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赫斯菲爾德(Jane Hirshfield)詩10首 (舒丹丹 譯)
使者(The Envoy)
某天那個房間,一隻小老鼠。
兩天後,一條蛇。
看到我進來,
它迅速地將它長條紋的
身體縮到床底下,
然後蜷着,像衹溫順的寵物。
我不知道它們是怎麽進來或出去的。
後來,手電筒也找不到什麽。
我守望了一年,
仿佛有什麽東西——恐懼?歡喜?悲傷?——
進入到我的身體又離開了。
不知道它是怎麽進來的,
不知道它是怎麽出去的。
它垂在詞語夠不着的地方。
它睡在光綫照不到的地方。
它的氣味既不是蛇也不是老鼠,
既不是肉欲分子也不是苦行僧。
我們的生命裏有許多
我們全然不知的開口。
穿過它們,
那懸着鈴鐺的獸群隨意而行,
長腿,饑渴,覆着異域的塵土。
長久沉默之後(After Long Silence)
禮貌退卻,
一縷鯷魚似的微光
離開餐架上翻轉的鍋,
當月亮步出窗外之後。
一份晚來的自由,就在黑暗裏。
殘湯也已收拾。
差別至關重要。一隻山羊
平靜的臉應該叫作高貴
還是冷漠。恰當的冷峻與傲慢之別。
那不可譯的思想必是那最精準的。
然而詞語不是思想的盡頭,它們是源頭。
火棘與李子(Pyracantha And Plum)
去年秋天經霜的漿果還結在一棵樹上,
春天已在另一棵樹上溫柔地開了花,充滿希望。
從這扇窗子望出去的風景
幾乎和十年前一樣,甚至十五年前。
但今天早晨卻像是
一幅更清晰更幽暗的自畫像,
仿佛當我睡着的時候,某個倫勃朗或勃魯蓋爾
曾穿過花園,神情堅毅。
瓜與昆蟲研究(Study Of Melon & Insect)
一個奇形怪狀的小葫蘆歇在一片白色上。
旁邊一隻甲蟲,一扇翅膀輕輕地搭上另一扇。
沒有理由為什麽這樣。
畫傢本可以畫一條虯麯的鬆枝托起一隻蒼鷺。
本可以塗抹一萬尾魚化作嬉戲中的阿羅漢。
它們兩個在一起已穿越了多少世紀,
像一場漫長而本不太可能的
婚姻的兩半在公園的長椅上相遇——
六十年了,有時候我還是覺得他像個陌生人,
老婦人假裝抱怨。
山(The Mountain)
此刻,山是清朗的,
在強烈的晨曦裏。旋即,消失在霧中。
我重返杜甫,害怕從閱讀裏
再次擡頭,會發現窗內的月光——
但當我眺望時,霧仍在那兒,
衹是這遠古的詩人鬢已斑白,
一隻孤單的野鵝沉默着,蹣跚而過。
一首有兩個結尾的詩(Poem With Two Endings)
說到“死”,整個房間都凍結了——
甚至沙發也停止了挪動,
還有燈。
像一隻鬆鼠陡然意識到正被人盯着。
連續說這個詞,
事物開始前進。
你的生活呈現出
老電影膠片痙攣的質感。
繼續說它,在嘴裏多含一會兒,
它變成了另外一個音節。
一傢購物中心圍着一隻甲蟲的屍體打旋。
死是貪婪的,它吞噬着所有的生命。
生活是貪婪的,它吞噬着所有的死亡。
它們都不曾滿意,也都不知饜足,
每一個都吞噬着、吞噬着這個世界。
生活的握力與死亡的握力同樣強大。
(但那些消失的,那些消失了的親愛的,噢,在哪裏?)
秋天的熱(The Heat Of Autumn)
秋天的熱
不同於夏天的熱。
一個使蘋果成熟,另一個將它們變成蘋果酒。
一個是你走出去站立的碼頭,
另一個是一匹瘦弱的鳧水的馬的脊骨,
河水註定每天都更冷一些。
一個身患癌癥的男人為了情人離開妻子。
他走之前她拉直壁櫥裏他的皮帶,
將衣櫥裏的襪子和套衫按顔色
重新擺好。那是秋天的熱:
她的手將銀色的搭扣與銀色的放在一起,
金色的搭扣與金色的一起,將它們分別挂在
一個即將空了的壁櫥的鈎子上,
並把這當成快樂。
諾言(The Promise)
神秘地,它們來了,這不多的時辰。
神秘地,它們去了。
仿佛那混沌的大狗守護着我的心,
它嚮來無眠,突然間睡着了。
不是要喚醒任何宏大的事物,沒到那樣的程度,
衹是從瑣細中後退。
我凝望着藍嶺的群山,
我從溪流中飲水。像一顆小石子被拋離河岸。
無論我的命運將歷經怎樣的方向,我信任。
即使是貪婪的方向,甚至悲痛,也信任。
沒有什麽留待拯救,不是狂喜,也非險惡。
狗尾巴在它的夢裏輕輕搖擺。
譯註:藍嶺山脈,位於美國東部。
開花的野豌豆(Flowering Vetch)
每出悲劇都可以當作
一個成熟中的自我的故事來閱讀,
每個角色都是靈魂的一部分。
喜劇也可以包孕其中。
缺陷常常是自我認識的缺陷;
有時是貪婪。因為這個原因,
一群鯡魚的滑稽的光亮不會引嚮情節主綫,
我們想象不出驢子或蜜蜂的悲劇。
平庸的現實面前,是平庸的失敗:
饑餓,寒冷,憤怒,渴望,酷熱。
然而有一天,一個小如野豌豆花的思想開放。
之後,不再介意做那次要的、幾乎沒有臺詞的角色,
不再介意扮演一個送信人去送那
人人都知道將到得太遲或被水毀掉的信。
那麽,停在那棵無花果樹旁吃一吃就不是什麽過錯了,
衹是離去的理由。
是這樣的:你曾快樂(It Was Like This: You Were Happy)
是這樣的:
你曾快樂,然後悲傷,
你又快樂,然後又悲傷。
如此繼續。
你無辜或者你有罪。
采取了行動,或者沒有。
有時候你說話,其他時候你沉默。
多半時候,你似乎是沉默——你能說什麽呢?
現在差不多結束了。
像情人一樣,你的生活彎下腰來親吻你的生活。
這麽做不是為了寬恕——
你們之間,沒有什麽需要寬恕——
而是像面包師一個簡單的點頭,
當他看見面包已成形。
吃,現在也成了一件衹為別人做的事。
他們將用你或你的日子做出什麽來
這不要緊:他們會犯錯,
他們會懷念那錯誤的女人,懷念那錯誤的男人,
他們講述的所有故事將衹是他們自己的編造。
你的故事是這樣的:你曾快樂,又曾悲傷,
你入睡,你醒來。
有時候你吃烤慄子,有時候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