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楊詩斌的詩歌
楊詩斌的詩歌素面朝天,很少有華麗的修飾,正是這樸素散發出一種魅力讓人愛不釋手,這種魅力包括詩歌的張力,還有敲鐘般的撞擊力,路過這些靜靜的分行文字,冷不丁就被擊中,發出久久,顫顫的回聲,這些聲音原本在心底沉睡多年。詩歌的優秀在於你遇到它,有遇到知己的欣喜。下面我選幾首取火的詩歌來讀。
先來看一首《叫喊》,“他站在窗前,靜靜地望着,窗外那棵銀杏樹,每一片葉子都是金黃的”這幾句,在你面前擺出了一幅畫面,它很普通也很安靜,然而,緊接着兩句“一束束金黃的小火焰,靜靜地燃燒, 嚮上”這兩句,馬上讓畫面變的不普通,並且充滿動感,葉子的金黃和火焰的顔色的確很像,用“靜靜的”來形容燃燒,有一種無聲的力量,句尾用了“嚮上”兩個字,讓人感覺振奮,我喜歡詩歌裏這種靜默的力量。第二節,“多少年了,他沉默,像石板緊緊壓住草根”這個比喻很傳神,誰都見過石板壓住草根的樣子,用在石板下的草根來比喻不得已的沉默非常妥貼,詩歌始終是要用形象來說話的,用具象來表達抽象這就是詩歌幹的漂亮活。“他沉默,像石板緊緊壓住草根”這句話也很容易讓我聯想到沉默被舌頭壓着,本來是有話要說但因種種緣由不得不沉默,果然,接下來“其實,銀杏樹上的每片葉子,每一束金黃的小火焰都是他,靜靜的叫喊”。沉默衹是表象,詩人的內心從來沒有屈服,內心的叫喊,用“靜靜的”三個字來形容,看似一對矛盾的搭配,叫喊是有聲音的,卻用了“靜靜的”,那是因了沉默的力量,這種力量更具有爆發力。這首詩歌的上半部由葉子的金黃聯想到火焰的燃燒,下半部由燃燒的火焰提升到內心的喊叫,具有嚴密的邏輯性,上下呼應,珠聯璧合。
《叫喊》(作者:楊詩斌)
他站在窗前,靜靜地望着
窗外那棵銀杏樹
每一片葉子都是金黃的
一束束金黃的小火焰
靜靜地燃燒, 嚮上
多少年了,他沉默
像石板緊緊壓住草根
其實,銀杏樹上的每片葉子
每一束金黃的小火焰都是他
靜靜的叫喊
再來讀下面一首《心疼》 ,第一節,“我心疼樹幹裏的那些小蟲子,以柔弱之軀,一點一點,嚮堅硬的年輪中心掘進。”開頭兩句好似給我們看了一個投影片,看到一隻柔軟的小蟲子躬身前行,因為身處樹幹之內,可以想象前行有多艱難,“堅硬的年輪”是在說堅硬的樹芯,但很容易讓我們聯繫到人類和生命,人活着就像那衹柔弱之軀的小蟲子,生活是多麽不易,完全可以和那衹小蟲子比艱辛。第二節,“我也心疼那些樹,被蛀時絲絲的疼痛與無奈,以及被蛀後巨大的虛與空”一方面是小蟲子的奮力前行,一方面是樹被蛀時的疼痛無奈以及被蛀後的巨大空虛,這是理想和成功的較量,當一個人奮力拼搏,汗水淋淋地抵達一個臺階時,會有欣慰,同時也會有另一種無奈和虛空侵襲而來,並非每一步前行都是由衷的,心甘情願的,很多前行都是被命運揮着無形的鞭子推着走,僅此而已。又或者,人到老年回首往事,心疼自己一路的艱辛,感嘆生命裏的無奈,感悟生命從零走嚮零的空,這種空是一種悲涼也是一種悲壯。這首詩歌沒有一句說到人類和命運,但是讀完最後一個字你不得不感慨,作者想說的就是這些。
《心疼》(作者:楊詩斌)
我心疼樹幹裏的那些小蟲子
以柔弱之軀,一點一點
嚮堅硬的年輪中心掘進
我也心疼那些樹
被蛀時絲絲的疼痛與無奈
以及被蛀後巨大的虛與空
下面來看這首《一個人憑欄看日落》,這首詩歌總共衹有三句話,“夕陽,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滿臉通紅。此時於你我有了羞愧之心 ”一首很迷你的詩歌,但它散發的力度並不弱小,由紅紅的夕陽想到做錯事的孩子,一個孩子因為做錯事而臉紅,這是一份誠實,也是一份純真,“此時於你我有了羞愧之心,”我們不用去追究詩歌裏的“你”是誰,相信每個人的心底都會有一個在意的人,面對那份孩子般的純真檢視自己以往的過錯,於是有了一份羞愧之心,這是一種美好的檢視。看過這首詩歌,衹怕以後再見不得紅紅的夕陽,看到它就會想起這首迷你詩歌,會悄悄紅了臉頰。
《一個人憑欄看日落》(作者:楊詩斌)
夕陽,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滿臉通紅。此時於你
我有了羞愧之心
再來看楊詩斌的一首《釘子》,這也是一首短詩,前後總共六句,“再一次寫到釘子,我不得不咬緊牙關”顯然這不是作者第一次寫釘子,但再次寫到它不得不要緊牙關,讓人很想知道為什麽,接着往下看,“愛人,三年之前我們有過生死約定,做一根釘子吧,在沒有被命運完全拔出之前,你怎能輕易地說出——放棄”這是一個什麽樣的約定啊,是一個關乎生死的沉重的約定,但是遇到了更大的睏境怎麽辦,“做一根釘子吧,在沒有被命運完全拔出之前,你怎能輕易地說出——放棄”這裏我們看到了一根釘子的堅韌,也是作者不屈的宣言,在命運面前,像釘子那樣衹要沒有被拔出就不言放棄,這首詩歌是沉重的也是悲壯的,它用一根釘子的形象告訴人們在遇到睏境時要怎麽抉擇。詩歌可以表達痛苦,但我更欣賞詩歌透射出的那種不屈的嚮上的力量,真想把這枚釘子含在嘴裏,告訴自己什麽是堅強。
《釘子》(作者:楊詩斌)
再一次寫到釘子
我不得不咬緊牙關
愛人,三年之前我們有過生死約定
做一根釘子吧
在沒有被命運完全拔出之前
你怎能輕易地說出——放棄
下面的這首《雕刻》,把一種孤獨表達得淋漓精緻。“在身邊放一把刀子。孤獨的時候我就停下來,刻一會兒”這前半部是鋪墊,精彩的是後半部,“當然我不刻自己,我衹刻石頭”引人好奇,讓人想問為什麽,下面是答案“石頭它不會喊疼,它至多衹會感到,和我一樣孤獨”用刀刻,“我”會疼,石頭不會,所以我衹刻石頭,但另一個原因是石頭和“我”一樣孤獨,同病相憐,又都默然無聲,一個默默忍受一把刀的雕刻,一個忍受“孤獨”這把刀的雕刻,誰又說不疼呢!
《雕刻》(作者:楊詩斌)
在身邊放一把刀子
孤獨的時候我就停下來
刻一會兒
當然我不刻自己
我衹刻石頭
石頭它不會喊疼
它至多衹會感到
和我一樣孤獨
最後來讀取火的《碎片(之一)》,“木頭離開森林時,需要一次痛苦的鋸”從一個鋸木的細節開始,嚮下走,“把根留給森林,把木屑的淚流給螞蟻”木頭從鋸子上下來自然會有傷,會有疼,會有淚,根留給森林,木屑的淚流給螞蟻,如果詩歌到此打住,我們衹是讀到一個擬人的小故事,也許就此走開。作者真正想表達的在後面,“一個人離開村莊時,也需要經歷一次這樣的鋸”就是這兩句話,把詩歌提到了另一個層次的高度,讓人立刻感到了被鋸的疼痛,木頭的痛不再是童話,真真切切被讀者感受到了,“離開村莊”,這個“村莊”可以是故鄉也可以是某個環境,某個人,甚至某段往事,這任由讀者去想象。背井離鄉,這是一種切膚的痛,不僅僅是痛,“把根留給森林,把木屑的淚流給螞蟻”這裏更多表達了一種不捨,一種留戀,一種無奈。
《碎片(之一)》 (作者:楊詩斌)
木頭離開森林時
需要一次痛苦的鋸
把根留給森林
把木屑的淚流給螞蟻
一個人離開村莊時
也需要經歷一次這樣的
鋸
縱觀楊詩斌的詩歌,他的詩場景感極強,非常註重細節的開發,從一個個細節裏剝開生活的真相,擺明自己的立場。我喜歡他詩歌裏的明亮,這明亮可以是陽光也可以是月色,不管痛苦還是孤獨還是倔強都紋理清晰。楊詩斌曾經對我說:“力求每首有自己生命的呼吸,哪怕一點氣味也好”。是的,詩歌不需要迎合什麽,衹要是樸素的發自內心的聲音都是那麽的好。楊詩斌的詩歌語言凝練、幹淨,相當樸素,不奢華不驕縱,也很少主觀說理,他習慣把更大的思考空間留給讀者,這也正是詩歌的魅力所在。
2012-0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