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说书先生
一、前言
我爷爷一辈子爱听说书,他的那些历史知识,五花八门,大都是从说书艺人嘴里听来的。
我爷爷说,你知道程咬金吗?我说,不知道。爷爷说,那家伙皮糙肉厚,硬是耐打。别人都怕过大堂,他却不怕。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那板子打在他身上就跟挠痒痒似的,舒坦着哩,打着打着他就睡着了。那可是在县太爷的大堂上啊!呼噜呼噜他还打呼噜呢。
程咬金那三板斧厉害吧?那就是他做梦的时候跟人学的。本来在梦里神仙教给了他一整套把式儿,劈脑门啊,掏耳朵啊,他正练得起劲呢,冷不丁的被尤俊达给叫醒了。这么一打岔儿不要紧,千不该,万不该,程咬金忘性大啊!一家伙把梦里学会的套路全忘光了,只记住了那开头三板斧。
就凭这三斧子,程咬金定了瓦岗山,当上了山大王。这就是坐朝廷了,谁都得听他的,连秦二哥都得听他的。按理说他应该还有三十年的运命,就是说他本来能坐三十年朝廷哩。谁知刚坐上头一年赶上过春节,天天大鱼大肉地侍候着,美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程咬金一想,还是过年好哇,天天过年才美哩。他就下令天天过年。他可是个朝廷啊,朝廷说话是最算数的,君无戏言嘛。结果三十年的朝廷让他三十天就当到头了。
哈哈哈哈……小时候一到冬天我就天天盼过年,爷爷每每笑着数落我说,咋着哩这是?你也想学程咬金哩是不是?
爷爷还说,你知道郭家雀为什么怕高老鹞吗?我说不知道。爷爷说郭家雀大名叫郭威,后来坐了朝廷。高老鹞大名叫高行周,厉害得狠,处处压郭家雀一头。高老鹞不死,郭家雀是坐不成朝廷的。家雀怕鹞子,一物降一物。后来高鹞子为了让郭家雀当上朝廷就自杀了。我说,高鹞子为啥要自杀呢?爷爷说这你就不懂了吧,郭家雀要坐朝廷,高鹞子不死不行啊。这都是人的命啊。我说,那后来呢?爷爷说后来就出了个柴荣,柴荣是郭家雀他老婆的娘家侄子,喊郭威喊姑父哩。郭家雀死后他也坐了朝廷。柴荣还有个磕头拜把子的兄弟你知道是谁吗?就是那个指山卖磨的赵匡胤呀,后来他也坐了朝廷。
我说,他们为啥都要坐朝廷呀?
爷爷说,坐朝廷风光着哩,啥活儿不用干,热包子胡辣汤,锅盔油馍,天天尽着你吃。你想想,你想不想坐朝廷?
我想了想说,想。
爷爷又说起了杨家将。爷爷说你知道为啥叫七郎八虎闯幽州吗?我说不知道。爷爷说,因为杨老令公跟佘太君一共生了七个儿子,没有八郎。那个八郎杨延顺是个养子,不是老两口亲生的。咱村杨万他爹也不是他爷亲生的(杨万是我们村的一个地主)。我问,那八郎是谁亲生的?爷爷说,书上没说,这你就别管了。老令公待八郎比七郎都好,平常打仗总带在身边。有一年老令公又要到边关去打仗了,八郎苦苦哀求不让他去,老令公就是不听,结果被辽兵在两狼山层层围困,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生生碰死在李陵碑前。你知道老令公为啥会碰死吗?我说不知道呀。爷爷说那还不是因为八郎嘛。八郎埋怨老令公说,我说不让你来吧你偏要来,还不是嫌我不是你亲生的,说话不当个屁用。我要是你亲生的,你会不听我劝吗?老令公气得手脚冰凉,实在是寒心啊。他越想越生气,就一头碰死了,当时碰得死死的。
我说,那八郎哩?他也碰死了吗?
爷爷说,他会碰死?那又不是他亲爹。听说是投降了北国,反正后来就没有他了。
有一天爷爷又给我说起了《三国》。他说,刘备和关羽、张飞桃园结义的时候,三个人原先是商量好的,一块儿到桃园去拜把子。可张飞是个急性子,又一心想当大哥,就趁俩人不注意偷偷先跑出来了。关羽一看你小子还给我玩这个,不敢怠慢,拔腿就追了过去。张飞到底是腿快,一马当先,跑到桃园里七找八找,找到一棵最老最老的老桃树,抱住树干噌噌噌就爬上了树梢儿。关羽紧跟脚赶到,二话不说,手脚并用,三下五除二爬到了树中间分杈的地方,也坐那儿了。刘备这人平时斯文啊,腿脚也慢,比不得那哥俩儿。等他慢慢悠悠赶到地方时,那俩人都在树上了。张飞这个得意啊,扯着大嗓门就笑开了,边笑边说,嘿嘿,嘿嘿,俺老张爬得最高,你们谁也比不了。论理我应该是老大,谁也不许耍懒皮儿。关羽立马表示同意说,中啊,不管谁当老大,我反正都是老二。那刘备是啥人物,天上的一条龙啊。叫他喊那俩人哥,怎么张得开口呢?要不怎么说人家刘备后来坐朝廷呢?那脑袋瓜子也不是白长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不慌不忙地说,你们俩先别争谁是老大、老二,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俩人抱着树枝不撒手,齐声回答,你问呗,看你还有啥说的。刘备说,我问问你们,是先有树根呢还是先有树梢呀?两个人一听都愣住了,大眼瞪小眼不敢回答。因为答案是明摆着的,谁回答就等于认输了。后来还是关二爷实在,老老实实回答说,论理说应该是先有树根才有树梢。刘备就等他这句话哩,当时眉开眼笑说,这就对了嘛。咱们都是讲理的人,自古以来,先有树根后有树梢,先有哥哥后有兄弟,没有涓涓细流,哪来的大江大河?这个理儿到哪儿都不能改。树高千丈平地起,没有我这个树根,哪儿来的你们这些树杈和树枝呢?都给我爬下来吧,这就是天意啊,我才是你们的大哥哩。
那兄弟俩一听刘备说得好有道理呀,都服了。这识字人跟不识字的人那就是不一样。还有啥话可说哩,自认倒霉吧,赶紧从树上溜下来扑腾腾跪倒在地喊起大哥来了。
唉!有时候,我真想再回到童年,生活在爷爷的庇护下,相信他所相信的一切。
许多年后,爷爷早已经不在了。我坐在家里看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的桃园结义,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这哪儿是结拜呀,简直是为革命事业奋斗终身的架式。“这一拜,春风得意遇知音,桃花也含笑映祭台。这一拜,保国安邦志慷慨,建国立业展雄才啊展雄才;这一拜,忠肝义胆,生死不改,天地日月壮我情怀……”哎哟哟,简直肉麻得不得了,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说一个卖草鞋的,一个卖肉的,再加上一个被国家通缉的逃犯,他们哪儿来的这么高尚的思想境界呀,难道是受党教育多年?本来就是三个市井人物、草莽英雄,让电视剧这么一演,都变成高大上了,一点儿江湖气儿都没了,弄得跟革命烈士似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二、正文
话扯得远了,那咱就还从远处扯起吧。那年月乡下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连唱戏的草台班子都很少来。农闲的时候,杜杨街的老少爷们也就是爱听听说书。冬天聚在牛屋里、祠堂里,夏天就堆在街面上、树荫下。这大概是偏远农村成本最低的一项娱乐活动了吧。
说书先生都跟云游和尚似的,忽地来了,忽地走了,全凭一张嘴,到哪儿都能挂单儿落脚。好一点的穿着青布长衫,有一身像样的行头;那差一点的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跟要饭的差不多。他们大都是背着铺盖卷儿来的,风尘仆仆的样子,身上带的家伙什也简单,一把弦子两块简板,拉条凳子往那儿一坐就能开唱。前三皇后五帝,就没有人家不知道的事儿。
不管走到哪村,说书先生都跟回家似的,走哪儿睡哪儿,有啥吃啥,一点儿都不讲究。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就是个巧要饭的营生。先说说这吃饭吧,或者是大家伙儿给他凑粮食,这家给一把,那家给一瓢,凑份子似的,由他自己借个瓦盆生火造饭,能糊住嘴就行。(我爷爷就总爱出面张罗这些事情,手里拿个面袋子,走家串户,跟个热粘皮似的,比他自己的事儿都上心);再不然就是各家轮流派饭,不管派到谁家,也不管干的湿的,稀的稠的,人家吃什么他吃什么,一点儿不挑剔。遇上灾荒年馑,吃糠咽菜煮树皮那也是常有的事儿。再说这睡觉吧,那就更不讲究了,容膝即安,或者是村中的祠堂里,或者是大户人家的牛棚柴屋里,要是实在没地方住,村里随便哪个墙角旮旯都能对付一宿。别看这样,第二天往书场上一坐,照样精神焕发。
有一年杜杨街来了一个说书的,四十岁开外年纪,黑红脸膛,三说两不说的,跟我爷爷特别对劲儿,称兄道弟起来,像没出五服的兄弟。先是在村口祠堂屋里住了几天,那祠堂屋年久失修、跑风漏气的,后来天一冷他就索性搬到俺家里住,俩兄弟亲亲热热,不分你我,抵足而眠,一口锅里搅稀稠,常常能说到二更半夜。从秋后一直住到第二年开春才走,俨然成了俺家里的一口人。我小的时候,偶尔还能听到爷爷念叨起他哩,神思恍惚,跟掉了魂一样。
我说,那人啥样啊?咋老不回来哩?
爷爷突然回过神来,看我一眼说,那时候还没你哩,连你爸还是个扯犊儿孩哩。当时我劝他再住俩月,等地面上平静了再走,他就是不听,硬要走。这一走就没个音信儿,到处都在打仗,谁知道他还活着没有哩。
如果有一天村子里同时来了两个说书先生怎么办呢?那也好办,各摆各的场子,各拉各的弦儿,谁也不干涉谁。村子里热闹的地方就是那一条大十字街,两家书场儿相距不远,丝乐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宛如两军对峙一般。各说各的,任由大伙儿随便挑拣着去听。这就有点摆擂台的意思了,碰上这样的场子,说书先生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越发说得卖劲儿些。哪一家说的好自然听众会越来越多。那没人听的场子,说书先生倒也识趣,第二天就会悄悄收拾起家伙,不吭不哈地往别处去讨生活了。
有一年夏天,杜杨街忽然来了两个说书艺人,一个是瞎子,有些年纪了,胖胖的很是憨厚。另一个是明眼人,三十来岁正当年,面容清癯,蓝布长衫,收拾得非常干净。夜幕降临,清风徐来,村子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两个人就在街面上各自摆开场子说起来,把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吸引了过去。那个瞎子唱的是西河大鼓,外方口音,听起来怪怪的,哼哼唧唧,口齿不清,节奏也慢,老半天说不到正题上。听得大伙儿好不耐烦,没过多久,都悄悄起身挪到另外那个唱大调曲子的说书场子里去了。大调曲子又叫南阳调,土生土长,说的都是身边的事儿,村语俚言,插科打浑,如话家常,大伙儿自然都爱听。再加上说书先生是个年轻人,口齿伶俐,声腔圆润,韵味十足,装男是男,装女像女,哟儿依儿哟,咋听都听不够呢。
那个瞎子艺人却浑然不觉,自弹自唱,非常自负,并没有发现周围听书的人都悄悄走光了,依旧摇头晃脑说得一团热闹。不知过了多久,谁家的老母猪从猪圈里跑出来了,晃晃悠悠走过来,哼哼唧唧喘着粗气,一眼瞅见瞎子跟前没有人,身子一仄歪,扑腾就卧到桌子下面去了,撞得桌子哐当哐当乱哐当,险些把桌子上的茶碗碰翻个儿。
瞎子虽然眼睛看不见,可耳朵灵啊,一边唱一边判断着四周的动静。正觉得一片枯寂,鸦雀无声,心里发沉呢,突然听见这么大动静,不由得心中一喜,立时收住腔口,咽了口唾沫,伸手扶住桌上的茶碗,轻言慢语地说道,哎,哎,我说老少爷们,都别挤了,都别挤了,好戏啊——还在后头哩。说完再竖起耳朵听听大伙都安静下来了,只有均匀的喘气声,便抖擞精神,继续摇头晃脑往下唱。咿咿呀呀,又不知唱了多久,那老母猪突然觉得尿憋得慌,翻身站起,不管不顾,哗啦啦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猪尿。
瞎子顿时感动得不能行了,放下弦子,抱腕拱手,连声说道,嗯……嗯,那啥,不渴,不渴,别倒茶了,别倒茶了。
这笑话在杜杨街流传了好多年。
说话间就来到了公元1948年。这年冬天,老八团的队伍跟国军在中原地带展开了一场拉锯战,你来我往,谁也不服谁,打得是相当热闹。当兵打仗总是要吃粮的,吃粮那就得跟老百姓要。先是老八团的队伍来村里征粮,客客气气的,好说歹说,就差没有磕头作揖了,好歹弄走了三大车粮食。没过两天,国军十一师又打回来了,也派兵来征粮。这一回可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把替老八团办事的保长春河给杀了,罪名自然是通匪,人头就挂在村口的树梢上。这下子谁还敢不交呢?藏着掖着都不行,角角落落都扒遍了,挖地三尺也要把粮食给找出来。一时间闹得是鸡飞狗跳,四邻不安,家家户户米光面净,然后套上三辆大车呼呼隆隆都拉到洛岗街去了。
大家伙儿心里这个气呀,眼瞅着就到了年关,天寒地冻的,河面上都结了冰,草根树皮也没处找去,这个年可咋过呢?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
家家户户都在饿肚子,说书先生自然也没东西吃了。张麻子是去年秋后来到杜杨街说书的,不知不觉已经说了两个多月。刚开始地面上还算平静,总还有一口安稳饭吃。后来这一打仗,枪林弹雨的,弄得他也不敢挪窝了。
张麻子人长得瘦瘦的,穿了件破布长衫,好几处都打着补丁。还是个刀把子脸儿,下巴颏翘着,鼻梁两边浅浅的有些细碎的小麻子,天黑的时候你不注意看还真看不出来。嘴巴倒是不小,两片薄薄的嘴皮儿,一笑就咧到腮帮子上去了。爷爷说那人天生就是个吃张口饭的。
张麻子的拿手好戏是说隋唐,每每说到紧要关口他总是会卖个关子,把人急得抓耳挠腮的。比如说秦琼卖马,他能说上半个月,不是碰见这事儿就是遇见那事儿,反正总是卖不成。再比如说雄阔海力举千斤顶,实际上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他能说三天三夜,把人都给急死了。爷爷说张麻子说西府赵王李元霸说得最好,活生生的跟个真人一样站到你面前。这李元霸乃是天上的金翅大鹏鸟转世,天生的枯瘦如柴,却力能扛鼎,手中一对八百斤重的镭鼓镏金锤横扫天下,无人能敌,连八宝将军宇文成都都不是他的对手。李元霸刚学成出山的时候,他师傅紫阳真人曾再三告诫他说,日后你碰上一个手使凤翅鎏金镗的人,可千万不要伤他性命。否则天理不容。李元霸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到后来因为锤震四明山,力压十八路反王,杀得性起,就把师傅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恼上来一锤就结果了使凤翅鎏金镗的宇文成都的性命。结果祸事来了,走在回家的路上,乌云滚滚,瓢泼大雨,有一串炸雷老是在他头顶上炸响,震得他两只耳朵嗡嗡直响,弄得那么大一个英雄愣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李元霸越想越生气,就把手中这一对八百多斤重的大锤扬手朝天上甩了过去。嗨,说来也怪呀!那头上的炸雷当时就不响了。李元霸心里这个得意呀!哼哼,小爷是谁呀?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可还没等笑出声来呢?叭喳——咕嗵——这都啥动静啊?原来是那两只大锤从天上掉下来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他自己的小脑袋上,叭喳一声!就把他给砸死了。接着咕嗵一声,他就马上掉下来了。
单是说这一段书,张麻子就一连说了十几个晚上,那大锤扔到天下忽悠来忽悠去,愣是好几天都没有落下来,把大伙儿急得火烧火燎的,当时恨不得冲上去好好捶他一顿,把他肚子里的那点儿货都掏出来。
其实张麻子也有好几次想走,可村里人谁都不放他走,没听够,死拉活拽的硬要他留了下来再说一段。先前总还有些粗茶淡饭,后来大伙儿都饿起了肚子,他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三、后记
村庄是大地上收藏粮食的地方。没有粮食的村庄,只剩下一个空壳,那还有什么生气呢?这年腊月二十三的夜里下了场大雪,村里村外白茫茫一片,仿佛裹了一身厚厚的孝布,街道上冷冷清清的,连个鸡子、狗都很少见,已经有好几户人家不冒烟了。杜杨街就跟死了一样。
一天傍晚,村子里突然来了游乡的货郎陈疤啦。这个人倒也不是啥陌生人,早两年头里就在这方园附近走乡窜户卖些针头线脑,大人孩子都认得他,因为后脑勺上有一块儿明晃晃的大疤啦,所以便得了这个浑名。陈疤啦个子不高,腿脚利索,自称是东乡人,长着一张圆乎脸儿,两只笑眯眯的小眼睛,样子倒还和善,买卖也算公平。
陈疤啦这回进村来却没有挑他的货郎担儿,而是两手空空,倒像是个串亲戚的。走东家,串西家,张家进,李家出,说长道短,扯东扯西,倒好像是来安慰大家伙儿的。末了,便招呼大伙儿都到祠堂里去听张麻子说书。
这年月连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听说书呀?听说书还能当饭吃呀!再说啦,张麻子还有力气说书吗?可是陈疤啦说得十分肯切,倒好像他是张麻子一样,还说这张麻子是个神人,天上星宿下凡,会做法,没准说着说着惊动了上苍,天上就会掉下来粮食呢?不由得人不信。大家伙儿一想,反正在家也是饿肚子,听听张麻子说书兴许会好点儿,日子不那么难熬吧。于是就三三两两、陆陆续续聚集到祠堂里来。进门一看,张麻子歪在墙角里,身上裹着件破棉袍子,多少天没洗了,也分不出个颜色,臭气哄哄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连出口气都费劲儿,更别指望他做法了。倒是陈疤啦特别精神,前前后后忙着招呼,见大伙儿差不多都到齐了,就把张麻子拉到供桌前坐下,目光炯炯地说,张麻子,你看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来了,把你平常说的那些梁山瓦岗英雄好汉们的事情,再对大伙说说吧。现如今官府这么欺负咱老百姓,眼瞅着都活不下去了,你总得帮着咱老少爷们出个主意啊!
大伙儿本来也就是来看个热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突然一听这话,觉得特别暖心,精神立时一振,纷纷附合着说,是啊,是啊,张麻子,你肚子里有学问,懂的比我们多,你给我们想想法子,眼下这光景,到底该咋办呀?总不能一个个都活活饿死不是嘛。
张麻子有气无力地说,唉——,老少爷们,我能有什么办法呀?我要是有法子,还能在这儿挨饿吗?谁让咱遭逢这战乱年月呢,官逼民反,民能不反呀?那梁山的好汉,瓦岗寨上的英雄,不都是活活给逼出来的吗。
陈疤啦闻听此言精神大振,高声叫好说,说得好!说得好!大伙儿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啥叫官逼民反?现如今这形势就叫官逼民反。咱们的粮食弄哪儿去了?都堆在洛岗街呢。只要大伙儿齐心,咱们就能把粮食给夺回来。
一听说是去抢粮食。当时就吓坏了一多半人,大家伙儿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不敢作声了。那官府是好惹的?去抢粮食?还要不要自己的命了?
陈疤啦见大伙儿都不作声了,气得满面通红说,咋着?一说到正题上都怕了,一个个都草鸡了?瞧你们那点儿出息。干在家里坐着,那粮食会从天上掉下来?
这话一说出来,有几个年轻人就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说,就是,就是,咱打下来的粮食为啥咱吃不到嘴里?咱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不就是图的过个好年嘛。现在过的这叫啥日子?官逼民反,不反是不行了。
嗯,嗯,是这么个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屋子里大多数青壮年人都跟着激动起来了,心里头那团火苗子突突突直往外冒火星子,有几个胆大的简直是磨拳擦掌的样子。
拼了吧!拼了吧!好歹还能吃一口饱饭,比饿死强。
忽然有个老成一点的人说,都别瞎嚷嚷了。我看这事儿呀,光胡球嚷嚷可不行。啥事儿都得有个领头拿主意的,从前咱还有个春河,现在春河没了。咱指望谁去?
提起保长春河,大伙儿的脸都沉了下来,觉得喉头哽咽,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春河那是多好一个人啊,当了十几年保长,简直操碎了心,里里外外,谁没得过他的好。就因为替老八团征粮,让人活生生砍了头。真是冤死了。国军不好惹,那老八团就是好惹的吗?
有人说,春河要是活着,也不能看着咱活活饿死。为了春河,咱也得去给他讨回个公道。
对呀,对呀,说杀就把人给杀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又有个人说,不行咱就闹白朗吧,那白朗也不是啥天上的神人。
一听说闹白朗,大伙儿更加兴奋起来。他奶奶的,平日里光听说闹白朗闹白朗,那白朗到底长得啥样谁也没见过。真他娘的闹一回白朗,死也值了。
可是咱上哪儿去找一个现成的老白朗呢?
陈疤啦察言观色,眼珠一转,突然一拍大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老白朗也不过是个喂牛的。眼前的张麻子不就是现成的老白朗嘛。人家可是见过大世面的,经的多,有学问,有见识,什么场面没见过?我看就是他了。
张麻子本来还以为自己已经置身事外了呢,乍听这话,不啻五雷轰顶,脸都吓白了,脸上的麻子简直要蹦出来,吓得浑身直哆嗦,连连摆手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我一个外乡人,还是个说书卖艺的,动动嘴还行,干不了这个,干不了这个。
陈疤啦推了他一把说,你咋不行了,平日里光听你在那儿摆话儿,这个英雄啦,哪个好汉啦,说得唾沫星子满天飞,真遇到事上咋就拉稀啦?再者说了,说书的咋了?说书的就不是个人啦?那朱元璋还是个穷和尚呢?后来不照样坐天下、当上朝廷了。
大家伙儿听他俩这样一说,如梦方醒,反倒是想明白了,对呀,张麻子是一个外乡人,没家没口的,光棍一条,怕什么呢?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就是他了。
当时也由不得张麻子推脱,大家伙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张麻子架起来安放在供桌之上,然后齐刷刷跪倒一大片,山呼万岁,纳头便拜。
张麻子僵坐在上面,手脚冰凉,骑虎难下,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心里又是为难又是感动。平日里说三皇道五帝,谁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原来坐朝廷就是这么坐的啊!那一刻他恍恍惚惚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朦胧中又好像自己真当上了皇帝一样,有种说不出来的舒坦。
陈疤啦精神抖擞,印堂发亮,兴冲冲地对大伙儿说,现如今咱们群龙有首,那我就算是个军师了。还有长年,你当先锋官,负责打头阵;福运、狗剩,恁俩就是前后护驾大将军。(长年他兄弟年初刚跟老八团走,福运和狗剩又都是春河的堂兄弟。自然没啥可说的。)陈疤啦又对大伙儿说,老少爷们,事不宜迟,夜长梦多。咱们赶紧分头行动,各自回去叫上全族的人,天亮前都到村口集合,把趁手的家什都带上,再弄些锣鼓敲着打着,天一亮咱们直奔洛岗街。有多大动静咱闹多大动静,最好惊动起四里八乡的人都参与进来,人越多越好。法不责众嘛,人多力量大,天王老子咱也不怕他。
大伙儿信心百倍,齐声叫好,兴冲冲各自散去。不多时全村的老少爷们几乎都赶来了,有拿锄头的,有扛耙子的,有掂斧头的,有拿铁锨的,还有人推来了一辆独轮车。大家伙儿簇拥着张麻子从祠堂里出来,安放在独轮车上,由大头在后面推着,耀武扬威的,不等鸡叫头遍,便发声喊哐哩哐当出了村庄。
大平原上,人烟稠密,隔一二里就是个村庄。经这么一闹腾,谁家还能睡安稳?沿途村庄里老老少少都出来看动静,一打听说是去洛岗街抢粮食,哪个人不动心?他奶奶的,要饿死人了,早该到镇上去说道说道了。于是人越聚越多,队伍越走越长,浩浩荡荡,扯地连天,黑压压的如一团翻滚的乌云,天明时分,径直来到洛岗街的镇公所门前,四面路口挤得严严实实,把个小小的洛岗街都快要撑炸了,连平时赶会都没见过这么多人呢。
那会儿国军十一师的主力正在鲁山、栾川一带的山区里追着老八团的屁股后面打呢,根本无力弹压地面,临时派来征粮的人数还不到一个排,骤然间面临如此大的阵场,早吓草鸡了,一个个灰头土脸躲在镇公所里不敢露头,往日的威风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这场面一直撑到天近午时,十里八乡的人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镇长到底是扛不住了,悄悄派人请来一位镇上的老举人和几位乡绅,出面来安抚大家,又是叩头又是作揖儿,好说歹说,当场答应把原先征调来的军粮再分回给各村,让每个村派代表按户籍和人头来分,每家都不少于十来斤粮食。
大家伙儿听见这话,欢声雷动,扔下张麻子和陈疤啦也不管了。面袋麻包都是早预备好的,一个个喜气洋洋跟在镇长屁股后面挤挤扛扛地来到后院粮仓,当场开仓分粮,大口袋装,小口袋填,背着的抱着的,扛着的掂着的,喜形于色,趾高气扬,就跟提前过大年一样。
这就是叶县历史上有名的年关暴动,被永久载入革命史册。
谁也不知道张麻子后来是怎么回到杜杨街的。他虽然没分到一粒粮食,却成了杜杨街最受欢迎的人。这年春节,大家伙儿自觉自愿轮流管饭,无论他到谁家去,有鸡的杀鸡,有鸭的宰鸭,摊煎饼烙油馍,反正有什么好吃的都尽着他吃。
张麻子好像还没有从那场梦里真正醒过来,糊里糊涂的自己就成了个朝廷。原来当朝廷还有这般好处,不愁吃不愁喝,神仙一样自在,自己说了一辈子书,走府过县,啥时候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想想还是坐朝廷好啊。
想是这样想,张麻子也知道自己终究还比不得真正的朝廷。因此每次吃饭时,他心里老觉得过意不去,再三交待说,你们吃啥我吃啥,千万可别做啥好吃的。其实我不过是动动嘴,事情都是大伙儿干下的。
大家伙儿都说,没有你挑这个头儿,指望俺搁那儿瞎喳喳,啥事也干不成。你就是俺杜杨街的大救星,啥时候俺都不能忘了你。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眨眨眼就到了初五。大家伙儿还没从节日的喜庆中回过味来呢,这天后半晌儿,村子里突然来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国军,进村后二话不说就把张麻子给捆走了。初六一大早,就有那出外走亲戚的人看见张麻子的人头已经高高地挂在了洛岗街镇公所外头那棵老槐树上了。
唉!你说说这事儿闹得。到现在一提起张麻子,还有人掉泪呢。
转眼又到了这年的五月,麦子刚刚上场的时候。老八团的队伍呼啦啦又打回来了,还是破衣烂衫的样子,手里的家伙什倒是增加了不少,明晃晃的。最叫人奇怪的是原先那个货郎担儿陈疤啦也跟着队伍一块儿回来了,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这次回来陈疤啦可就不是陈疤啦了,一回来就带着人把洛岗街的老镇长给枪毙了,他自己当上了镇长,天天屁股后面跟着一群男男女女,走村串户,征粮纳鞋,到处动员大家伙儿去支援前线。
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好多天都没见着陈疤啦了。原来他早不干老本行了。
2018-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