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语言的原野上醒来
——由王家新先生的《田园诗》 想到的......
阿依古丽
我读王家新先生的诗,是喜欢他诗中那种时而举重若轻、时而举轻若重的笔法、语态、措辞,喜欢他对语言准确的感知、他丰富的处理各类题材的能力和一种巨大的承担意识,在他的许多诗中都严肃而饱满地呈现出这种诗人的力量,阅读也是掘开语言的屏障一次一次进入诗人和诗的过程。
进入诗的内部阅读,才可谈得上是真正有效的诗歌阅读,对一位热爱诗歌的读者,这显得尤为重要。谁愿意自己的阅读仅仅停滞在那些词和短语的表面上呢?
雄心始终都在,一直试图进入王家新先生的诗世界,像耕耘者一样,进入他诗的田园。
王先生的诗,语言不做作,不装腔,不造势,直截了当的叙述,干净利落的措辞,得体的语态,丰富的语感,机巧、灵动而又不失朴素、通透的表达,“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叶芝语)”和丰富知识的带入,都直抵诗意本应抵达的核心,他不经意间的抵达,总会“将可见外表上每一点所显现的形象都变成眼睛(黑格尔语)”,使语言成为打开精神内在性的外在。
语言深处到底有些什么?
我无数次地问自己。我寻找着,在王先生的诗中,那个“一”或“无限”;那个“多”和“少”;那个“空净”和“满溢”到底在哪里?其实,它们就在诗里,在诗人的行动中,在诗人对时代和人类命运永不停歇的追问中,造化全在自己。
王家新先生极深的诗学造诣,万万不是本人所能望其项背,我的阅读也总在“看山是山”或“看山不是山”处,何时抵达“看山又是山”?还需要一个期待中的探索历程,阅读的继续,是我信心的基础,相信这样的时日终会到来。
我时常在这样的自问和惊叹中,探寻王先生的诗,揣摩他诗中蕴藏的奥秘。
生活在王先生时而宁静时而激荡的诗行中流淌。他行于诗中,他在时间长河中的行动意味着诗。我在手机屏幕上清晰地看到这样的诗一次次地诞生,每当这时我总想:为什么他不天天行动在诗中呢?也许在生活洼地上的缓冲,诗人需要,诗也需要吧。
在行动的诗中,王家新先生不动声色中蕴涵的人生经验和诗学造诣被他置于不安的情绪中淬炼出诗,词在它们自己的蜜中飞翔,意味深长的诗句珍珠一样被一根无形之线拉动……
这个“无形之线”是诗人王家新先生的“全部”?还是“唯一”?他在每一首诗的创作中总是非同寻常急中生智地使用着这样的技艺……这个对我来说尚不明了的“全部”或“唯一”到底是什么?
一个诗人为之倾尽一生抵达的境遇,一个承担者的境遇。
答案都在诗中,答案是另一首藏头诗。
让我们注目诗人,用心感知和阅读他诗的珍珠——那个时间之河的蚌中蕴藉的世界。
珍珠们闪烁自己的光芒在诗中行进,在时间之河中流淌,它们的抵达也是诗人的抵达,我们是之后的到达者,承蒙诗恩——
诗人创造的过程让人无限着迷。我时常沉迷其中,长久地......
王家新先生写诗像“打铁”或者“炼钢”,也许“一个都不能少”,他既在“打铁”,又在“炼钢”,这个双向的过程在炼狱的淬火中,提纯出超凡的诗。
不信你就读读王家新先生的诗,一种无限也会持续展现出来,在你展开的书卷里......
你一定也会在王先生语言的原野上醒来,奔赴一场诗田园的邀约……
王家新先生的短诗《田园诗》正如期待中的那样,彻底颠覆了读者长期以来从传统田园诗中汲取的暧味、圆融和唯美的词。乘着诗的翅膀,穿越亦是必须,词语锋利的刃就在前面,以致在抵达的途中,诗中的“田园”只是一个诱饵,诗才是诗人布下的一个隐秘的深情罗网(多么高明的技艺)。从标题开始,我的呼吸中就已经吸纳了诗人早已备好的网中之物,我来到诗人刻意敞开的诗意大地上,即使听到的是躲在诗人头脑中的那些嗡鸣声,那些声音起初并不响亮,在词语的作用下,才凸显出力量。阅读这首《田园诗》,又像是在一个更加开阔的水中潜泳行进的过程,自己只是某个浮游物,一只海葵,比目鱼或是海龟,疑惑是随意被诗意拓展、想象、驱赶的白浪,与那片暗流涌动的深水相遇,有倏忽间闪过的亮晶晶的星星,月亮总是随之而来,与我们一起,不经意间就和即将燃烧的深海火焰相遇。啊,像是月亮上的相遇,又像是大地内部裂隙中的遭际,刺痛感随之而来…….
如果你在京郊的乡村路上漫游
你会经常遇见羊群
它们在田野中散开,像不化的雪
像膨胀的绽开的花朵
或是缩成一团穿过公路,被吆喝着
滚下尘土飞扬的沟渠
王家新先生似乎有一个终身流离在大地上的想象的自我,引领读者成为自己的同盟,也邀请词语加入进来。诗中“漫游”、“羊群”、“散开”、“不化的雪”、“膨胀的绽开的花朵”、“缩成一团”、“吆喝”、“滚下”、“尘土飞扬的沟渠”,这些有着诗人生命温度的词语发出了它们独有的粗重的“喘息”,这是让我感到凛然寒意的词语的“喘息”。然而,诗人在诗中思考的问题还没有完全阐明,接着,诗人又写道: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
直到有一次我开车开到一辆卡车的后面
在一个飘雪的下午
这一次我看清了它们的眼睛
(而它们也在上面看着我
那样温良,那样安静
像是全然不知它们会被带到什么地方
对于我的到来甚至怀有
几分孩子似的好奇
通常,诗的优异在一定程度上来自情绪和修辞的控制力,我最看重的是诗人从驶往屠宰场的卡车上羊的眼中看到的词:“全然不知”、“温良”、“安静”、“孩子似的好奇”,这些看似温和的词和短语,却决定着整首诗的命运,决定读者在诗中的境遇、进入诗的深度。在这里,词和短语是诗人对诗意的自信在表达层面上的对等物,无论什么诗都会被说话声音的吱唔犹疑损坏,甚至毁掉诗。诗人施展技艺时表现出一贯成竹在胸胜券在握的自足和对诗的信赖,这常常是最好的诗和优秀诗人的特征。王家新先生的这首《田园诗》似乎向我提供了好诗的充分佐证,让我从惯常的“田园诗”的语态、情境、措辞中走出,进入更多弱小无助的生灵和事物,进入这个残缺世界中具体的残缺中。那么,就让诗提供内部的力量与之抗衡完成使命。有担当的诗人总会把更高层次的精神实现变成诗歌未来的压舱石——我们心目中的人文主义理想。这看似像一个神话,我在犹疑中,测度着这种可能。诗人写道:
我放慢了车速
我看着它们
消失在愈来愈大的雪花中
卡车上温良、安静的羊。啊,是谁的命运被诗人突然看穿?诗人几乎、也不可能阻止前行的时代车轮,这飞速前行的车轮,碾压好人,也碾压坏人,送来好消息,也时时传来让人沮丧的坏消息。诗人无限茫然时,诗站了出来,喊出了一直响在我们耳边的声音,词语的利刃烈马一样被诗人驯服在诗的尾音里,以至于诗人头脑中所有失控的东西都被语言表达力的必然性组织起来,好像自然而然,恰似水到渠成——
“愈来愈大的雪花”与开篇“不化的雪”呼应,多么寒凉无助又利刃出鞘的雪!
词语锋利的刃划开饱经沧桑的大地,凸显深处的裂隙——诗跳脱出“诗意”的硬壳,抵达赤裸的京郊大地。一颗饱满的、一度螺旋式行进、此刻终于抵达终点的“诗核”呈现出来,“消失在愈来愈大的雪花中”——一个瞩目着读者的隐喻。
《田园诗》让我体会到了诗人不动声色中的诗艺撼动诗体后贯穿在语言和心灵上的巨大难度,也让我深陷在诗人隐喻的机锋中,背负起语言重压下的沉重,心中的寒意久久弥漫不去,大雪仿佛一直下到此刻我正在阅读着的书页上……
2016年8月26日初稿
2021年10月11日修定
附:田园诗
王家新
如果你在京郊的乡村路上漫游
你会经常遇见羊群
它们在田野中散开,像不化的雪
像膨胀的绽开的花朵
或是缩成一团穿过公路,被吆喝着
滚下尘土飞扬的沟渠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
直到有一次我开车开到一辆卡车的后面
在一个飘雪的下午
这一次我看清了它们的眼睛
(而它们也在上面看着我)
那样温良,那样安静
像是全然不知它们会被带到什么地方
对于我的到来甚至怀有
几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车速
我看着它们
消失在愈来愈大的雪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