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用诗歌赐给我片刻的宁静
一
秋意渐深。晚风掠过林梢,那飒飒之声让人心惊,又让人不免放慢脚步,想多听那么一会儿。
记得1980年代末,一位远方的朋友在给我的信中曾经这样写到:秋天到了,这是一个诗歌在寻找诗人的季节。
是的,我们这代人曾经有过值得收藏的“八十年代”,曾经的憧憬,曾经的阅读和写作,无论是幼稚、迷茫、倔强或者自省、觉悟,甚至一伙人途中走散,最后相忘于江湖,毕竟,那个叫“文学”的理想,曾伴随我们走过文化饥饿的年代,走上了最初的精神之旅。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就像《传奇》所唱的那样,那是一种怎样的眷恋和依偎,岁月的目光里总会有文学的背影。
也许是一次暗合,或者是一种机缘吧,就在杨诗斌君把他的诗集放在我这儿做序的这几天里,“文学”这个词突然大热——
在遥远的北欧,瑞典文学院常务主席彼得·恩格隆德先生用一分钟时间宣布了一个奖项,于是,在唯“物”主义的中国,一个快要变得陌生的词汇——“文学”,作为一个话题重新回到人们的嘴边;先是众声喧哗,然后是各大城市书店,莫言著作被一扫而光;与此同时,政客、出版商、媒体、雅皮们纷纷登场,借此机会消费莫言。
这真有点类似气象学家洛伦兹所说的“蝴蝶效应”。波罗的海边的这只叫诺贝尔的蝴蝶轻轻扇动一下翅膀,遥远的中国就有了一场风暴。
无可否认,莫言可以心安地享受这份荣誉。当一位朋友用短信把诺奖的消息发给我,我的回复是:这是对一个劳动者的奖赏,这是对一个创造者的奖赏。
可是,在一场媒体狂欢、大众“消费”之后,文学,依然是个孤儿......
当我在夜深时分写下这句话,我想起了罗大佑的那首老歌,如果把“亚细亚”改为“文学”,似可唱出我此刻的内心:“文学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应该谢谢杨诗斌,因为在阅读他这部诗集的日子里,我也在思考着文学的处境,心渐渐安静下来,就像这个不断加深的秋天,被一只叫蟋蟀的民间歌手一声声叫凉。
“亲人,请从泥土里赐给我
片刻的宁静,让我低下头来
静静地想一想”(杨诗斌诗句)
“千言万语,唯有莫言”。这是莫言获奖后各地媒体用得最多的一个标题。也许,杨诗斌的这些诗句暗合了“莫言”这个名字——唯有土地才可以让我们缄默,唯有诗歌才可以赐给我们宁静,唯有低下头来,才可以看见这个世界,和我们的荒凉相遇。
二
杨诗斌在一所大学里任教,他的专业是机械工程。这个靠“机械”养家糊口的人,内心一点也不“机械”,如果说,专业养活了他,那专业也启示了他,在“机械”的背后,他更多地沉浸于“钟的秘密心脏”(卡内蒂语),对世界、对生活怀有隐秘的热情。这种热情不仅得益于诗人感性的器官,更因为他对灵魂中那种痛感的珍视。
这是一首名为《父亲》的诗:
我想用一个下午或者更多的时间
从这棵阔叶树上的千万片叶子中
挑选出两片最好的叶子来
替换下父亲已被堵塞了的肺叶
让我通过长途电话把大雨中坐在
姐姐吃力撑着的雨伞下的父亲
能够请回屋里
让他能够轻松地呼吸
让他脸色能够由紫变白再变红
让他的呼吸不再揪紧二百公里外
我的心
看到路边一棵被细雨淋湿的树上碧绿的叶子
我突然有上述这种想法时
患有肺气肿的父亲
已经去世三年多了
诗的节奏舒缓,因为它缘于内心此刻的“慢”。在这样的慢镜头里,诗斌为我们用一幅工笔勾画了类似朱自清《背影》里的另一个父亲:老家,撑着雨伞的姐姐,雨伞下咳嗽得弯下腰的父亲,他被沉重生活堵塞了的肺叶……电话另一头的“我”,两片碧绿叶子上清晰的叶脉……浑浊的肺叶与碧绿的叶脉,构成了沉重的世界——父与子在阴阳两隔的时空里,回到从前。
哦,无论是怎样的时光,亲情永远是春天最初那片鲜嫩的叶子,透过诗歌这束阳光,你可以看见鲜血流动的脉络。如果你最终看见那片叶子像一声叹息在缓缓下落,那是因为,“患有肺气肿的父亲/已经去世三年多了”。
诗人是一只极度敏感的小兽,他总用自己独特的生命触觉帮助我们发现并看见这个世界,带领我们一起慢下来摩挲生活。读杨诗斌的诗,这样的感觉一直存在于我心里。
古今中外,我们不缺少写春天的诗篇,但每逢春天降临,我们的内心总有某种难以言表的激动,我们苦于说不出口,更期待着那种萌芽或者绽放一样的“言说”。这或许就像一位女士和我讨论女性消费心理时说的那样,“女人永远少一件衣服”。我把这句话延伸到文学的语境里,这件“衣服”或许就是一种心理符号,一种生存暗示,它告诉我们,人的期待总是下一件,人永远也得不到这一件,这只是一个没有止境、没有谜底的约会,但它依然是一次非常值得的等待。
关于春天,人类拥有《诗经》里的春天,唐诗宋词里的春天,吉普赛歌谣里的春天,诗歌还有关于春天美妙的想象吗?杨诗斌用他的《春夜》做出了回答:
突然听见绿在跑动,是在灯下
一小股绿在山坡或平原上
快速穿插。 夜深人静
又听见大部的绿在过河,上岸
再轻
还是趟响了河水
一匹小马闻声来到了河边
脊背有点偏瘦,舌头微红
一定舔痒了河水
夜,依旧冰凉,但
已不是彻骨的那一种了
这个叫杨诗斌的人,或许就是春天黑夜里那匹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小马,它紧闭的肉体像这个萌动的季节一样被悄悄点燃,它躁动、不安,它独自晃荡在大野中,它看见“一小股绿在山坡或平原上/快速穿插”,它看见 “绿在过河,上岸”,它用自己的舌头“舔痒了河水”。
杨诗斌的名字里有个“诗”,这样的命名是天意还是人意,姑且不去考虑,他的一颗诗心却是那么细腻、沁密,他会在暗夜里守候着大地上的秘密。
一只鸟把我从睡眠里叫醒,凌晨三点
不是从梦中。我已没有梦
它的叫声滴溜滚圆
莫非它心中真有大快活
是突然降临的,或压抑已久的
我已是一个睡眠很好的人,从没在这个时辰醒来过
我已是一个没有了多余心思的人
对一切的一切都没了恐惧和慌乱
内心没有了快活,也没有了不快活
这种感觉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那么,凌晨三点,凭什么
我被一只鸟
轻易地就叫醒?
——《它凭什么凌晨三点将我叫醒》
这首貌似平淡的诗,似乎暗藏了一点玄机。第一次读它的时候,我还没有特别在意,多读几遍,慢慢进入之后,我找到了其中的一把钥匙——“莫非它心中真有大快活”。当“我”(我们)已经被生活磨成一枚鹅卵石,当“我”(我们)的心因为伤痕已经结痂,这突然而至的“清音”、“天籁之音”,在半梦半醒之间传来,那一种寥廓,那一种回声,那一种仿佛命运启示的乐音似在提醒:混沌的人们已经被疲倦按倒在床上,城市斑斓的欲望也已躺在了睡眠的坟墓,此刻的世界只有一只鸟的单纯,它正陶醉于自己简单的快活。
一只纯净如童年、如故乡、如前世来生的“鸟”,在呼唤,在诉说。“莫非它心中真有大快活”?但愿,但愿,但愿这“大快活”还存活于人间世,但愿我们睡眠的深处,也会传来几声廓开山谷、洗涤肺腑的清啼。
或许,这是我的一个误读,但这肯定是我的一个期待。
三
网上曾经流传这样一件事,说上海警察在扫黄中从一个“小姐”的包里搜查出三样东西:口红,安全套,还有一本《××苦旅》。也许,这是个编出来的笑话,但它颇能说明当下的某种社会征候。在一个“唯物”的时代,一抹“文化口红”,还是可以给人“诗意栖居”的幻象,这也许是那么多人乐此不疲地把“面向大海,春暖花开”挂在嘴上的动因吧。透过类似的“文化口红”,我们可曾看到这个时代苍白的面孔和内在的贫乏?
当然,正是这样追问,让一个存有文学良知的写作者会不断想起荷尔德林那个著名的诗句,“……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
“诗人何为”?从海德格尔开始,多少人对此作出了阐释,我不必赘述。不过,由此我想到了另一个视角的提问——曾有许多历史爱好者在课本之外喜欢用一个题目来设问,“要是可以选择,你最愿意生活在哪个时代”。这真是一个激发想象力,也让人重新“活”一次的机会。只是每临此境,沉重的肉身告诉我,作为一个以文字为家的人,我只能把脚踏在现实严酷的土壤上,就当下的处境来说,我愿意试着这样作答:小民无力选择自己的处境,但我不必屈从于公众审美趣味,我可否在作品里体现艺术自身的尊严。陆续读到杨诗斌的诗作,我似乎看到了这样一种携带着独立精神的审美镜像。
一只乌鸦飞过天空,因此说:白纸黑字
一只乌鸦蹲在枯枝上,因此说:沉默是金
一只乌鸦的沉默让天空更高更远,因此说:
天高任鸟飞
一只乌鸦一生只叫几声,因此说:凶多吉少
一只乌鸦却是天空的全部思想,因此
一只乌鸦的失踪,让天空显得无限的苍白
——《一个人的午后》
这是什么样的“午后”?
我的阅读记忆里曾经有《牧神的午后》、《与玛格丽特的午后》,读完诗斌的这首《一个人的午后》,我有点惊讶,他是在怎样的“午后”,得到了什么样的天启,写下了这首和乌鸦、天空一样黑白的诗句?“一只乌鸦却是天空的全部思想”,“一只乌鸦的失踪,让天空显得无限的苍白”,多么富有张力的诗句啊。写出这首诗,一定是那个“午后”对诗人的最好奖赏。
在我的印象中,诗斌是文静、内敛的,但这只是一个表象,就诗歌而言,这样的表象或许就像青峰秀峦的卡斯特地貌一样,下面或许暗藏了汹涌的言语之河。
请看这首《纪念碑》——
雪花落在纪念碑上
雪花一遍遍地抚摸着纪念碑
没有人再来抚摸纪念碑了
没有人再来瞻仰纪念碑了
整座城市的人都在埋头赶路
只有雪花静静地抚摸着纪念碑
-----这块竖立的磨刀石上
我仿佛听见刀刃舔着雪水
霍霍的声音
雪落无声,雪花静静地抚摸着这块“竖立的磨刀石”。大概不需要我的过度阐释,这些蕴藏着岩浆与地火的诗句,足以让人内心激荡。
四
活在当下,总有很多聪明之人教会你养生之道、生存之道,其中“著名的教诲”就有这么一句——“只要认真,你就输了”。可见,如今的社会,“认真”未必是一件多好的事,至少,它是被许多精明通达人士看作是不谙世事、不合常理、何必如此。涉及文学,这种“养身之道”,则表现为一部分写作者对现实困境、民间痛感的躲避,对个人欲望和本能的亵玩,写作者想方设法与公众(读者)调情。
只是世界并非只有“此处”。一年前,一位书评家在论及诺贝尔文学奖时认为,“只要认真,你就输了”这句本土生存之道,在欧洲就未必能够大行其道,因为,至少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保持了“足够的矜持”,2002年的凯尔泰兹、2003年的库切、2007年的莱辛、2009年的赫塔·米勒,这些人的获奖,证明了评委们须臾不敢忘忧,他们“肃穆的灵魂仍在20世纪的烂摊子里沉吟不出”。这可能也是很多人尽管对诺奖有诸多不满,但仍然怀有某种敬意的理由吧。
2011年初冬,我和诗斌一起前往浙江乌镇参加木心先生追悼会时,曾经谈及这个话题。关于现实,关于写作,诗斌的表达,一直是个“认真”的人。他以“小民”定位自己的角色,始终抱着生活的石头,他未敢忘忧,更没有漂浮起来。虽没有写出让世人为之传诵的诗句,但他“肃穆的灵魂”始终怀有一份人间的悲悯与关爱。
诗斌请我为他的第一本诗集写序,我很欣然,他无意于做一个“诗人”,也不需要这一个光环,他只是想和诗歌在一起,在那些无以取暖的日子里,诗歌给了他很多。作为朋友,我对诗斌的文本也有一点“来自文学”的建议。毕竟,诗歌是一种带有强烈创造性特征的劳动,需要最鲜明的个人符号,并用语言拓展精神的天空,诗斌需要对诗歌美学做出有个性的探索。
献身于诗歌的人,大多是怀有希望的悲观主义者,除了作品承载自己的冥想与追寻,我们同样需要在这条寂寞长路中,解决自己内心的许多问题。剧作家廖一梅曾有一句话,“其实人不能飞,但想飞的欲望每个人都有。”其实,写诗的人常常生活在“不能飞”,但又不断产生“想飞的欲望”那一种状态,写诗,或许就是渴望飞翔的某种冲动。沉重的生活,只有诗歌女神能够带着我们作短暂的飞翔。
我希望未来的某一天,我、诗斌、我们这些散布于世界角角落落的习作者,在某个黄昏清点自己一生写作的时候,能够轻轻吟出这样的诗句:“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2012-10-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