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碧薇自选诗20 首
家庭背景
我的父亲是荒诞的,
他年轻时杀人越货,
晚年一事无成。
我发育后,他看我的眼神,
让我想起他看他
初恋的那个女人。
我的母亲鬓插栀子花,
总是搞不清自己是否穿了衣服
就去逛集市。
如果有人摸她的左乳,
她会把右乳也转过来让他摸。
兄弟姐妹,一个比一个饥饿。
逢年过节,
总在争抢祖宗牌位下
涂满农药的供果。
哥哥加入了军队,
为推翻父亲,
他光荣地战死沙场。
姐姐只爱琴棋书画,
早就跟一名隐士远走高飞。
我弟弟,强奸犯,
后越狱而逃,落草为寇,
买了个三流明星当压寨夫人。
我的妹妹最后死于艾滋,
许多瓢虫妆点她的身体。
只有我善良而卓越。
那天我朝家门口扔了半截红塔山,
他们的一切就这样统统被点燃。
2013-11-5 海南海口
有一个晴朗的日子
这天气,是留给屋后的青苔晒太阳的。
待钟声过去,鸽子
擦拭天空和深海,
贝壳刚刚苏醒,用它的蓝镜子
照人的心。
所有言语,大的小的,轻的重的,都合上翅膀。
弄堂扭动腰肢,青草,
青草比春天更青。
硬壳书被印上诗句,有了慈悲。
黑铁,在手中变成玫瑰。
看呀,我空了,我要飞了。
不攥紧现在,就可能还会坠落。
那么我飞,趁着暖风,
趁着风里,流星的香气。
你不要悲伤。
但你可以逆着阳光,
在书桌上趴一会儿,静静地呼吸、流泪;
然后,穿起晾在窗台上的白球鞋,
下楼去,
把涂着暗影的街道,一步一步走完。
2014-12-30 陕西西安
一个陌生人的死亡
“我姑妈,死于肺癌。”
学生刚走,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阿穆对我说:
“就在上周。我们刚忙完她的葬礼。”
我在乱弹琴。这是早上十点,
按照惯例,午后才会放晴。
“去年做过手术,医生说,
化疗后,坚持服药,
基本可以治愈。”
“那为什么还会死?”我问。
我想弹布鲁斯,可这把吉他大了一些。
“她放弃了服药。
药物让她很痛苦,
每天都会呕吐。”
嗯,分娩的痛感是8级,癌症却有12级。
换了我,八成也会妥协。
“上个月,她在家栽倒。
送医院,吸氧气没反应。
医生割开她的气管,
把氧气管插了进去。
舌头,拉出来,长长地绑在
脖子后面。”
喔,绑着的舌头……
死亡像一根强韧的皮筋,会把人越勒越紧。
我突然觉得,此时我没有能力
弹一首完整的曲子。
“只要断掉氧气,她会很快死去。
可她的儿子舍不得母亲,
请求医生继续。
她在昏迷中,断断续续喘气,
眼珠,时凹时凸,
与顶不破的黑暗,绝望地激战。”
我抱着琴不放,
它在我前面,为我抵挡
迎面击来的寒气。
“凌晨五点,她突然噎了一声,
心率仪上,数字飙到120,
立马就下降了:
100,
80,
60,
40,
20,
0.”
阳光刺透了窗玻璃。我的手指,
在琴弦上快速划过。
六根弦,伴着六个数字,
0,噢,吉他的一弦真细。
“她死了,”
阿穆轻轻说,
“她是被痛死的。”
我以为,
琴弦会在这
猝不及防的指力中,
折断。
其实,
它们只是通过共鸣箱,
发出一阵沉闷的回响。
2014-9-22 初稿于云南昭通
2014-9-30 修改于陕西西安
再见,格瓦拉
把你的突围剥离于黑夜
雪茄穿过子弹,尘烟失火
把你的皮,从书皮上撕开
把你的枪,从我耳垂上轻轻摘下
把我的红色大衣挂在冰峰上
把时间交给
夭折婴儿的预言
把凝聚的橘子汁爆破
亿万枚坚果,从拳头中迸裂
把赞美批量焚烧
再见,亲爱的
那束卸下马达的流星
正朝我挂满废墟的身体飞来
2015-9-14 北京
童年往事:药店
那年暑假,槐树叶绿得不要命
每天我都去霜子家药店和她玩耍
每天,总有青年们来买注射器
话不多,步履匆匆
除了注射器,他们的目光
不触碰其他东西
有时流浪儿替他们来买
最小的七岁,黑瘦的手臂上,针眼斑斑
霜子说他没有名字。她在抽屉旁找补零钱时
我别过头,专注于
三档式落地风扇,卷起的满屋子中药香
恍惚、迷人又清凉
一天清晨,在去药店的路上
半条街的人围堵在巷口
一位满头霜花的母亲跪在中央
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一双手,已在地上捶得血肉模糊
像两团捣得稀烂的柿子,滴着窒息的浆汁
别人拉她起来,她却挣扎着向下
仿佛要寻找疗伤的地缝
用额头将地表撞裂
咚……我的脚底震一下
咚咚……连震两下
咚咚咚……漫长的回声,盖过号啕和警笛
透过人群,我看见
她的儿子,昨天还出没于药店的瘾君子
尸体与流浪狗无异,僵硬的身姿
出卖着母亲最后的尊严
那天药店的风扇坏了,还好风吹起口哨预习秋天
门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
我和霜子下五子棋
我说:“那个眼睛像牛一样的人死了。”
“我早就晓得,”她拈出个双三,“一看他就活不长的。”
霜子比我大一个月,从小帮父母看药店
能分辨出瘾君子的样貌,预测其寿命
下午四点,我们用彩色塑料管编五角星
雷阵雨刚过,来了一副新面孔
“买一支注射器,”他说
……
霜子在她儿子满月时发来微信
城区改造,老槐树被砍了
她辛苦了半辈子的父母终于肯转让出药店
闲居颐养天年
嗯,陈氏安宁药店,满屋子的中药
可治郁、祛邪、安心、宁神,不可招魂
现在它们的香味都消散了
但我的记忆还在
它变成了一支一针见血的注射器
稍不留神想起九岁那年的夏天
它就又稳、又狠地扎向我
扎向我!无声无息,但它从未失手过
2015-10-17 北京
阳光铺满窗前
我又闻到了那只鱼跃出深海
扎进云层,翻搅起的蓝色海藻味
在极速摇晃的频率中,射线
滑翔于甜腥与流离的句意
无论怎样,三月是如约到来了
树林里那间堆满灰尘的屋子,该清洗清洗了
一个人,在黄昏的掌上行路
春风浩荡,眼目空阔
意外的温暖随风浮沉
有些被拈走,有些被浪费
2016-3-2 北京
一个人去跳墩河
我们走着走着就散了
各自,纠结于各自的坡度、深坑和进退
比大山包更大的白雾,替我们掩藏
各自的失败与迷茫
我从山顶下来,朝跳墩河走去。一路上
黑斑石压着红土地,红土地按不住流水
我走一步,雨就大一些
再走一步,栈道边的野花就更烈一些
越走人越少,越走越孤单
我知道,这才是我将用尽一生
去解决的重大难题
而大多数时候,我们却只能
对此进行无用的修辞
2016-9-12 云南昭通
一个人喝酒史
嘿!大师王的《东邪西毒》,也有小滑头的一面
在2004年,它公然欺骗心怀远方的我:
“酒会越喝越暖,水会越喝越寒”
我用处子的削葱手,把这句逼光闪闪的惘然,抄到
青藤绕指的笔记本上
妈妈呀!等我学会了和男人滚床单
才明白酒所能提供的暖,比我曾理解的
塑料吸管、一夜情更为短暂
大多数时候,酒不过是一言不合就
宣布破产的小型商业银行
在逻各斯中心戏剧学院,它熟稔于扮演
负心郎
只要夜风多激灵你几下,它保准放弃温暖的誓言
看透没?这始乱终弃的家伙,维持它能量的小宇宙
不过是粮食和液体
不信?你在醉生梦死间潦倒一回
试试那种寒
其实醉生梦死,又算个毛呀!
醉生梦死不需要酒,只要你睁着眼睛说瞎话
把瞎话说明了,再把明说得光芒万丈
酒也要让你三分
但作为一名诗人,我怎甘心放弃真话?
大概出于类似的怜悯,读杜拉斯的第十一年
我才开始体认
她的酗酒是一种美德
我也应该,趁美男子还在为爱痴狂
赶紧跳上他的单车后座
吹着口哨,搂紧他腰,一边掏出小酒瓶,咂摸它两嘴
而现在,不是我在喝酒
是酒在喝走那些包围我的瞎话
是酒在喝出我的空山和我湖中的水仙花
是酒在喝碎我的夜光杯——承让了,五讲四美的国产玻璃
酒,这外表醇香的小匙,发扬无辜无害的绿茶婊精神
使着它遗传的巧劲
一勺勺挖出我心冢里
七零八散的笔画;再一笔一画地拼出
我早不再提及的名字
拼完了,还要用匙柄敲两下
叮叮当,当当当,存心让我疼
酒,这得了便宜也不卖乖的无耻流氓
最可怕的是,还有一点大梦先觉的文化
竟然就喝出我炉火中的往事
弃我而去的故乡呀,亲人呀,失落和快意
喝出我身上
胜过我的那一部分(呵,我的假人儿,比我的真身还性感)
好了,插上红旗
你你你,你,都是酒邦的殖民地
它终将把我喝成寂寞的城
城中春草年年绿,王孙尚未归
再喝出个断壁残垣
这雾霾恣肆的垃圾场!春草不绿就不绿,王孙不归就别归
我他妈火烧平原,快马一鞭
骑得你搓粉抟朱,跪地求饶
——打住,女博士,小乖乖!千万别胡说
什么?你从小就不爱听话?
你看你,不够精明又不愿精明
倒是敏感有余,自寻刀俎
你看你,丝绒短裙都皱了,身子都直不起来了
还要反抗什么?浑不吝!?
只要小男人们任意一拳
你那糖衣炮弹的女权主义,波涛胸涌的鸿鹄之志
就会青了鼻,肿了脸,你!
别再相信一切。别再信我说的:二锅头苦,梅子酒酸
别信邻桌的陌生男子敬了我一杯酒,叫:“侠女!”
(他真的只为我点了一支烟)
(他的打火机零售价一块钱)
也不要信,我曾写下《一个人喝酒》,把自己交给漫天风雪
酒哎,满身毛病的红尘知己!迟早会阳痿的知心爱人!
明明是,一个酒在喝我
无数个你在喝我。你们天生会施令
要我抱着绝望束手就擒
我哭了吗?没有!我在死的脚下疯狂挣扎!
任何人,别再给我叽歪李白,叽歪愁情与豪情
叽歪日光下并无新事的旧世界
嘘……尖起你的耳朵听
缥缈如你,孤鸿天地间……
然而扯着你的,还有细如秀发的万千具象
它们恪尽职守笼络
你寄存在黄金时代的人格:你终将醒来
成为一个绿色无害的好公民
朱门外,雪花安好,现世白茫茫
感谢东坡: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子由太帅,轮不到你怀;你不过中秋,中秋也不过你
更没有伟大的《水调歌头》让你写
你顶多为饮酒找个不高明的说辞:
某年某月某日,痛饮达旦,大醉,作此篇
兼怀短暂的欢乐
兼怀巷子深处坏掉的一盏灯
兼怀谁,那谁谁
兼怀幼年时让你眼眶一湿的月色
兼怀诗歌??
兼怀逼着你放声大哭,却又不得不
噎在喉头的清醒
2017-1-16 陕西西安
下南洋:开平碉楼里的女人像
鹅黄色灯笼袖洋衫,水蓝色搭扣皮鞋,
鬓边斜插过一支荷花发簪。
胭脂当然少不了,
寂寞的红,只有我能诠释。
书房里已布好静物:
蕾丝桌布、马来锡果碟、鎏金咖啡壶。
我理顺裙带,坐在木椅前,
模拟陪嫁带来的青花瓷瓶,
面对镜头,从容地摆拍惜别之情。
昨夜入洞房,今日合影,明早他下南洋。
这是我的命。
它迈着猫步一寸寸蹑来时,
我嗅到脉脉的温情里,杀人心性的毒。
“杨小姐,你刺绣作诗、下棋鼓琴的佳期过去了。
从今往后,你是一个人的妻子。
你要服从无影手的改造,从头到脚贤良淑德。
不可任性,不可让三角梅开到围墙外,
不可擅自想象与情郎私奔。”
我在心里嘲笑这道圣旨,若我大声说不,
它会当场捆绑我,为我量刑。
为了更大的自由,我用上齿咬住颤抖的下唇,
说“好”“我愿意”。
所有人都很满意,将漩在我眼里的泉,
进行了正统的误读。
出阁前,我的私塾先生敬老夫子说过,
要学会蔑视。
此刻,从西洋照相机吐出的光里,
我已寻不见蔑视的对象。
流离涂炭的南洋不能为我巩固道德正确性,
流奶与蜜的南洋也带不来幸福。
我必须独自去追寻那道行在海面上的光,
这一生,我为它而来,也随它而去;
我在它里面靠岸;其间看过和演过的戏,
皆可忽略不计。
那么今夜,我会为陌生的新郎官,
做一碗红豆沙,以纪念我们浮生的交集。
想到这些,快门声响起时,我的梨涡就转动了。
我越笑越动人,还看到百年后,
从云南来的年轻女游客。
她站在开平碉楼的照片墙前,
捻着命里同样的刺藤,敞开肉身让我的目光洞穿,
而我的笑已回答了一切。
2017-1-29—2017-2-6河北阜平
下南洋:大象之死
越来越跟不上它们的脚步了。
我该在清溪边歇歇,假装饮水,实则扪心回忆:
这一生,是否尝过疯狂的蜂蜜?
如果没有,
还可用想象补给。今年雨季以来,
似曾相识的未知渐渐贴满了我的血肉,
像远方归来的游子,
坐在秋千上,哼唱着我在母腹里听过的谣曲。
那歌声弥合太初与苍老,欢迎一种限度。
永恒早已发脆变轻,它其实并不重要;
而激情消散的速度总令我惊讶,
厌倦,则比希望多出
关键的那么一丁点。
我唯一的心愿不过是:死在我的诞生地。
人类的无知抹脏了地球;
热带雨林,我秘密的孤儿院,
还保持体面的干净。
我懂得它无限的丰饶和悲伤。
让我再看一次湄公河上的夕阳,然后找一个
小得仅够容纳我平淡一生的洞穴,
就在那里躺下,
做满天星斗的梦,在梦里重新生长,
带着我的骨,我的牙,我的笑,
羽化为雨林的基因。
2017-1-29—2017-2-6河北阜平
惊蛰
你惊讶在我体内
竟有这么多从未现身的虫子
瞬间齐齐振翅
它们伏在早春伤口斑斓的地表下
歌颂我滚动在荒原上的明艳
你陷入我
宇宙拉紧我们的手
一圈又一圈,飞翔在火焰的墙裙边
佳期如斯,我却恍然从人世抽身
凝视你的沉醉和欢喜
我用尽力量颤抖,覆住巨大的悲伤
窗外是辽阔的蔚蓝
而这张床上,我全部的冰块还在闪耀银光
2017-3-12 北京
彷徨奏
恭喜!在我的黄金时代
我迎头撞上的,是猝不及防的冰川纪
瞧,沉默的山河一如既往
如含饴糖,将万物之命门抵在
牙床和舌尖中间
小隐隐于尘埃,大隐无处隐
我的虎爪在琴键上砸着凌乱的空音
2017-10-6 陕西西安
夏日午后读诺查丹玛斯
隐喻放之四海而皆准
但对于星辰,上帝只准备了唯一的酒杯
千万别指望预见就能抵挡
哪一次大灾难,不是借着宏伟的描写
才使枯玫瑰错彩镂金
我一寒颤,回视窗外树叶,正向高原阳光
施加倾城绿意
这个宁静的午后
刚复活的宫殿,被盲视的幽灵挤满
知识分子在CT室照脊椎
布衣在尘世的幸福中自寻烦恼
匹夫在纸上谈兴亡
2018-4-27 陕西西安
从侧面看她的鼻梁挺而拒绝
它无法从正面形构自身
只有在侧面,漫漶的散点才聚集为
一条清晰的海岸线
嗯,那种常见的
你大学同班故乡渔村里的无名沙滩
并不惊艳,也与精致沾不上边
然而存在
如同你我的存在
背阴,锯齿状,不完整,无意义,但仍然存在
和另外70亿人一道
消耗着地球上有限的能源
消耗雪山、电、生气的和不生气的植物
我们吞噬它们
刘海吞噬额头
PM2.5吞噬她的鼻梁静止
哦,这段线条与她的开司米秋衫
构成直与曲的对位
与首都机场精确到小数点后X位的飞机跑道对位
与三里屯打CK领带、喝星巴克
幻想办公室恋情的极简主义玻璃屋对位
短与长,小与大,无理与隐忍
它们携手发展出局部的对位、整体的共存
权威鉴定:以上叙述有滑向狂欢的病变征兆
(因为你知道狂欢常常会掏空火龙果,留下虚无的热带)
(所以)请自行规避风险
那么,先试试在她的鼻梁上筑一道城墙?
砖头的堆放,可以更密实一些
注意别让缝隙逃进她的竹篮
在那里演讲、割据,单腿立成一只鹤
这丹青之鹤,影像之鹤
脚掌是流行的梨红色
羽毛,有着你在别处绝对看不到的洁白
罢了罢了,作为一种特殊线段
鼻梁最大的美德就是不拉伸
不从头长到脚
不忘初心,符合规则
规则?谁定的规则?
暮光正穿过公路两旁灰不愣登的绿化树
从她身上疾扫而过
风里的树叶,还来不及制造出
广东口音、山西口音、云南口音、河北口音的沙沙声
思想的快轨即将进站,我必须负责任地告诉你
事实上,除了鼻梁,除了这段
终会被时代发达的平面所溶蚀的拒绝
我无从知晓她
更多的信息
甚至看不到一张完整的脸
更不用说维密内衣,水蜜桃臀,Me Too
她皮下的抗衰老玻尿酸,包里的中英文表格
但我能确定:她顺从了不同的时空
将她折叠成的不同形式。我们也一样——
你不用诧异——
就是这么快,车门还未打开
她已成为时髦速度的有机组成部分
2018-9-19 北京
下南洋:傍晚乘车从文昌回海口
桉树提着绉纱裤管走出剧场
坐在东海岸的锁骨上
《燕尾蝶》与树林的光条平行闪耀
固力果的情歌与明暗贴面
如果让视线持续北眺,过琼州海峡
就会看到雷州半岛的鬓影华灯
但那边与我何干呢
整个大陆,不过是小灵魂的茫茫异乡
此时我体内,太平洋的汐流正在为暮色扩充体量
海口依然遥远,我的船快要来了
水手们神色微倦,空酒瓶在船舱里玎珰
擦拭过天空的帆是半旧的
甲板上堆满紫玫瑰色的光
2019-1-30 陕西西安
英雄美人
十九世纪,美人从家庭走向工厂。
二十世纪,泳装革命解放身体。
二十一世纪,OL喝花草茶,敷SK-II前男友面膜。
二十二世纪,冷冻卵子立法委员会与人马座达成协议;
建立基因合作库。
二十三世纪,地球上已没有男性。
美人们用新型语言DIY人工智能男朋友。
其中有位美人结合古代的数据,
为自己编辑出一名AI情人:
“类别:AI可触型情人;编号XXX;
姓名:英雄;性别:男(“男”字为古汉语);
属性:曾为珍稀物种,已于二十一世纪绝迹。
附注:此次绝迹,标志着两性世的终结和
银河世的开启。”
2019-6-28 北京
再写西贡
再次在纸上写下西贡是十四年后了。
十四年前,我拆开《情人》的塑封,已决心过一种
云朵的生活。
冬季的中学校园,绒帽情侣们倾心的夹道,
枯枝吞吐着白气。在人群中,
我思想的初夜先于身体降临:
船帆,刀锋,一丝丝
略带腥涩的清甜。而我如何与你分享这些?
我的罂粟籽还在生长,
浓烈的前景裹藏着朴实,你也是。
你到教室找我,我们并肩洄游又一个晚自习。
时针缓慢,你的字很好看但你的草稿本
只有未来的公式。
那些夜里,我们踩着碎晃的灯光走向各自的家,
转身的一瞬,我的飞毯向海面飘去。
你再次来找我时,身上的一部分
从男孩变成了男人。你没有说,可我懂得这
繁复的过程。你从镜子里凝视我,
凝视冰川落满悲伤的白雪。正是那一刻,
我知道我们从未阔别,尽管余生的分离
仍将长于相聚。
等等——为何中间的旅途,竟被压缩成须臾。
两个无知的成年人,总算要面对
少年时禁闭的星盘。
那是什么,极乐还是深渊?
是一枚又美又渴更骄纵的词,无可救药地
缩小我们秘密的疆域。
门上的缅栀子被风吹落;
姗姗来迟的烟绿,在虚设的栅栏外荒凉。
不,正因有那大于一切的,故不能;
快把我流放,否则我,只有投降。
你走后,CD一直搁浅在唱片机里其实我们
从未将它听完。
阳光下阴影的一边,我以狭长的灰
压住野马的阵脚。
好像历来如此,虚妄才是我
最忠诚的伙伴!当我告诉你,今天的晚霞又被
剥夺语言的贞操时,它早已是我道上的狴犴!
亲爱的,我最大的幸福无非是孤独,其次才是
用孩子般的手指穿梭你的发卷。
我重新变回雪意,幻化成你东方的冷峭、古典的惘然。
听,静默。只有云的分解节奏,在我体内行进。
是时候向你说说西贡了,但我没提《情人》,
没提我心上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这道永恒的伤疤,
总在不甘地增高,总在海潮中溃散。
是时候回去看看了,回西贡,回越南,回时光长乐处,
回到故乡下雪的窗前,俯首滚烫的文字。
我不确定下一次,会在湄公河的入海口待多久,
可只要想一想,就仿佛获得了热带
再不松手的拥抱。
我也不止一次想起你,
曾用夏天全部的尾调向我的双唇输送颤音。
想你在巴黎,用杜拉斯的母语改装余生的模样,
清晨醒来,你裹紧衣领,迎接薄露阑珊的秋凉。
2019-10-10 陕西西安
给冬妮娅的信
现在想起你,还不算晚吧。
虽然我逝去的青春,
已为一种透明的燃烧献身。
我曾坚信世界的奥义就藏在白桦林,
每当红尾巴的狐狸跑过,
便毫不迟疑,用皲裂的手扣动扳机。
那时,在插满蕾丝花束的屋里,
炉火照亮你落雪的脸庞。
黄昏的窗前你饱读毫无用处的诗,
恰如几年后造访的婴儿:
因为无辜,只剩原罪。
爱情凋谢的地方,现实才肯发芽;
你宴请已知的叙述,把海锁进橱柜。
出于本能和教育的双重喂养,
你从不与怀疑一同生活;
服从当下,是你朴素的宿命。
而我要经过无声的灾难方能靠近你,
它那么大,吞吃掉一切语言,
狡猾得让每个人都失去具体的敌人。
这不是战争,但人们都受了伤,
接受失败成为人类共同的命运。
冬妮娅,直到此时我才回首你胸膛的火苗,
体谅缤纷又自私的柔情。
你是多么轻盈甚至从不知道,只有梦可以拯救
失重的感觉。
我想趁梨花浩荡赶到你身旁,
给你拥抱,和你依偎。
亲爱的小姐,我鹅黄色的姐妹,
春风正摇落满树芬芳,天空的空目还噙满光。
你并没有说出永恒而我
几乎快要陷入不曾妥协过的美,
在虚构与虚无之间,
我们被捆绑的舞蹈啊……
2020-3-22 云南昭通
女性的政治
她们的交谈常常是从——
关注你的身高开始
更直接一些的,连体重三围一起刨问
不管你答的是什么数字,她们都像买到了
超市里捆绑销售的蔬菜
哈,赚这点哪够,还要
问你穿的服装尺码,你的首饰价位
你的包包品牌、香水香型、口红色号
当然少不了打听你的另一半
在问之前,回复的程式已内化于心
你说有了
回:“很好奇,什么样的男人能获得你的芳心”
你说没有
回:“一定有许多人喜欢你,该找个合适的了”
生育话题是询问的重头戏
毕竟,这是她们最牢固的理论武器
“女人怎么能不生孩子”
“没有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不带孩子,你平时干嘛呢,多无聊”
不可能提的问题:
你的阅读,你的创作,你的努力
你骨头里的雄鹰,灵魂中的海洋和恒星
将这些统统忽略,就可以让谈话
始于外貌,终于家庭
为增加口才含金量,她们还会安插几句
百年以来的正(流)确(行)用语:
通俗版:“男女平等”
知性版:“独立的女性最美”
微商版:“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高大上版:“个人的就是政治的”
亲爱的,你不愿承认,但这就在眼前:
无数的XX染色体,笑若春风
昂首挺胸,站在现代大舞台上
套着反人类的高跟鞋
投下裹小脚的倒影
2020-9-1陕西西安
我们的父辈
他们瘦弱的童年,地道战游戏和纸飞机,
是最寻常消遣。对甜的畅想抽着一双双竹竿腿,
在没有南瓜车的马路上狂奔。
一不小心,就闯进春雷炸裂的夤夜,
拨开收音机的靡靡雨帘,听到了漂亮姐姐邓丽君。
那一夜,他们有了另外的梦,
披着梦的战衣,对高考考场拱手:“久违了,兄弟。”
不待揉搓睡眼,糊涂小儿已变成
令老年人恨、同龄人爱的喇叭裤精英;
迅速学会了用电影票恋爱,
对街头诗歌、摇滚乐和寻根热发表高见。
改革开放带来迷狂的转动:
海鸥手表、凤凰自行车、令人骨骼昏颤的伟大浪潮。
从连环画少年到“三高”中年,
他们搭上了一列史无前例的宇宙飞船。
速度,是虚无的最佳温床,
他们开始怀疑意义、道德、爱情,在心里
先后放下了李铁梅、林道静、丽达·乌斯季诺维奇。
然而对崇高的记忆,总能点燃他们气喘吁吁的理想主义,
再一次,我们接受忆苦思甜的鲤训,
在他们内心的伊甸园,那篮相对论的秋苹果失而复得。
我们在一片挺进的蓝天下长大。
父亲们小时候不曾坐拥的玩具,堆满我们的婴儿房。
生日蛋糕、少儿英语、反客为主的互联网,
构成了我们的成长。但在很长一段时间,
小心翼翼地变老的父亲,是我们叛逆的青春期
最主要的斗争对象。
透过蛤蟆镜看到的世界,与VR影像隔着
星系的距离;他们的丹顶鹤难以自洽的飞行,
他们不自觉地掩藏的妥协,更是掀起我们
蓝鲸的志气,或逃跑的决心。
这些在我们蝶变的身高中不断矮下去的中国男人,
宛如一个个能说明含义、却总有哪儿不对劲的
病句;像二十世纪最冒进的程序,
布满漏洞和补丁。
这种困惑一直伴随我,直到现在,
对他们的理解才姗姗迟来,而他们已学会
用孤独的仪式迎接任性的晚年。
——我们的父亲!其实你们并不曾真正反对
我们的反对;也未曾轻易赞许
我们的赞许!
挪开时代的反光板,我们也并未如自身所虚构的——
对迎面卷来的气旋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徘徊在2020年的悬崖边,我们目送着你们
一点点变回六岁的孩子,返回那座
渴望了半个世纪的糖果密林。
在我们脚下几千里,下一代正在破土,
很快,他们就会以加速度垂直攀升,
而父亲留给我们的领地只剩一条曲迳。
2020-9-2 陕西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