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秘 密
老日頭白花花的刺眼,透過窗欞子直通通地照進屋來,嚇人一大跳,比戲臺子上挂的汽燈都亮堂,把人的汗毛孔都照得清清楚楚的。哎呀,我咋纔醒呢?揉揉惺忪的睡眼,天光已經是大亮了。糟糕糟糕,我怎麽睡得那麽死呢?一骨碌翻身跳下床,恍若有失,左右一睃摸,昨晚上放在床邊椅子上那套新衣服周周正正的還在,一件確的良的碎花上衣,紅豔豔的,一條灰色晴綸長褲,薄透透的,這還是我結婚時買的嫁妝呢,平時金貴得不得了,捨不得穿,攏共衹穿過一水。現在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一把抓過來套在身上,趿拉着鞋到門邊臉盆架前匆匆洗了把臉兒,又對着鏡子照了照,再抿抿齊耳短發,嗯,沒啥問題了。趕緊走吧,要不然得遲到了,也顧不得再收拾屋子了,管他呢。走出傢門還在埋怨自己,哎呀,我怎麽會睡得那麽死呢?
這兩天丈夫總是早出晚歸的,屁股後頭像有人用一把槍頂着,說是縣裏有大事。咳,縣裏能有什麽大事呀?還輪得着他操心。誰個像他,一天到晚不着傢,好像全天下就數他最忙。昨天又是忙到後半夜纔回來,那時候我都睡一覺了。今天一大早又被人給叫走了,當時我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拍門,卻懶得動彈,等我清醒過來,人已經走了。那時候天還是黑着的,光聽見門搭響了,連個雞子叫都沒有,這半晌不夜的又去幹什麽呢?當個小幹部,天天開不完的會。想着怨着,我就又睡着了,這一睡我就睡死過去了,連着做了好幾個夢,先是跟着丈夫漫天野地裏走,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忽然一下子丈夫就不見了,這廖天野地的,四顧無人,單單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孤單啊。忽然又颳起了一陣風,颳得人站不住腳,騰雲駕霧似的,就落在了一戶人傢,這戶人傢好像正在辦喜事兒,村裏村外到處都是人,喜氣洋洋的,怎麽有那麽多人哩?都是些模糊面孔,一個也不認得。我擠在人群中東張西望,忽然發現了丈夫的影子,離我不遠不近的,我就拼命撥開人群去追他,生怕再弄丟了,可是他飄飄忽忽的,總在我前邊不遠處飄着,任我怎麽追都追不上他。這可真把我急壞了,我就大喊大叫起來,拼命往前擠,可他卻好像聽不到似的,總在前邊不遠處晃悠,我急得都哭了,莫名地覺得特別委屈,眼淚嘩嘩的,哭着哭着我猛地一睜開眼——哎呀,怎麽什麽都沒有了,天光已是大亮了,我還躺在自傢的床上呢,原來我哪兒都沒有去呀。
來在大街上,總覺得今天好像有些不對勁兒,怎麽是靜悄悄的?人都到哪裏去了?其實也不是靜,頭頂上的蟬聲還在那裏叫呢,一聲接一聲,吱吱響個不停,天氣還是這麽熱。老日頭已經升起來老高老高了,可還是不對呀,稍一思忖,我就發現街道上的人少了,好像連雞子鴨子和狗都少了,空落落的,哎呀,連街道上也跟平時不一樣了,什麽時候打掃得這麽幹淨?連個爛菜葉子和碎紙片都少見,那些坑坑窪窪的地方都用沙土給填平了,填得平展展的,誰幹的呢?臨街的山墻上還新貼了一層標語,有的漿糊還沒幹呢,人民公社好,總路綫指方向之類的,走近了還能隱隱約約聞到一股子濕漉漉的墨水的味道呢。衹是街面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咋這麽少呢?難怪讓人覺得這麽靜呢?往常這時候,縣城裏大街小巷早就擠滿了人,有趕車的,有挑擔的,有抉籃的,有抱孩的,有牽牛的,有趕驢的,南來的,北往的,也不知道都是打哪來的,滿眼看去都是人,熙熙攘攘,啥時候這麽冷清過?一條街走下來,雖然也有些三三兩兩的行人,卻都好像沒什麽正經營生,還都是幹部模樣的人,穿戴齊齊整整的,周吳鄭王的樣子,走走停停,東張西望。他們倒不像是逛街,倒像是在巡邏呢。
走到大十字街口,四下一看,心更慌了。今天是什麽日子?怎麽空空蕩蕩的?這裏原是全縣城最熱鬧的地方啊。那些個在街邊擺攤叫賣的小商小販怎麽一個都不見了,都幹什麽去了呢?諾大個十字街,空曠得讓人心裏發慌,好像到了一個陌生地方。多少年了,往常走到這裏,哪天不是一樣的熱鬧,炸油條的、賣鍋盔的、攤煎餅的、蒸包子的,走街的、挑擔的、賣肉的、賣菜的,還有賣鬍辣湯的、賣豆腐腦的……擠擠扛扛,擺滿了四面街口,買的賣的,你來我往,到處都是人,一雙眼睛都看不過來呢,柴米油????、南北雜貨,東一聲吆喝,西一聲叫喚,高一聲低一嗓,此起彼伏,不絶於耳,各種香味兒隨風飄散,雲裏霧裏,頂風都能飄出去十幾裏遠……這會兒怎麽連個人毛毛都沒有了呢?連那些常年在街面上晃悠的幾個瘋子傻子乞丐老頭兒都沒了蹤影,好像一陣風都給颳跑了似的,颳到不知哪裏去了。這到底是怎麽啦?從來沒有過的景象,今天到底是個什麽日子啊!
因為出門時沒來得及吃早飯,這會兒我早已經餓得是前心貼後腔了。每次走到這十字街口,肚子裏總難免咕嚕咕嚕地響,不餓都眼饞。原本打算着路過老黃傢的豆腐腦攤時順便喝碗豆腐腦再去單位上班,看來也是沒什麽指望了。諾大的十字街口,青石板鋪的街面上,幹幹淨淨的,鋥明發亮,連片樹葉子都找不到,收麥子也沒有收這麽淨吧。
拐過大十字街再往東走,不多遠就是就是小十字街,那裏照樣是街靜人稀的。我們糧站就在小十字街口,縣糧食局大院的南墻外面,是一座臨街的三間老鋪面。解放前這裏是全縣城有名的茂源糧行,生意做得可大了,供着全縣人的吃喝呢。解放後收歸了國有,就改成了縣糧食局。我剛走到糧店門口,擡眼看見老周端端正正坐在門前。老周怎麽來了?他可是個老革命,現在是縣工會的大幹部。他怎麽不去上班呢?無緣無故的坐在我們糧站門口弄啥哩?
老周看見我,笑眯眯地招呼說,喲嗬,小荷,今兒穿得可真漂亮啊。我還當是哪兒來的新媳婦呢。老周這人就愛開玩笑,沒大沒小的,去年我們結婚的時候,他還去鬧過洞房呢。工會就在縣委大院裏辦公,天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他跟我丈夫是老熟人,沒事兒總愛開開玩笑。其實我今天穿成這樣也不是我想穿的,昨天下班前,楊局長不知為什麽繞到我們糧站來,對我們幾個營業員說,明天你們都穿好點兒,把藏在箱底裏的好衣裳都穿上,年輕輕的,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嘛。咱們糧站是窗口單位,關乎到我們糧食係統的形象問題。咳,要不因為他這句話,大熱天的,光顧出汗了,誰還有心思打扮呢。
我衝着老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閃身進到店裏,張眼一看,店裏打掃得好幹淨,窗明幾亮,一應雜物都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好像是迎接什麽人來參觀吧。李大姐還在那裏拿着抹布東擦西抹呢。哎呀,這櫃臺都多幹淨了,還有必要這麽抹嗎?李大姐擡頭看見我走進來,便衝着我說,小荷啊,你可算來了,楊局長正到處找你呢。桂花和秋菊已經被叫走了,你也趕緊去吧。
今天肯定有什麽事兒。我顧不得搭話,轉身出來往北一拐就是縣糧食局的大門,一眼看見楊局長正帶着辦公室的幾個人在大門旁邊臨街的山墻上貼宣傳欄呢,滿墻都是花花緑緑的,最高處正中間還貼着一張大大的毛主席像。楊局長這會兒就站在梯子上,扭臉看見我來了,便擺擺手說,小荷,你到對面街上看看去,看看主席像貼得正不正。
我趕緊跑到街對面,回過頭來認認真真地看了看宣傳欄,從下到下,從左到右,又特別仔細地端祥了一下正中間的毛主席像,滿意地點點頭,衝着對面的楊局長說,正好,不偏不斜,貼得好着呢。
楊局長這纔從梯子上下來,拍打着手滿意地說,那就行了,大傢各忙各的去吧。然後又專門衝着我說,小荷呀,你今天可是遲到了。交給你一件重要任務,院裏桌上有剛剛寫好的標語,你去拿來把糧站兩邊的墻上都貼上。可不能貼歪嘍。
大傢夥兒收拾了東西就散了。
我跟着楊局長來到院子裏拿上標語和一桶漿糊,出來剛走到街口轉角處,不經意間往遠處東城門口瞭了一眼,哎呀,就這一眼把我給看傻了,東城門口塵土飛揚,呼隆隆一下子進來好幾輛小車,都是清一色的緑色吉普車,一輛挨着一輛,總得有七八輛吧。排着隊就朝城裏開過來了。老天爺,縣城裏啥時候來過這麽多小車呀?那都是大領導才能坐的吉普車,前面有一輛打頭的,後面一輛接一輛排着隊,走得規規矩矩的,不緊不慢,搖搖晃晃的,他們怎麽開那麽慢呢?汽車不是要開得很快的嗎?他們是在看風景嗎?
就在我一愣神的工夫,眼瞅着那輛打頭的車就一點一點的衝着自己開過來了。
這會兒我身子像是被施了什麽魔法,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知是因為好奇還是別的什麽,我好像已經忘記了自己要幹的事了,兩衹眼睛衹管盯住那輛的吉普車看,連開車人的眉毛鼻子都看得清清爽爽的。那是一個滿臉英氣的年輕人,板着臉,開得認認真真的,汗珠子明晃晃的。
當這輛吉普車緩緩經過我身旁開始拐彎時,我猛然看見司機身後那排坐位上還坐着一位老人傢,五六十歲的樣子,胖胖的,滿面紅光,腦門很亮,兩眼專註地看着窗外的街面,好像在想着什麽。忽然間他就看見站在街邊的我了,就在四目交錯的一瞬間,老人傢居然微微地笑了一下,特別慈祥,老熟人似的,衝着我輕輕地揮了揮手,那樣子好像是在打招呼一樣。
哎呀,我認識他嗎?我一下子怔住了,衹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心口砰砰亂跳,頓感手足無措,幾乎是本能地想躲避,卻又無可躲避。整個身子都好像是僵住了,一動不動的,連腦子也好像凍住了。這人是誰呀?怎麽看上去這麽熟悉呢?是親戚嗎?是朋友嗎?還是曾經在哪裏見過的一位熟人?可是我怎麽想都想不清楚,腦子裏一片空白。不對,不對,好像都不是呀,可是,可是……怎麽會這麽熟悉呢?肯定是在哪裏見過的,那臉龐,那眼神,還有那熟悉的招手動作……熟悉得好像就在身邊卻又像在千裏之外,哎呀不對不對,沒在千裏之外,剛剛……好像我還看見到過他呢?哎呀!我的媽呀!想到這兒我不禁渾身打了個寒戰,不由得扭回頭去朝着剛剛貼在墻上的那個宣傳欄上方看了一眼。就這一眼,我什麽都明白了,當時的感覺得像一道閃電劃破了夜空,原來他就是毛主席呀,哎呀呀,他就是毛主席呀,真的是毛主席呀!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間,吉普車已經掉完頭從我眼前飛快地駛過去了。
毛主席!毛主席!我幾乎是本能地追趕起來,胸中一股巨大的驚喜撲天蓋地洶涌而來,就像是滔滔洪水瞬間淹沒了我,這是真的呀!那人就是毛主席呀!我無比激動、無比緊張,好像連氣都喘不上來了。我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身在哪裏,這不是做夢吧,這是真的嗎?也來不及多想,身子不由自主地就追了上去,邊追邊說,毛主席!毛主席!
那輛吉普車越開越快,一輛又一輛的吉普車在我身邊呼嘯而過,如一股旋風,如一道急流,呼呼隆隆,席捲而過,眼瞅着那輛坐着毛主席的吉普車越開越遠了,越來越追不上了,我衹能眼睜睜地看着,看着那一輛又一輛的吉普車遠遠地消失在遠處北關城門外。最後什麽都看不見了,衹有路面上蕩起的黃塵,在空中彌漫散着,仿佛還在證明什麽。
整個縣城又恢復了平靜,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天地靜謐,歲月如初。老日頭已經升起老高老高了,蟬聲還在一聲接一聲地叫着。街面上依舊沒有多少行人,三三兩兩的,冷冷清清的店鋪,幹幹淨淨的街道,就像我早上剛來上班時一樣。
這是個夢嗎?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呀,怎麽會是夢呢?可這一切來得太快又走得太快,根本無法得到證實,簡直讓人難以相信。我無比沮喪地站在原地發了好一會愣怔,這纔感覺到腿軟筋疲,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不知過了多久,我纔突然想起了什麽,我的標語還沒有貼好呢,猛然間打個愣神,魂又回來了。轉身就往回走,還沒走兩步,迎面撞上老周慌慌張張地追過來,衝着我大聲問道,你剛纔看見什麽了?咋跟掉了魂一樣,跑什麽跑呢?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這件事太重大了,是我心底裏的一個秘密,天大的秘密啊,沉甸甸的,怎麽能輕易對老周說呢。
我沒理他,衹管低了頭往回走。
還真讓老周給說對了,這一整天我都像掉了魂一樣。
晚上回到傢,丈夫已經早早回來了。
咦,你今天不忙了。回來得這麽早?
丈夫說,咳,別提了。早幾天頭裏縣裏就忙活開了,說是有大領導要來視察。我們在縣委大院裏溜溜等了一整天,哪兒都沒敢去。到了也沒見人來。
我聞聽這話撲哧一聲笑了,洋洋得意地說,你猜我今天看見誰了?
丈夫不在意地說,看見誰了?
我氣勢洶洶地說,我看見毛主席了!
丈夫猛地瞪大眼睛問,啥呀?誰?你看見誰了?
看他那樣子像是要吃了我。可是隨即他又輕衊地一笑說,做你的美夢去吧。
第二天中午,全縣城裏的廣播喇叭都傳開了:
本臺消息:社員同志們註意啦!社員同志們註意啦!報告大傢一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昨天前半晌兒,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到咱們襄城縣視察了!
東風萬裏紅旗飄,革命幹勁比天高。8月7日天剛麻麻亮,一輪紅日冉冉升起,霞光萬道山河增輝。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來到襄城縣。先後在我縣雙廟鄉郝莊村、十裏鋪鄉小張莊村和茨溝鄉三裏溝村的煙田裏停留視察。毛主席頭戴一頂新草帽,身穿一件白襯衣,下着灰製服褲子,係了個外出腰兒,腳上穿着一雙黑皮鞋,神彩奕奕,滿面笑容,邁着雄健的步伐走嚮煙田。他這裏看看,那裏瞅瞅,同煙民們親切交談。今年的煙葉長勢非常好,葉片寬厚,碧緑透黃,在晨光下露珠閃閃,晶瑩欲滴。放眼看去,到處都是一派豐收的喜人景象。
毛主席登上一處田壠,舉目眺望,心潮激蕩,不禁脫口贊嘆道:“你們這裏真成了‘煙葉王國’了。”
2019年10月10日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