婦無須彩禮
從前，電信落後，火車非常遙遠
從前，孝子哭聲洪亮，發喪驚天動地
從前，馬路空空蕩蕩，盲人雄視闊步
我的三表哥盲目，一根竹竿，昂首闊步
由汶上行至雞西
2018/8/8
註：汶上，山東的一個縣。雞西，黑竜江的一個地級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