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风过中原》第七章
作者 : 磊子
长篇小说:《风过中原》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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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嘴第一眼看到李兰芝时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和依恋感,仿佛与生俱来,朦朦胧胧中觉得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尽管他当时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好像一切都是毫无来由的。但或许也正是因为有了最初的这点儿莫名的感动吧,才悄然激发了他内心深处蛰伏已久的革命激情。
抗战胜利后,叶阳县刚刚过了一年的太平光景,共产党的队伍就呼啦一下子打过来了。陈赓和谢富治的中原野战军东渡黄河,直插中原,在豫西山区的沟沟岭岭间与国民党第五兵团展开了一场神出鬼没的牵牛战,不到半年的光景,就把李铁军部的数十万大军给打得七零八散的,没剩下几个人了。到了第二年的下半年,中原野战军在豫西战场渐渐由守转攻,开始抢州夺县,接连攻克了汝州、宝丰、舞阳等县城,并在郏县打了一场漂亮的攻坚战,全歼了国民党第十五师,还活捉了大名鼎鼎的十五师师长武庭麟。稍作休整后,中原野战军挥师西南直逼叶阳城。
与此同时,原先蛰伏在叶阳县西部山区的共产党的地方武装也开始活跃起来,他们率领当地群众打围子、劫富户、除恶霸、分浮财。偶尔还会在一些偏远的村镇里建立起自己的红色政权,发动当地的穷苦人们组织农会,斗争地主,分田分地,一时间闹得是红红火火的。
迫于眼前的形势,早几天头里,叶阳县新任县长李超凡和县保安团团长赵连登就派人到各乡镇动员青壮年会使枪的都到县城里来集合,打算把县城周围所有的枪支都集中起来,共同来保卫县城。杨大嘴因为枪法好,又当过多年民团团丁,就被赵村街的村长赵明清找上门来死说活拽拉去了。为了鼓舞大伙的士气,赵明清还真舍得下本钱,特意在赵村街区公所门前杀了一头大肥猪,架起一口生铁大锅,搬来一大捆柴禾明晃晃地烧起来,烧得咕咕嘟嘟的满大街飘香气儿,闻一口就能把人馋死。凡是自愿携枪跟他去县城打仗的人是人人有份,个个吃得满嘴流油直打饱嗝,撑得都快不行了。
临出发前赵明清还给每个人发了三个大白面馒头,热气腾腾地揣在怀里,捂得心窝子热乎乎的,大伙就更满意了,纷纷嚷嚷着就是去县城里拼命也干了。
赵明清原先是赵村街出了名的大地主赵连登的管家,这几年又当上了赵村街的村长,出来进去的很是神气,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他梳了个大分头,抹得油光水滑的,刀条子脸儿,瘦长,穿了一件暗花丝绸褂子,肩上斜挎着一把二十响的盒子炮,在人群前头晃来晃去,跟个杆子头头似的,人五人六地对大伙说,咳咳,大伙都听着,我们老东家说了,共产党那是咱们的死对头,他们杀人放火,共产共妻。要是他们一来呀,咱们谁都别想过好日子。只要大伙这一回肯卖力气,等打退了共产党,我们东家还要在县城的鸿运楼请大伙喝酒呢。
众人听了这话精神振奋,一个个笑容满面,喜形于色,抹着油嘴连声叫好。
吃得肚子鼓鼓的,浑身是劲儿,一行人就出了赵村紧赶慢赶地往县城方向走,翻山越岭走了一天一夜,来到离县城七八里地的董奉村时,就隐隐约约听见县城方面枪炮声响成了一片,像刮大风下大雨一样,时不时的还有一些巨大的爆炸声传过来,呼隆呼隆的,把大伙震得心惊肉跳。赵明清见这阵势就不敢叫大伙再往前赶了,一伙人就抱着枪杆子待在董奉村里听动静。到了天快明的时候,从城里逃出来的人陆陆续续有几十口子,老的少的,有抱着小孩的,有背着包裹的,还有拄着拐棍的拉着车子的,一个个满面惊惶,一身疲惫的样子。他们捎过来口信说共产党的队伍打起仗来真是不要命了,如今已经占领了县城,把年前刚刚修好的城墙给炸开了好几个大口子,连城隍庙的大殿都炸塌半边,成群结队地嗷嗷叫着往里冲,任谁都挡不住。赵明清一听这话当时就泄了气,转身无精打采地对大伙说,算了,算了,这回怕是不赶趟了,大伙儿都回去吧。
一行人又松松垮垮地沿原路回到了赵村。
杨大嘴回到赵村还没有待够一个月,忽然听说共产党的土改工作队进村来了,出门一看,街上还真有一只队伍,有二三十个人的样子,身上背着长枪短炮的,领头的是个老太婆子,看模样有五六十岁,头发是白的多黑的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插了一根明晃晃的银簪子,身上穿着灰土布军装,腰里扎着一条宽宽的牛皮武装带,挂着一把小小的王八盒子。看上去倒是很精神的样子,脚步咚咚的走来走去,两眼放光,一点也显不出老态,这哪儿像五六十岁的老太婆呀。村里有些人还认识她,私下里交头接耳说这个老太婆可不简单,早些年间曾经在县城里吴老先儿办的民众教育馆里当过女先生,后来抗日的时候她还在县里组织过妇救会,整天召集些大闺女小媳妇纳鞋底子,没想到几年不见,她倒变成了共产党的人了,而且还当上了共产党里的大官儿。
这个老太婆就是叶阳县最早的地下共产党员李兰芝,如今已经是新成立的叶阳县人民民主政府的副县长了,她这次带工作队来到赵村就是来发动农民进行土改斗争的。土改工作队在赵村区公所驻下后的当天晚上,就把大家伙儿挨门挨户都叫了出来,聚集到区公所门前召开大会。
李兰芝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和颜悦色地对大伙说:乡亲们,咱们叶阳县解放了,政权回到了人民的手中,现在叶阳县已经是我们共产党的天下了。我们这次来就是带领大伙搞土改的。共产党是我们穷人的党,是帮助咱们穷人闹翻身的,是给天下所有的穷人撑腰打气的。大家不要害怕,也不要有什么顾虑,勇敢地站出来,同地主老财做坚决的斗争。我们要尽快在赵村成立起农会,让咱们世世代代受苦受难的农民兄弟自己当家掌权,翻身做主人。希望大家推选出一个人来当农会主席,带领大伙搞土改,闹翻身,分田地,挖浮财,领着咱们大伙儿同地主、恶霸、老财做坚决的斗争。
大伙儿听了这些话愣愣的,将信将疑,表情麻木,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相信李兰芝说的话是真的。现在这世道,谁知道还会变成个啥样呀?
有人嘀嘀咕咕地说,老蒋真的完了吗?共产党真的会把地主家的地分给咱穷人吗?赵连登和李超凡他们真的不会再打回来吗?
也有人摇摇头说,如今这年头兵慌马乱的,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呀?依我看咱们还是先等等看看再说吧,出头的椽子先烂。
一时间会场上的人们左顾右盼,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响应。
李兰芝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站出来响应她的号召。便笑了笑,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大声说道,安静,安静。乡亲们,你们不要害怕,有什么可怕的?国民党反动派是打不回来的,蒋家王朝就要完蛋了。现在咱们深山区里有些村子已经建立起了我们的红色政权,打土豪分田地,搞得很红火呢,我们赵村也不能落后呀。请大家一定要选出来一个咱们都信得过的人来当农会主席,建立红色政权,领导我们搞土改,分田地。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
大伙儿听了这番话渐渐安静下来,却一时又没有了声音,诺大的会场静得像个人迹罕至的乱坟场子。过了好一会儿,忽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一句话,那啥,咱村以前的村长是赵明清,大伙都听他的,还是选赵明清吧。
此言一出,会场上浮起一阵骚动。大伙互相看了看,心照不宣地纷纷附合着说,中呵,中呵,赵明清当了多年村长,家大业大,城里还有靠山,还是让赵明清来当吧。
李兰芝听了紧锁眉头,摇摇头非常果断地说,那可不行,我们土改工作队在来之前就已经了解过了,这个赵明清是咱们赵村最大的恶霸地主赵连登的管家和狗腿子,一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跟咱们穷人不是一条心的,咱们选谁当也不能选他来当。我们要选出来一个真正的穷苦人来当这个农会主席。
大伙儿听了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不作声了。说实话,他们心里也真不知道共产党要选什么样的人。选穷人,哪个穷人有这能耐?谁会听一个穷人的?这共产党到底要干什么?谁又能看得准呢?
李兰芝又等了一会儿,见会场上乱哄哄的还是没个什么结果,就冷着脸子摆摆手宣布散会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李兰芝改变了工作方法,把土改工作队的队员分散开来深入到各家各户去进行走访,跟乡亲们拉家常、扯闲篇,净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把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穷苦人感动得直掉眼泪,从中了解到不少村里的情况。三四天过去后,李兰芝胸有成竹了,就点名把杨大嘴叫到了区公所里。
杨大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走一路嘀咕一路。心里说,我跟共产党素无瓜葛呀,他们找我干什么?刚一进门,李兰芝便热情地迎上来把杨大嘴拉到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亲亲热热的像见了亲人一样,充满期待地望着杨大嘴说,大嘴同志呀,我们土改工作队已经了解过了,你是个贫雇农出身,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平常靠给人扛长活打短工为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连个老婆也没讨上,可以说是个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大嘴呀,你想过没有这是为什么?
杨大嘴长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唉,这能怨谁?都怨俺没本事呗,俺爹又死得早。
李兰芝摇摇头说,不是你没本事,而是你头上压着三座大山呢。你爹一辈子给地主老财扛长工打短工,轮到了你还是给地主扛长工打短工,一年忙到头,却连肚子都吃不饱。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你头上压着三座大山呢,受着地主阶级的剥削呢。现在共产党领导咱们穷人闹翻身,就是要推翻压在我们头上的三座大山,解放像你这样的穷苦人。这个时候,你应该站出来为大伙儿做点儿事,带个好头儿。你看看你年轻轻的,老这样混日子能有什么出息呀。有咱们的人民政府给你撑腰,你还怕什么呢?
杨大嘴当初是跟着他爹杨青山来到赵村给赵连登家扛长活的,没过几年他爹害了一场伤寒死后,他就成了个没人管的孩子,整天在街上东游西逛,过起了串房檐吃百家饭的日子,因此才落下一个杨大嘴的外号。长大成人后也没学会个正经营生,仍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老日打过来那些年,赵连登在当地组织起豫西第五行政区保安团,把他也召进了队伍,虽然没跟老日真正打过仗,却使他练就了一手好枪法,从此迷上了枪,整天不舍得撒手。老日投降后赵连登进城做了大官,保安团的大部分人也都进了城,余下的就地解散了。杨大嘴就留在区公所当了一名保丁,跟着赵明清混碗饭吃。如今一晃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是没家没业的,擀面杖掉进油锅里——光棍一条,也没有哪家的姑娘肯嫁给他。
现在听李兰芝这么一说,杨大嘴突然就觉得心里热腾腾的,像是在雪地上浇了一勺滚烫的热汤,一下子融化到了他全身的血液里,好像连肠子都变软了。杨大嘴抬头再看看李兰芝,有一瞬间就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鼻子一酸,差点没把眼泪流出来。可是,他冷静下来想了想,还是迟迟疑疑地说,李县长呵,你看我穷得叮当响的,要啥没啥,走到哪儿都没有人看得起我,说句话还不顶放个屁有用,我能给大伙办啥事儿呀?人家谁听我的呀?
李兰芝笑笑拍拍杨大嘴的肩膀说,大嘴同志,这你可就想错了,咱们选这个农会主席,可不是让你当官做老爷的,那是老百姓的公仆。什么是公仆你知道不知道,就是给大家伙办事的仆人。你想想,什么样的人才能跟穷人一条心呀?那还就得是你这样的穷人,只有穷人才会真心实意给穷人办事哩。
杨大嘴又想了想说,你叫我给你们站个岗放个哨的还行,除了前些年在保安团里学会个打枪,别的我什么也不会呀。
李兰芝耐心地说,你这个娃子,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干不了的。只要你愿意干,我看就没有你干不了的。我问你,咱们村谁家是恶霸地主你心里清楚吧?咱们村谁家藏的有枪支弹药你也最清楚吧?还有咱们村谁家最穷最受人欺负你也清楚吧?
杨大嘴点点头说,是哩,这些我都清楚。我家里就藏有一条枪,还是老日的三八大盖,那还是赵连登临走的时候交给我让我给他看家护院的。现在我带头交给政府。
李兰芝一拍大腿说,这就行了。咱们农会的任务就是把全村的穷苦老百姓组织起来,抱成一团,跟恶霸地主做斗争。当前的主要工作就是要把那些地主和农户家里私藏的枪支全都给挖出来,交给人民政府统一管理和使用,有了枪,我们就可以成立起自己的武装,防匪反霸,保卫咱们的胜利果实。
杨大嘴听了这话胆子也壮了些。他暗想,原来共产党这是叫我给他拉队伍呀,这倒没什么难的。干别的不行,拉杆子谁不会呀?再说了,我一个光棍汉怕什么呢?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就是上山拉杆子当土匪,不也就是图个快活嘛。既然共产党这么看得起我,我也不能给脸不要脸吧。想到这里便鼓起勇气说,那中,那中,我现在就带你们去赵连登家里,他是县里的保安团团长,家里藏的肯定有枪,我还听说村长赵明清家,岳小牛家,还有赵大顺家,都藏的有枪呢。
当天上午,杨大嘴就兴冲冲地带着工作队的人先去抄了大地主赵连登的家,在赵家大院堂屋后面的地下还真挖出了埋藏的三支长枪和两把盒子枪以及五百多发子弹,都用红绸子包着。工作队员们非常兴奋,一鼓作气,干脆把赵连登的家也给抄了,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把赵家大院藏的那些吃的穿的摆的用的搜罗了满满一大车,全都拉到区公所门前,然后敲着锣走街串巷通知大家伙都来分浮财。
结果锣也敲了,鼓也打了。从中午一直到晚上,土改工作队的人分头动员说服了一整天,把嘴皮子都磨破了,到了除了杨大嘴之外谁也没来。
李兰芝一看是这情况,就让工作队的人把这些东西全都搬到了区公所的库房里堆放起来,贴上封条,说是公共财产,等群众进一步发动起来后再给大伙分。
杨大嘴前前后后忙了一大圈儿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睡不着觉,眼看着赵连登家的那些好东西就在眼前却分不到手里,他心里真有些着急。哦,闹了半天我白忙活了?这平常眼不见也就算了,现在既然已经跟赵连登那狗日的撕破了脸皮,那满大车的好物件就摆在面前,咋能干瞪眼看就没有自己的份呢,这算是什么革命?
第二天一大早杨大嘴就专门找到李兰芝说,李县长,你看看我都翻身了,大小也是个共产党的干部,这穿的戴的还是些破衣烂衫的,走到街上跟叫花子差不多,让群众看了不笑话吗。你不是说要分浮财吗?反正早晚也得分,别人不敢拿,我敢拿。我愿意给大伙带个头儿,让大家伙儿看看翻身的好处,他们自然就愿意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了。
李兰芝听了他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群众硬是发动不起来,她也有点着急。想了一想就点点头说,行呵,那你就先去库房里挑几件吧。不过可不要多拿多占,咱共产党人可是为天下老百姓谋福利的,不能光为自己谋福利。
杨大嘴连连答应,乐颠颠地到库房里东挑西拣,从那些抄来的浮财中拣了一件赵连登穿过的白布衬衫外加一件黑闪花缎子绸衫,一里一外穿戴起来,再加上此前配给他的一条宽大的皮带和一把从赵家挖出来的二十响的驳壳枪往身上一背,整个人一下子变得神气起来,大摇大摆地出了区公所往街面上一走,自我感觉有了几分当官做老爷的样子。
杨大嘴得意洋洋地在街面上这一晃悠,立刻引起了几个在山墙根下晒太阳的游手好闲的光棍汉的注意,他们呼啦一下子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哟嗬,大嘴,你小子可真行呵,铁了心要跟着共产党干了?瞧把你烧包得,真把自己当地主老财了。
杨大嘴脸上懒皮皮地一笑说,我们李县长说了,现在的天下就是咱们穷人的天下,共产党要把富人的财产都分给穷人,让穷人吃得好穿得好。瞧瞧,这不假吧?你们要是愿意跟着老子干,都能发大财呢。
有几个人当时就动心了,眼里热辣辣的,恨不能当场剥下杨大嘴的细绸布衫穿到自己身上。当初跟他一起参加过保安团的赵五四就试探地问,大嘴,你说这共产党真能在咱这儿长久待下去?
杨大嘴一拍胸脯说,那是当然,共产党把县城都打下来了,咱们还怕什么?赵连登算不算个人物,不是也被人家共产党赶走了吗?我看这回他们是不走了,要领着咱穷人闹翻身哩。
牛小毛傻乎乎地问,那……那啥叫闹翻身呀?
杨大嘴挠挠后脑勺子想了想说,翻身你都不懂?白长这么高的个子了。闹翻身那就是让你翻个身,从前你是趴着的,现在就让你仰摆着,改改运道。比如说你从前是个穷人,现在就让你当地主老财。你要是从前是个地主老财呀,可倒霉喽,那你现在就得当穷人。这就叫翻身。
牛小毛点点头一脸羡慕地说,大嘴哥,你啥时候变得这么能白话了?说起来云天雾地的。大伙儿都瞧瞧呵,共产党这一来,我看你杨大嘴都成咱村的赵连登了。
赵五四急火火地说,大嘴,那你可得跟李县长说说,俺也参加农会了,就跟着你干了。问问她要不要?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表示愿意参加农会。
杨大嘴心里乐开了花,当时就满口答应下来。回去跟李兰芝一说,李兰芝点点头,高兴地说,大嘴呀,你的能力不错嘛,这么快就把群众给发动起来了。现在咱们这里刚刚解放,周边的局势还不稳定。咱们农会急需组织一支队伍,用这些挖出来的枪支把大伙儿武装起来。有愿意参加咱农会的,只要是穷人,咱们都接收。
杨大嘴一听说真要拉起一支队伍来,更高兴了,立刻把胸脯拍得山响说,李县长,要说别的我不会,要说这拉队伍,我杨大嘴保证能给你拉起来。你是不知道呀,咱们这山沟里啥都缺,还就是不缺杆子。
李兰芝严肃地纠正他说,这可不是拉杆子,咱们的队伍是为了帮助大伙闹翻身的,是为了保卫我们的红色政权的。
杨大嘴赶紧点点头说,对对对,咱们不是拉杆子,是为了闹翻身,是为了保卫红色政权。
没几天工夫,杨大嘴走街串户死说活劝的还真拉起了自己的一支武装,总共有十几个人,大多都是些半大小子,这些人有的原先就干过队伍,有的也拉过杆子,现在听说又要拉队伍,又可以明正言顺地玩枪了,而且是杨大嘴带的头,就都跟着来了。杨大嘴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杆枪,还给他们分了些浮财,哄得大伙一团高兴,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打转。
有了这支队伍,杨大嘴的胆子更壮了,气更足了,扬眉吐气的,天天都敢直眉瞪眼地看人了。他开始每天带着这支队伍东奔西走,专找周围一些村庄的富户下手,抄家、起枪、挖浮财,还动不动就捆人,一时间闹得赵村方圆百里是鸡飞狗跳的,好多人见了他都跟见了凶神恶煞一般。
有一天中午,老日头白亮白亮的,照得赵村街上一片光明。杨大嘴带着牛小毛、赵五四等几个农会的骨干刚刚从外村起了两条枪回来,神气活现在赵村街上走过,打算到李兰芝那里去表功。没成想迎面碰上了过去的村长赵明清。
自打共产党的土改工作队来了以后,赵明清就很少出门,整天闷在家里半死不活的,瞅谁都不顺眼。今天偶尔到街上转转,没想到撞上了杨大嘴。赵明清看见杨大嘴神气活现的样子这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说,你一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外乡娃子,当年要不是东家看你可怜收留了你,还让你参加了保安团,哪儿会有你小子的今天。没想到你小子却是个白眼狼,共产党这一来,笤帚疙瘩都成了精。他越想越生气,就走过去一把揪住杨大嘴的脖领子把他拉到一边,恶狠狠地说,杨大嘴,我看你狗日的是想当官想疯了?共产党给了你个什么芝麻大点儿的官呀,瞧把你给美得,天天忙得屁打脚后跟了,整个赵村街都盛不下你了是不是?就跟他娘的当上了什么团长司令一样。你就瞎闹腾吧你,早晚老东家带着中央军打回来,有你小子后悔的那一天。
杨大嘴听了这话吓得一缩脖,打个愣怔。再看赵明清,却已经趾高气扬地走开了。杨大嘴就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脚底下直冒寒气。虽然老日头还在头上明晃晃地照着,却感觉不到一丝丝热气儿。他这心里就犯开了嘀咕,赵明清这狗日的还是看不上我呀,瞧他那神气,好像是说我这官做得太小了,在他眼里我连个屁都不是。这农会主席到底算哪门子的官呀?我这么整天跑来跑去费力劳神的,别弄到最后出力不讨好,连脑袋丢了还不知道呢。想来想去,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就来到区公所找李兰芝想辞职不干了。
李兰芝听了杨大嘴的话惊讶地问,杨大嘴同志,你这农会主席当得好好的,工作刚刚开展起来,咋忽然想不干呢?
杨大嘴吞吞吐吐说,不是我想不干,就是我这心里没谱呀,你说我这么不顾死活地跟着你们干,把脑袋都别到裤腰带上了,你们封了我个什么官呀?这官管不管用呀?谁知道哪一天中央军打回来了,还不得要了我的小命啊。
李兰芝皱起眉头严厉地问,谁说的中央军会打回来?这话是谁说的?
杨大嘴照实说,也没有谁说过,我只是听赵明清那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说你们在这里待不长,中央军早晚还得打回来。要是那样的话,过几天赵连登又带着他的人马回来了,还不得先杀了我呀。
李兰芝气愤地一拍桌子说,这是造谣!这是破坏革命,破坏土改!她在屋里转了两圈儿,转身命令站在一旁的两个工作队队员说,老张,小王,你们去把那个赵明清给我抓起来,晚上就开他的斗争大会。太猖狂了,太猖狂了。
等工作队的两个人出去后,李兰芝平息了一下胸中的怒火,又转身安慰杨大嘴说,大嘴同志,你现在是党的干部,要有坚强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心,不要轻易相信那些反革命谣言。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咱们农民只要手里有了枪杆子,就谁也不怕他。别说是老蒋的中央军打不回来,他就是打回来,咱们也可以跟他刀对刀枪对枪地干一场,手里都有家伙呢,谁怕谁呀。我们共产党人革命几十年,多少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有什么可怕的呢?天塌不下来,你就放心干吧。
杨大嘴从未见过李兰芝还有这样的一腔豪气,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啊。他不由得深受震动,进而又心生敬佩,心里说,你看看人家,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这胆量这气魄有多大呀,说出话来掉到地上能砸个大坑,难怪人家能当县长呢。一个老娘们都不怕,我一个大老爷们还有啥可怕的?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想到这儿他腰板不由得又挺了起来。
杨大嘴说,李县长,听你这么一说我什么都明白了。你放心,我杨大嘴这辈子跟定共产党了。你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
说完他刚想离开,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总觉得有点不甘心,想闹明白。于是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李县长,你说说我这个农会主席到底算是个啥官呀?
李兰芝心里还有点气,便没好气地说,什么官?干革命的官。我说杨大嘴呀,我不是告诉过你,咱们当这个农会主席是带领大伙闹翻身的,可不是让你当官做老爷的。
杨大嘴脸上一热,不好意思地说,刚才碰见赵明清的时候,他看不上我,说我当的这个官算个屁,根本没法跟人家赵连登比。我只记得打老日那会儿赵连登在我们这儿当过保安团副司令,人人都说他那个官可是大得不得了呀。
李兰芝轻蔑地笑笑说,他那算什么狗屁司令,这样的司令多如牛毛,到处都是,一抓一大把,都是老蒋唬弄人的玩艺儿。大嘴呀,你可别小看了你这个农会主席,我看你这个农会主席呵,在老蒋那边也就是个司令了。
杨大嘴又惊又喜,瞪大眼睛说,你是说我现在当的这个官就是司令?
李兰芝几乎被他给逗笑了,半开玩笑地说,就算是吧,你还干不干了?
杨大嘴心花怒放,连声说,干干干,当然要干。他赵连登是国民党的司令,老子是共产党的司令。老子也不比他差到哪儿去。赵连登要是敢回来,老子就豁出命去跟他干。
出了区公所大院,阳光灿烂,一直守在门边的牛小毛和赵五四等几个人赶紧围上来问,大嘴,打听明白没有?你这当的到底是个什么官?有没有赵连登的官大呀?
杨大嘴一挺胸脯说,李县长亲口对我说了,老子当的这个官就是共产党里的司令,比那赵连登的司令强多了,往后这赵村一带就是我的地盘儿了。你们以后都得叫我杨司令,听见了没有?
几个人惊得是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齐答应道,听到了。是,杨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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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县县城被中原野战军陈谢兵团攻下后,原先盘据在县城里的国民党县长李超凡和县保安团团长赵连登等人带着自己的残余势力逃到南阳,辗转找到时任南阳行署专员的老乡吴玉堂,在吴玉堂的引荐下又见到了坐镇南阳的国民党第十三绥靖区司令长官王凌云。经过一番商谈,王凌云随即任命李超凡和赵连登二人为国民党豫西反共救国突击队总司令和副总司令,命令他们迅速潜回叶阳县境内,趁共产党立足未稳,整顿旧部,网罗杆匪,进行破坏活动,以配合中央军反攻。
新年过后,中共叶阳县委和县政府鉴于西山一带杆匪活动越来越猖獗,决定把主要精力用在剿匪反霸上,尽快组织起一支剿匪队伍。三月里的一天,李兰芝所率领的县土改工作队匆匆离开了赵村。临走之前,李兰芝专门把杨大嘴叫到自己的住处,神色凝重地再三叮嘱道,大嘴同志,我们的政权才刚刚建立起来,群众对我们还不是十分信任和理解,因此我们农会今后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按党的政策来办,不可鲁莽行事,更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杨大嘴也没有多想,当时都一一点头答应了。
李兰芝这一走,轰轰烈烈的闹翻身运动也就停了下来,当地群众觉得没了靠山,更不积极了,赵村街上变得异常安静。杨大嘴开始还带着自己手下的十几个民兵每天到街上转转,巡视一圈儿。后来看看没什么事儿,就松懈下来,每天聚到区公所里打牌消遣。
这天杨大嘴又在区公所里跟人打牌,一直从前半晌打到后半晌,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无奈运气太差,连着输了好几把,把身上的那点儿钱输了个净光,就差没脱裤子了。他一生气就摔了牌不打了,一个人冲出屋外,没情没绪地来到街上散心,走到南寨门时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一个穿翻毛皮袄的外乡人,边走边东张西望的,好像身后有狗追着咬似的。杨大嘴开始还没太在意,只是觉得这人面生得很,有些可疑,便紧跟了几步上前拦住问道,哎,哎,我说你是干什么的?打哪儿来呀?
那人正急着赶路,猛不丁地被杨大嘴吓了一跳,赶紧陪着笑脸说,老总,我是打南召县过来的,到咱们这里来收购山货的。
杨大嘴随口问,你都收购什么山货呀?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说,金针木耳,猴头香菇,兽皮药材,啥都收,啥都收呀。
杨大嘴这会儿手里正缺钱呢,忽然就想起了家里床上那条虎皮褥子,这还是他年初分赵连登家的浮财呢,躺上去确实暖和,能把身子里的汗拱出来。不过眼瞅着春天到了,这东西也没啥用了,倒不如换几个零便钱花花。想到这儿他说,我屋里有一块上好的虎皮褥子,可值不少钱呢,你要不要?
那人愣了一下,赶紧点头哈腰地说,要,要。只要是山货,我啥都要。
杨大嘴高兴了,对那人摆摆手说,你跟我来吧。
杨大嘴领着那人左拐右拐,来到村北头半山坡上自己的破院子里,进屋后指着靠墙的那张床说,你看看吧,就铺在床上呢,你看看值多少钱。
那人点点头,径直来到墙边的床前弯下腰掀开被子去看那张虎皮褥子。可就在弯腰的一瞬间,杨大嘴不经意地发现此人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别着一把枪,立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急忙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那人的右胳膊提起来往后背上一扭,抬起膝盖顶在那人后背上,硬生生把那人捺倒在了床帮子上,顺势往腰间一摸,抽出来一把锃明瓦亮的王八盒子。
杨大嘴嘿嘿一笑,拿枪顶着那人的后脑勺说,他奶奶的,老子差点被你日哄过去。好你个收山货的,出门带把枪干什么?
那人被杨大嘴扭着胳膊压在床帮子上一时翻不过身来,只得连连告饶说,老总,老总,我我……我真是收山货的,这把枪是路上捡来的,就用来防身了。你也知道,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山里不太平呀。
杨大嘴却不再轻易相信他了,嘴里恶狠狠地骂道,你还他娘的嘴硬,再不说实话,老子一枪毙了你。
那人哆哆嗦嗦地还是说,老总,老总,我,我……我真是收山货的。
杨大嘴把枪口偏了偏,突然扣动了一下板机,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一颗子弹穿过那人的右耳朵,在床板上钻了个洞,疼得那人哎哟一声,整个身子就软瘫在床上。
杨大嘴咧嘴一笑说,狗日的,再不说实话?老子认得你是收山货的,老子的枪口却不认得你是收山货的。
这下子那人的脸全吓白了,转身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说,老总,老总,我说,我全说。我家是寺沟村的,我叫李老二,家里有老有小呀,他们可全指望我呢。
杨大嘴吹了吹冒烟的枪口说,你给老子说实话,谁派你来的?想干什么?说清楚点儿。
那人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是赵司令派我来的,赵司令的队伍昨天后半晌就到了我们寺沟村,有好几十人呢,还带着机关枪呢。他让我来赵村跟赵明清联系,打算后半晌就把队伍拉过来。
杨大嘴听了浑身打了个冷战,心里说,他娘的,真是赵连登那狗日的打回来了?不能吧,这天说变就要变了。好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还是问了一句,哪个赵司令?你说的是不是赵连登?
那人说,还有哪个赵司令,就是你们赵村街的大财主赵连登呀,我听他手下的人说,他现在是国民党豫西反共突击队的副总司令,总司令就是原先的县长李超凡,他们还带回来了好多枪炮呢,这回回来就是专杀共产党的。
杨大嘴听了这话就觉得后脊背直发冷,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意乱,多年养成的畏惧心理让他在这一刻真有点六神无主了。
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杨大嘴的犹豫,趁机劝说道,这位好汉,只要你饶我一命,等赵司令带人马打回来,我保证留你一条活命。
杨大嘴听了这话脑子里一下子回过味来了,心想,去他娘的吧,事到如今,怕也没用了。现在老子已经上了共产党的船,就是想下来也难了。我就不信,老子这个共产党的司令还能怕你一个国民党的司令。想到这儿,他把心一横,用枪口指着那人,目露凶光说,谁怕了,我怕了吗?你看看老子这个样子像是害怕了吗?嘿嘿,老子自从参加了共产党,就没想过啥叫害怕。你给老子留条命,谁给你留条命呀。
那人听杨大嘴这样说,预感到不好,趁杨大嘴刚一愣神的工夫,一挺腰身挣扎起来,用手把杨大嘴推了个趔趄,身子一纵就蹿了出去。
杨大嘴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趔趄两步,回过头来就看见那人三蹦两跳就到了院子门口,他想也没想,甩手就是一枪,这颗子弹不偏不倚正打在那人的后脑勺上,叭嚓一声就把那人打了个嘴啃泥,跟打死只兔子一样。
杨大嘴噔噔噔走到近前,看了看那具尸体,已经没气了,这才把枪往腰里一掖,心急火燎地大步流星径直来到区公所,一脚踹开院门,站在当院扯开嗓门大声吆喝起来,都给我出来,都他娘的给我出来,集合了,集合了。
牛小毛和赵五四等人听见喊声纷纷扔了手里的纸牌从屋子里跑出来,突然看见杨大嘴面目狰狞,一脸杀气,乍乍唬唬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一时愣都在那里,谁也没敢作声。
杨大嘴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看了众人一眼,大声咆哮道,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赶紧给我抄家伙,咱们先去把狗日的赵明清给抓起来。
赵五四陪着小心上前问了一句,大嘴,为啥要抓赵明清呀?
杨大嘴一肚子火正没处发泄,闻听此话抬腿踢了他一脚,大声骂道,你个狗日的,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今后不准再叫我大嘴,叫我杨司令,杨司令,听见没有?你他娘的就不长点儿耳性?
赵五四一脸委屈地说,是,杨司令。我记住了。
杨大嘴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冲着大伙说,你们还不知道呢,赵连登那狗日的带人打回来了,后半晌就要来攻打咱们的寨子,想把我们这些跟着共产党闹翻身的人一个一个全宰了。你们他娘的还有心在这儿打牌呢?小命都快没了,知道不知道啊?
啊!院子里的一群人听说赵连登要打回来了,跟遭了雷劈一样,顿时一个个吓得变颜失色,腿肚子发软,一时都僵在那里没敢动弹,像是一根根木桩子。
杨大嘴把眼一瞪,气势汹汹地冲着他们嚷嚷道,咋着?咋着?都他娘的害怕了?早干什么去了?有什么可怕的?赵连登是老虎呀,他还能吃人不成。我告诉你们,赵连登是国民党的司令,老子是共产党的司令,都是两条腿扛一个脑袋,谁怕谁呀?瞧瞧你们一个个那熊样儿,连个娘们儿都不如。这会儿都知道害怕了?我可告诉你们,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牛小毛,你身上那条裤子还是赵连登家的呢,还有你赵五四,你家的那张桌子也是赵家的,还有床上那条蚕丝被子。还有你,还有你……嘿嘿,当初分浮财的时候你们一个个乐得屁颠屁颠的嘴都合不上,生怕自己少拿一点儿,到这会儿都知道害怕了?晚了,怕也没用了,打出去的枪子你还能拣回来吗。我可给你们说,你们谁要是怀有二心不想跟着老子干,让那姓赵的杀回来,老子没个好,你们更没个好。反正老子是光棍一条。
大伙听了这话渐渐回过神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不约而同地下定了决心,纷纷表示说,杨司令,啥也别说了,我们都听你的。你指到哪儿我们跟你打到哪儿,咱跟赵连登那狗日的拼了。
杨大嘴这才呲牙露出来一个笑模样儿来,把手一挥说,唔,我看这才像句人话嘛。那好,现在就带上枪跟我走,咱们先把赵明清这个内奸给抓起来。这个狗日的吃里扒外,想要把咱们的寨子偷偷卖给赵连登,刚才我已经把赵连登派来的奸细给毙了。大伙都带上家伙,跟着我抓赵明清这狗日的。
大伙跑回屋里各自提了枪跟着杨大嘴出了区公所,直奔村东头赵明清家。那会儿赵明清刚得到信息,正兴冲冲地打算出门去联络几个人暗中接应赵连登呢,才走到屋门口,忽见院墙外边来了一群人,接着院门被咣荡一声踢开了,呼啦啦冲进来十几个汉子,齐刷刷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胸脯。
赵明清心里一沉,就知道事情败露了,但事到如今他也只好强装镇定,目光严厉地扫视众人一眼,冲着杨大嘴说,大嘴,你们这是干什么?大白天就来抢劫呵?还有没有王法了?
杨大嘴冷冷一笑,走到赵明清的面前眨巴眨巴眼睛说,赵明清,你狗日的给我听好了,以后不准再叫我杨大嘴,只能叫我杨司令。听懂了吗?
赵明清嘴角轻轻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讥嘲的冷笑说,杨大嘴,我就叫你杨大嘴怎么啦?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他娘的算那门子的司令,不过是共产党的一条狗罢了。在老子面前神气个啥?老东家这说话工夫就带着中央军杀回来了,你跟着共产党跑,没你的好下场。
杨大嘴朝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说,赵明清,你个狗日的,到现在你他娘的还敢在老子面前摆谱。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村长吗?老子是共产党李县长亲口封的司令,比他赵连登也差不到哪儿去。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难道我还怕他不成。来人,给我把赵明清捆起来。
赵五四和牛小毛等人冲过来把赵明清拧胳膊捆绑了起来。
赵明清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杨大嘴,你个狗日的!小蚂蚁爬上秤盘子,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还敢自称什么司令,狗屁。你算什么东西,等老东家打回来,饶不了你个狗日的。
杨大嘴被他这话激得浑身发抖,突然从腰间拔出枪来,哗啦一声推弹上膛,用枪口点指着赵明清光秃秃的脑袋说,赵明清,你狗日的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枪毙了你。
赵明清硬着脖子说,你打呀,有种的你打呀!
紧跟在杨大嘴身边的赵五四愣了一下,赶紧上前拉了一下杨大嘴的衣襟说,杨司令,杨司令,枪毙人可不是小事儿,不能说毙就毙了,也没个名堂。你忘了,李县长不是常说办啥事都要讲究个政策吗,咱们是不是得开个大会公审一下?
杨大嘴把手枪举在半空中,眼珠子转了转说,对,对,对,你说得对,是要讲政策,我们共产党人办什么事都要讲政策。那好吧,赵明清你给我听着,老子今天就让你领教领教什么是杨司令。五四,你赶紧去给我敲锣喊街,叫村上的人都到区公所门前开大会,咱们公审狗日的赵明清。
听说要枪毙赵明清,天大的事呀!不用动员,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来了,一个个凄凄惶惶的,跟自家死了人一样,脸上带着说不出来的恐惧和惊慌。眼看着全村的老老少少大闺女小媳妇都在区公所门前聚齐了。杨大嘴就带着农会的民兵押着五花大绑的赵明清大摇大摆走上区公所大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居高临下向众人扫视了一眼,挺起腰杆大声说道:父老乡亲们,今儿我把大伙叫来,不为别的,就是我们农会呀,今天要公审赵明清这个狗日的。大伙还不知道吧,今儿晌午头,咱们村上来了个收山货的外乡人,有人见过吧?这个人就是个他娘的奸细,是赵连登那狗日的派来的,他到咱们村里根本不是收山货的,而是来找赵明清的,赵明清这狗日的要把咱们的寨子卖给赵连登,想让他重新回到赵村来骑到咱们脖子上拉屎拉尿,咱们能答应吗?决不能答应。
台下的群众本来就是六神无主的,这会儿听说是赵连登要回来了,跟头上响起一个炸雷似的,一时间个个变颜失色,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似乎谁也没有再把杨大嘴的话放在心上。
杨大嘴见此情景气急败坏,连说了几声安静安静都没能平息下来,他忍不住拔出枪来冲天开了一枪。大伙听到枪响,这才重新安静下来。
杨大嘴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有些恼怒,瞪着眼珠子盯着台下的人们,嘴里加重语气大声说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没有,狗日的赵连登想打回来,还当他的地主老财,咱们能答应吗?
会场上一片沉寂,没人吱一声。
杨大嘴气得眼珠子都红了,往前站了一步,又高喊了一声:赵连登想打回来,咱们能答应吗?
会场上沉默片刻,这才响起几声寥寥落落有气无力的应答声:不能答应,不答应呀。
杨大嘴点点头,又提高嗓门说,那好,现在我就正式宣布,我们农会要把这个恶霸地主的狗腿子,汉奸走狗赵明清就地正法,你们说,杀他亏不亏呀?
啊!杨大嘴这说话就要杀赵明清呀?这这这……这胆子也忒大了吧?那赵明清是什么人物呀,怎么能说杀就杀了?会场上的人们都愣住了,谁也不敢说话,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突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就传出来一个非常尖细的声音说——亏呀。
这细细的声音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直直地捅进了杨大嘴的心窝子里,疼得他浑身直打颤。他真有些恼羞成怒了,立刻把眼珠子瞪圆了,虎视眈眈地盯着台子下黑压压的人群,声色俱厉地喝问,谁说的亏呀?谁说的?你他娘的有本事给老子站出来?
会场上的人们却又不作声了,鸦雀无声。
杨大嘴见没人敢站出来,心里气鼓鼓的,又冲着众人高声说了一遍,老子要枪毙狗日的赵明清。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再问你们一遍,枪毙赵明清到底亏不亏呀?
会场上的人们慑于他的威严,这才响起三三两两有气无力的应答,不亏!不亏呀!
杨大嘴听到这样的回答,略感安慰,看来自己的话还是有作用的。他忽然笑了,从心底里感到一种特别的满足。他满意地点点头说,那好,大伙都说不亏,我看也不亏。大家伙听我说说政策啊,如今整个叶阳县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了,赵连登现在就是一伙土匪杆子,那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大伙还是要跟着共产党走,坚决听咱们农会的,团结起来,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散会后各家青壮劳力都给我上寨墙守寨子去,有枪的拿枪,没枪的拿火铳长矛,锄头耙子也行,反正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大不了跟他们拼了。你们都听明白了没有?
这一回全场的人们齐声回答,听明白了。声音整齐而响亮。
杨大嘴咧开大嘴呼呼笑了,笑得特别开心。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自己这个司令确实像个司令的样子了。他本来还想亲自枪毙了赵明清,以解心头之恨。可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而是很有派头地把手一挥冲着赵五四和牛小毛威风凛凛地大声说,赵五四,牛小毛,你们几个去把赵明清这狗日的拉到南寨门外去,枪毙!
赵五四和牛小毛答应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赵明清推出了会场,枪毙于寨墙外的河滩上。
3
天色刚刚过了晌午,老日头便昏昏黄黄的模糊成一团,就像打散了的蛋黄一样胡乱飘浮在西天边连绵起伏的山头上,软绵绵的没有一丝暖乎气儿。山梁上的风却突然间大了起来,没头没脑地从沟沟壑壑间横刮过来,翻着滚儿,打着旋儿,日儿日儿的叫着,好像山林里突然间杀出来的一股股杆子,横冲直闯,没了王法。那风一阵紧似一阵,凄凄厉厉,跟叫魂一样,直刮得山寒水瘦,草木发抖,天地间立时弥漫起一股子乍暖还寒时节的料峭寒意。
赵连登的大队人马在寺沟吃了中午饭后整队出发,一路疾行,翻山越岭,走了大约三四个时辰,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赵村街寨外。这支队伍看上去杂七杂八的,有原先县保安团的一些团丁,还有临时入伙的一些零散杆匪和山中猎户,他们着装杂乱,蓬头垢面,长袍短衫都有,身上的配备也是长短不齐,有美式的卡宾枪,有日本的三八大盖,也有老套筒和汉阳造,最显眼的是队伍中还有两挺德国造的42式重机枪,是国民党第十三绥靖区司令王凌云亲自给他们配备的,由四个人抬着,锃明瓦亮,在夕阳余辉下闪着耀眼的金属光芒。
大队人马接近寨门的时候,赵连登命令队伍停下来,自己登上路边的一处高坡拿着望远镜朝寨子上观察一阵,发现寨门紧闭,一片死寂,就知道寨内已经有了准备。他赶紧命令队伍原地散开,沿路两边悄悄迂回前进,迅速占领寨门前的制高点,把两挺重机枪分别架在了寨河边高坡上的草丛中,枪口直指寨门楼。
赵连登先派出两个杆子刚来到寨河边上叫门。
杨大嘴从寨墙垛口处露出半张脸来,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两人一眼,大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一个杆子仰着脸说,我们是土改工作队的,李县长派我们来的。
有了今天上午的教训,杨大嘴这会儿警惕性很高,略一思索,坚决地摇摇头说,天快黑了,这个时候谁也不能进寨子,你们明天再来吧。
赵连登从望远镜里看到是杨大嘴,心里暗暗骂道,他娘的,共产党这一来,砖头瓦块都变成精了。想到这儿他气呼呼地从路边隐身的大石块后面跳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寨墙下,冲着寨墙上的杨大嘴高声说道,杨大嘴,老子是赵连登。识相的,快给老子打开寨门,老子还能给你留条活命。要不然等老子攻进寨子里去,先拿你小子开刀,活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点你的天灯。
这要在往年,杨大嘴见了赵连登,腿肚子早就先哆嗦了。可这会儿杨大嘴看着赵连登只是虚张声势地干吼叫,却拿他一点办法没有,不由得胆子就壮了。他觉得这赵连登实在也没什么了不起,左右不过是个财主,自己先前怎么就那么怕他呢?他看了看身边的赵五四和牛小毛,见两人怀里抱着枪,缩着脖儿,正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眼神里都带着一些慌恐和不安。此刻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绝不能犯软,一旦让寨墙上守寨的村民看出自己胆怯,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这儿他暗暗把心一横,嘻嘻一笑,满不在乎地,冲着寨墙下边的赵连登大声说,哟嗬,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东家回来了。对不起了老东家,现在可不是你在这儿当司令的时候了,我们这些穷光棍汉已经翻身了,赵村是共产党的天下,你还想回来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呀,嘿嘿,连门儿都没有啊。
赵连登见杨大嘴如此狂傲,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心里的火更大了,当时就想给他一枪。转念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呀,我何必跟一个穷小子一般见识呢。便强忍下一口气,冲着寨墙上大声喊道,寨子上的老少爷们都给我听着,咱们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好商量,何必刀枪相对呢。我劝大伙不要错看了形势,中央军这说话工夫就要打回来了,共产党那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只要大伙放下枪,打开寨门让我回到寨子里,我赵连登决不会为难大伙儿。
寨墙上一片死寂。僵了好大一会儿,仍然一点动静没有。
眼瞅着老日头就要下山了,赵连登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只好又冲着寨墙上的杨大嘴说,杨大嘴,你给老子听着,当初要不是老子看你可怜,收留你一条性命,你小子也活不到今天。做人不能忘本啊。只要你打开寨门,跟着我赵连登干,咱们还是自家爷们儿。
杨大嘴见赵连登在寨墙下面干咋唬没有什么办法,胆儿更壮了,暗暗感叹道,真是世道变了呵,你狗日的赵连登也有求着老子的时候?看来我这个共产党的司令还得当下去。想到这儿他得意忘形,不由得从垛口处探出半个身子来,冲着寨墙下大声说,老东家,别瞎嚷嚷了,光说不练算啥本事?有本事你就打寨子吧,咱这寨子的寨墙还是当年你带人修的呢?全是三尺厚的青条石花岗岩,日本人的小钢炮都没有轰开,你要是有本事你就来打吧。
赵连登听了这话气得暴跳如雷,猛地从腰间拔出枪来冲着寨墙上的杨大嘴连开了好几枪,都打在了垛口处的花岗岩石上,打得火星四溅,却没有伤着杨大嘴一根汗毛。
杨大嘴嘿嘿一笑,变得更加兴奋起来,心想,看来这赵连登也不是那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呀,左右不过是两肩膀扛个脑袋,论打枪的工夫,可比俺杨大嘴差多了。想到这儿,他拔出枪来就想在赵连登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枪法。说来也巧了,就在这时忽听天上远远传来几声雁鸣,仰脸儿一看,暮色苍茫中正有一队南归的大雁翩翩飞过来,在天上飘飘荡荡组成一个活动的人字形。
杨大嘴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哎呀呀,我说老东家,你当了那么多年团长司令,咋还是不会打枪呢。我看你大老远的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寨子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这样吧,老子就给你打两只大雁当下酒菜吧。话音未落,只见他把手中的枪口往上一抬,啪啪啪打出去一梭子子弹,就见那半空中的雁阵扑愣愣散了,有两只大雁像断了线的风筝直刷刷栽下来,扑嗵扑嗵,全砸在了寨外的护寨河里。
守在寨墙上的村民见此情景群情振奋,轰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声,好枪法!好枪法呀。这年头,好枪法就是活命的保证。
赵连登呆呆地看着那两只大雁在水中浮沉,倒退两步,一闪身躲到路边的大石头后面,恼羞成怒地大声命令道,机关枪,给我打,往寨墙上打!
顷刻之间那两挺重机枪喷吐着长长的火舌把如雨点般的子弹倾泄在寨墙上,宛如一阵疾风骤雨。
杨大嘴一猫腰躲在寨墙后面,被子弹打起的灰尘弄了一头一脸,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连吐了两口唾沫,抹了一把脸,然后高声对大伙说,赵连登的机关枪虽然厉害,他伤不着咱一根汗毛。咱们只管听响吧,哈哈,就当是过大年了。
赵连登指挥着机关枪打了一阵子,见寨墙上没有什么动静,便指挥自己的手下往寨子上冲,谁知刚刚接近寨门,寨墙上的村民们突然跃起,齐刷刷射出一排子弹,一下子就撂倒了十几个冲在前面的杆子,剩下的连滚带爬退了回去。
赵连登心疼得直跺脚,当即命令机枪手再射,往死里打,一阵密集的子弹打过之后,寨墙上又没了动静。
就这样反复冲击了几次,赵连登的队伍始终没能接近寨门半步。眼看着暮色苍茫,山高云低,天色已经是越来越黑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远处放哨的杆子失急慌忙地跑过来向赵连登报告,说是在不远处的山梁上发现了共产党的剿匪队伍,正在向赵村方向赶过来。赵连登听了一下子慌了神,赶紧下令撤兵,丢下一二十具尸体匆匆忙忙消失在沉沉暮色中。
赶走了赵连登,杨大嘴的名声更大了。呼啦一下子就传遍了周围十里八村的沟沟茆茆。想一想那赵连登是什么人物,在西山一带横行霸道几十年,家大势大,黑白两道通吃,跺跺脚四面山上乱滚石头,谁也奈何他不得。如今居然被杨大嘴这个穷小子给硬生生给赶走了,打得他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看来这世道真是变了啊!赵连登也没什么了不起嘛。从此以后,赵村周围方园七八十里的村村落落里,一提起赵村街的杨司令的名字,老幼皆知,无人不晓,连那些妇女哄闹夜的孩子都会顺嘴吓唬一声,再哭杨司令来了啊。
杨大嘴一夜之间就成了西山一带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4
经过县大队大半年来的全力追剿,赵连登与李超凡的大股土匪势力逐步瓦解,猖獗一时的土匪活动得到了遏制,剩下的一些零星土匪大都化妆分散逃进了叶阳县边境处的老君山、木扎岭、五牛垛一带的深山老林子里,零零星星的,已经很难形成什么气候了。叶阳县山区的地方政权得到迅速巩固和发展。
九月里的一天早上,老日头刚刚蹦达出东边的山头,照得草尖上的露水一片晶亮。杨大嘴正蹲在自家破院子里哧喽哧喽地喝稀饭,忽然有个民兵跑进来报告,说是离赵村二十几里远的东坡村富户张开山家里窝藏了一个受伤的土匪,身上还带有一把枪。
杨大嘴听了眉头一皱,撂下饭碗就去招呼农会的民兵,一下子集结起来二十七八个人,马不停蹄就往东坡村赶,进村后直奔村北头的张开山家,将院子团团包围起来。
杨大嘴领着几个人不由分说上前踹开院门冲了进去。
这会儿张开山一家正在堂屋里吃饭,忽听院门响,便端着饭碗走出屋门,正好与冲进院子里来的杨大嘴撞个对面。
张开山见是杨大嘴,倒镇静下来了,笑模笑样地说,哟嗨,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杨司令呀,今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还没吃饭吧。
杨大嘴虎着脸说,张开山,你狗日的少给我装洋蒜,快把你家里窝藏的土匪交出来吧!
张开山一脸迷惑地说,杨司令,咱说话得凭良心呀,我张开山可是个本本份份的庄稼人,啥时候窝藏过土匪杆子呀。
杨大嘴冷笑两声说,你老小子别跟我玩花样,惹恼了我连你也一块收拾。
张开山两手一摊,十分无辜地说,你这话从何说起。
两人正说着话的工夫,从门里晃荡出来一个五尺多高的中年汉子,四方脸盘,黑红脸膛,穿着一身旧土布军装,大大咧咧地看着院子里的人说,咋球回事儿?来这么多人想干啥?
杨大嘴扭脸一看这人的打扮和说话的口气,就认定是个土匪,立刻把手一挥说,来人,把这个土匪给老子绑了。
上来三四个小伙子抓住了那人的肩膀就要捆绳子。
那人晃动着两膀挣扎了两下,却被三四个人按得死死的,挣脱不开,不由得一张脸气成了紫黑色,跺着脚大声咆哮道,我操你奶奶的,你们是什么人?敢绑老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杨大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嘿嘿一笑说,什么他娘的王法?在这儿我杨司令说的话那就是王法。
那汉子上下打量一眼杨大嘴,满脸不屑说,什么他娘的杨司令,我看你就是个土匪。
杨大嘴一听这话火往上撞,面子上实在有点挂不住了。狗日的,敢看不起老子。当即大喝一声:他奶奶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看不起老子,把这个土匪拉出去给我崩了。
张开山一听这话脸都吓黄了,赶紧上前一把拽住杨大嘴的衣襟,拽得死死的说,杨……杨……杨司令,这可崩不得呀,他是我表弟呀,家住汝州,他可是咱共产党队伍里的人呀。
杨大嘴听了这话,重新打量了一眼眼前的这个汉子,破衣烂衫的,粗头横脑的,这哪儿像个共产党呀?他半信半疑地问,他是共产党的人?我瞅着咋不像呢,你日哄鬼去吧。
张开山忙不迭地解释说,是是是,他真是共产党队伍里的,还是中原野战军的一个连长呢。这不,去年打郏县的时候肚子上负了伤,没法跟部队走了,这才偷偷送到我这儿来养伤的。你不信,他身上还带有咱部队上开的证明信呢。表弟呀,你赶快把你的信掏出来让他们看看吧。
那汉子却把脖子一硬,七个不服八个不愤地说,哼,我没有信,看他们敢把老子给毙了?
自打当上了农会主席,特别是赶走恶霸地主赵连登之后,杨大嘴就从来没有碰到过敢跟自己呲呲牙说个不字的人,到哪儿都是恭恭敬敬的目光,谁见了他都得低三辈说话。如今却遇上了这么个硬茬口,简直是在当众打自己的脸呢。杨大嘴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恼羞成怒,嗖地一下把盒子枪顶到了那汉子的脑门子上,当当当连敲三下,忍了几忍,终于没有扣动板机。悻悻地瞪着眼说,你小子还别他娘的嘴硬,老子先让你再喘两口气儿,是真是假到镇子里一审就明白了。然后冲着大伙一挥手说,把这小子给我带走,带到区公所去。
几个人手脚麻利地绳捆索绑把那汉子推出了大门。
杨大嘴气鼓鼓地刚回到赵村区公所,正碰上李兰芝带着县剿匪大队的一个中队在四颗树打完仗后回到赵村街休整。
李兰芝看见杨大嘴他们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一路吵吵嚷嚷着进了村,后边还跟着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汉,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赶忙上前拦住问是怎么回事儿?还没等杨大嘴搭腔,张开山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就哭诉起来。
呜呜呜……我表弟他真是咱们队伍上的人呀,你们不能草菅人命呀。县长大人呀,你可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呀,你得给小民做主哇。
李兰芝听了张开山的哭诉,眉头一皱,赶紧让人把那汉子身上的绳索解开了,又安抚了几句。然后单独把那汉子叫到区公所的屋里细细盘问起来,那汉子这才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那汉子把自己的破棉衣下襟上撕开个口子,从里边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发黄的纸团,交给李兰芝。李兰芝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兹证明我部新八团二连连长张明亮同志在攻打郏县的战斗中腹部和大腿中弹负伤,暂无法随部队转移,根据本人意愿,暂借住附近表亲张开山家里养伤,一应事宜,均请我当地政权组织给予照顾云云。下面还盖有中原人民解放军第四纵队第十旅的鲜红大印,看来看去倒不像是伪造的。
李兰芝沉吟了一下说,明亮同志,现在我们面临的斗争形势非常复杂,一些土匪也经常冒充我们的同志进行破坏活动。我相信你是我们的同志,但你的身份我们还需要做进一步核查。
张明亮坦然地一笑,大大咧咧地说,谢谢李县长,你们尽管去调查吧,真的假不了。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这条命没死到国民党反动派手里,倒差点让当地农会的人给毙了。
李兰芝笑笑说,明亮同志,我们的政权刚刚建立,这一带土匪的活动又非常猖獗,再加上地方上的同志政策水平也不高,你还要多担待一些。
张明亮连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能理解。当初我就是怕给地方政府添麻烦,才主动要求到亲戚家悄悄养伤的。
李兰芝又关切地问,明亮同志,你的伤现在养得怎么样了?全都好了吗?
张明亮爽快地说,经过这一年多的调治,伤基本上已经全好了,我正打算这几天就回去找部队呢。
李兰芝想了想说,明亮同志,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这一年来全国的形势变化很快呀,我们的解放军已经打过了长江,蒋家王朝就要完蛋了。你们中原野战军已经归入华野建制,现在正在向南方推进。这一时半会恐怕你是回不去了。你既然是我们当地人,我倒是希望你能留下来参加地方工作,我们县剿匪大队正缺人手,尤其是你这的有作战经验的同志。
张明亮犹豫一下,点点头说,那也好,有仗打就行,我听从组织安排。
李兰芝眉开眼笑说,那好,咱们先这样说定了,你回去收拾一下行李,过两天就到县城来找我报到吧。
送走张明亮后,李兰芝又把杨大嘴单独找来谈话,开口便埋怨道,你看看,杨大嘴同志,我曾反复告诉过你,咱们办什么事都要讲政策,动脑子,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胡来。你看看,这么大的事情,要不是我及时赶来,你险些误杀了一个自己的同志。
杨大嘴不服气地说,这事儿他不能怪我,那小子脑门子上又没有写字,我咋知道他是共产党的人。你是没看见,那小子横着呢,压根儿就没看上我这个司令,老子当时火上来了,真想一枪崩了狗日的。
李兰芝劝他说,好了,好了,大嘴同志,这大半年来,你在对敌的斗争中表现得很勇敢,革命性很强,这都是很可贵的,今后要多注意一下自己的工作方法,把握好政策,不能蛮干。将来的斗争形势会越来越复杂,我们遇上什么事情都要多动动脑筋,不能光凭着一股子革命热情。
杨大嘴这才点点头,不说什么了。
李兰芝想了想又说,要不然这样吧。大嘴呀,现在县剿匪大队急需人手补充,你枪法好,对敌斗争又很勇敢,我看你就到县剿匪大队来干吧。村里农会的工作暂时交给赵五四他们算了,我看他遇事比你还稳当点儿。
杨大嘴看了看李兰芝,见李兰芝的眼睛里充满了自己所熟悉的那种希望和期待,就知道无法拒绝,当时心里一软说,那中,反正到哪儿都是干革命,让我干啥都中。我还想亲手抓住赵连登呢。
5
自从大军南下以来,叶阳县剿匪独立大队每年都有一些干部和队员陆续被抽调出来编入南下工作队,渡江去参加新解放区的开辟和巩固工作。这期间李兰芝也曾动员过杨大嘴南下,投入到解放全中国的工作中去。杨大嘴一开始有点儿动心,后来他偷偷跑到街上找人算了一卦,这念头就彻底打消了。那算卦先生天干地支子丑寅卯地念念有辞了一阵儿,然后摇头晃脑地对他说,常言道,蛟龙在渊,猛虎在山。自古以来,能成大事者,莫不靠天时地利人和也。如今你杨司令恰似猛虎出山,蛟龙在渊,要风得风,要水有水,在八百里伏牛山纵横奔突,所向披靡,走的可正是上风头儿呀。所倚仗者何也,无非天时地利人和也。这三样儿缺一不可。想当年老白朗在西山起事,也曾经闹得是风生水起,八面威风,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带着数万人马硬往那陕甘一带的不毛之地瞎跑,结果落得个人困马乏,损兵折将。半年之中,风云突变,天命移祚,落得个身首异处,遗人笑柄呀。常言道,虎在山生威,龙在渊兴浪。你杨司令若是离开了咱们这八百里伏牛山区,非要到那大江大海里去扑腾,可谓是舍长就短,自毁前程,只恐怕将来祸福难料,前途黯淡啊。一番话说得杨大嘴连连点头,心服口服,自然就打消了南下的念头儿。
西部山区的残余杆匪在大军南下后,趁着县政府兵力骤减之时,获得了短暂的喘息机会,渐渐地又开始聚拢起来,死灰复燃,沉渣泛起,伺机对西部山区地方政权进行袭扰和破坏。杨大嘴仍旧留在县城的剿匪大队,不过这时的剿匪大队人马走了一多半,只有一个中队的规模,一百多号人,大队长也改由张明亮来担任了,杨大嘴只是其中的一个小队长。
在此后半年多的零星剿匪战斗中,杨大嘴率领着自己的小队闻警而动,转战山区,追逐匪踪,全力清剿,先后在五道河、八里沟,团城山、跑马沟等地与土匪打了多场遭遇仗。在战斗中杨大嘴表现得勇猛顽强,冲锋在前,常常是冒着枪林弹雨一马当先,以出众的枪法和过人的胆量令土匪闻风丧胆。尤其是在1950年初参加的由叶阳、南召、汝州三县武装力量合作围剿盘踞在三县交界处的木扎岭老爷顶上的土匪老巢的大规模战斗中,杨大嘴率队从侧翼沿羊肠小道进行突袭,从后山小路攀缓而上,攻敌不备,如神兵天降,直捣匪穴,有力地配合了大部队的正面进攻,并且率先冲入土匪最后坚守的洞中,连毙数敌,生擒了国民党原叶阳县县长、反共突击队总司令李超凡,一时间威名传遍三县,成为豫西远近闻名的剿匪英雄。
到了这一年的年底,豫西山区的匪患基本平息,中共河南省委在许昌召开豫西剿匪工作总结表彰大会,杨大嘴作为叶阳县的代表参加了大会,在会上被中共河南省委正式授予剿匪英雄的光荣称号,奖励一张奖状、一枝半自动步枪和五十发子弹。会后披红挂花,跨马巡街,很是风光。
表彰会热热闹闹地开了三天。最后一天的晚上,大会组委会安排大家到西街的戏园子里看戏。吃罢晚饭杨大嘴就背着那枝新发的半自动步枪兴冲冲地上了街。此时已是薄暮时分,街上的行人并不多,淡淡的老日头把昏黄的光晖洒在街道上,透着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息。
杨大嘴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城市街道上,边走边看,觉得啥都新鲜,心里不禁感叹道,嗬呀,往日里光听老辈人说有个许昌城,曹孟德在那里立过朝廷,可就是没来过。这一回俺算是开了眼了。这许昌城可比叶阳县大多了,热闹得狠,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人,天天都像在赶庙会。你看看这马路,宽得没有一点道理,并排能跑四辆大车,还有这楼,咋盖起来的?一层一层硬往上摞,就不怕塌下来砸住脚面?最稀奇的还是这些在街上跑来跑去的汽车,这都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不吃草不喝水,屁股后头一冒烟就能满世界乱跑,跑得比风都快,到底是啥物件?嘿嘿,我杨大嘴要是不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做梦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逛逛呀。这是啥地方,这可是先前皇帝老爷住的地方,现在我杨大嘴也能到这儿住了。你看看这事闹得,简直跟做场梦一样。这可真是人走时运精神爽,马吃夜草毛色光呀,这一回我可是脱了裤子放个屁,露了一回大脸了。他奶奶的,啥叫风光,这就叫风光。老子现在是共产党的剿匪英雄,大小也算个人物,再回到赵村街上,我看准还敢不拿正眼瞧俺?俺把他的屎打出来。
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十字街口。杨大嘴不经意间发现街角的一处矮房檐下蹲着个戴破草帽的半大老头儿,面前摆放个破旧的纸烟摊子。他心里有些奇怪,抬头看看天,老日头虽然已经下山了,云彩却还是红灿灿的,亮闪闪的,火苗子一样,一点儿都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心想,这不下雨不刮风的,你又是在人家房檐底下,你说你戴顶破草帽做啥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于是,就走上前去心直口快地说,喂,我说卖烟的,这老日头都下山了,你还戴顶破草帽做啥呢?
没想到卖烟的半大老头连头都没抬,冷冷地回敬一句,你这人吃河水长大的,管的倒还挺宽的。
杨大嘴本来满心高兴,听了这话却像迎面泼了一盆凉水,不由得窝了一肚子火,心想,狗日的,你一个穷卖烟卷儿的敢给我耍横?知道老子是谁吗?刚想发作,忽然又觉得这种傲慢的口气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怎么就这么熟悉呢?再仔细看看这半大老头儿,虽然破衣烂衫的,还有一顶草帽遮着脸儿,但那身上似乎有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倨傲之气。
杨大嘴压了压火到底没有发作起来,他倒想见识见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索性蹲下来拿起一盒烟冲着老头儿说,你这儿有没有豫兴烟啊?我给你说,这豫兴牌香烟可是我们叶阳县顺合烟厂新出的牌子,比起当年赵连登吸的那种老洋人牌好吸多了,你听说过没有哇?
那人一听杨大嘴说出赵连登三个字,身子哆嗦一下,整个人像是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这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杨大嘴的眼睛,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突然伸出手去一把就掀掉了那人头上的破草帽。
四目相对,双方都愣住了。杨大嘴还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老天爷!这个卖烟的老头不正是自己寻找多日的土匪头子赵连登吗?自打参加叶阳县剿匪大队以后,杨大嘴每次打完仗都留心找一找打死的土匪中有没有赵连登的尸首,他还向许多被俘的土匪询问过赵连登的下落,可是一直也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今年年初,李超凡捉回叶阳县公审就地正法后,赵连登就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赵连登当然也认出了杨大嘴,心里暗暗叫苦不迭。原来赵连登自从队伍被打散后,只身逃到叶阳与南召县交界的深山老林里躲藏了好几个月,隐名埋姓,饥寒交迫,苦苦度日。三个月后听说李超凡的最后一股土匪也被全歼了,他更成了惊弓之鸟,不敢再在山里待下去了,就乔妆改扮逃出大山,一个人辗转流落来到许昌,几经打听才找到了自己过去的一个老相识,利用这层关系,趁着许昌市正在搞人口登记之机,改名换姓,顶替了一个当地已经死去的人的名字在许昌城里落下户口,隐姓埋名做起了卖烟卷儿的小生意。
这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杨大嘴劈手一把揪住赵连登的脖领子,大叫一声,好你个赵连登,老子带着县大队的人把叶阳县的沟沟垴垴都搜遍了,再不见你的人影,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
赵连登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心平气和地说,伙计,你认错人了吧?我不叫赵连登,也没去过叶阳县。
杨大嘴可不听他这一套,一把把他拎了起来,像拎个小鸡一样,瞪着眼睛大声说道,赵连登,你狗日的装得倒像,往日的威风哪里去了。你不是司令吗?你的兵呢?你抓我呀?杀我呀?哼,哼,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谁?别他娘的在这儿装好人了?就是把你烧成灰我杨大嘴也能认出你来。说着,拉起赵连登就走。
赵连登挣扎着说,你干什么,你拉我到哪儿去?
杨大嘴说,咱们到市公安局去,我看看到那儿你还敢说自己不认识赵连登。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走出去一二百米,就来到了附近的许昌市公安局春秋楼派出所。当时屋里正在值班的是一位年轻民警,看上去像是刚刚参加工作,一脸的严肃和认真的表情。
赵连登进屋后赶忙拿出自己新登记的居民身份证,递到值班民警手里,点头哈腰地说,民警同志,我叫马长旺,今年五十八岁,是咱们西街的老住户了。我可从来没有干过违法的事情,你看看,这位老乡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硬说我是什么恶霸地主赵连登,这是从哪儿说起呀,实在是冤枉我呵。你说这人长得像也算犯法吗?
年轻的值班民警仔细看了一下赵连登手里的证件,没发现什么破绽,便转过头来严肃地问杨大嘴,这位老乡,你凭什么认定他是恶霸地主呢?
杨大嘴愣了一下说,他就是恶霸地主,我从小在赵村长大,天天见他,咋会不认得他呢,烧成灰我都认得他。
值班民警摇摇头说,老乡,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派出所抓人要有证据,不能你说抓谁就抓谁吧。你说他是你们村的恶霸地主,你总得拿出些证据来嘛。我问你,是县里派你来的吗?你身上有没有带介绍信?
杨大嘴大瞪着两眼说,我是来开会的,介绍信早交到会务处了。再说,谁知道会在这儿碰上赵连登啊,我杨大嘴就是凭证,你还让我拿啥证据?
值班民警笑笑说,老乡,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们得按政策办事,不能随随便便乱抓人。这样吧,你先回你们县里开个证明来,我们才能让你把人带走。
那中,我这就回县里去。杨大嘴想也没想,痛快地答应一声转身刚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交待说,民警同志,那你可得给我把他看好了,别让这狗日的给我跑了。
值班民警思忖了一下说,这样吧,按规定我们只能暂时关押他二十四个小时,如果到时候你拿不来证明,我们只好放人喽。
杨大嘴紧张地思考一下最后一咬牙说,那中,那中,你们只要给我看住他,别让他跑了。今天我连夜就回县城,明天黄昏时候肯定能折回来。
杨大嘴这会儿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捉住赵连登,也不看戏了,出了派出所迈开大步就往城外走,嗵嗵嗵一直走出南城门,然后沿着来时的大道甩开两条腿拼命奔跑起来。
6
许昌市离叶阳县有六十多公里的路程,中间还隔着两条河,汝河和颍河。刚刚走出许昌城,天就已经黑透了,大路上行人稀少,更没有什么车马。杨大嘴这一路上急头巴脑地不停奔跑着,心里像揣着一团火,烈烈地烧着,烧得他热血沸腾,精神亢奋。此刻他脑子里全是赵连登的影子,一想到自己就要把赵连登这个恶霸地主土匪头子押回叶阳县受审了,那是怎样的一种场面啊!红旗如林,口号震天,万众注目,掌声阵阵,台上台下全是敬佩的眼神儿,他就觉得浑身是劲儿,兴奋得简直无法自抑,两条腿想停都停不下来。就这样他跑跑走走,走走再跑跑,有时实在累得不行了,只好放慢脚步多喘几口气,等气喘匀了再继续跑,生怕耽误时间放跑了赵连登。
紧赶慢赶,赶到汝河边的时候,天已经是后半夜了,四周黑漆漆的,像扯起了一道沉沉的黑色幕布,看不见一点光亮。风刮得很急。忽然间一阵电闪雷鸣,就把这无边无际的幕布给撕碎了,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哗啦哗啦的,都是铜钱大的雨点子呀,噼哩啪啦一个劲地往头顶上砸,砸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脚下的道路立时变得泥泞不堪,又湿又滑,走不了几步就是两脚的泥。
杨大嘴顶风冒雨大步往前走着,风硬硬地推着他,雨狠狠地打着他,没走出多远,脚上的两只布鞋子就陷在了泥水里再也拨不出来了,就像是地下有两双手在撕扯着,死劲儿地撕扯着。拨了两下拨不出来,他索性不要那鞋了,光着着两只大脚板子吧唧吧唧只管大步往前赶,边走边在在心里发着狠对自己说,狗日的老天爷,你就下吧,下再大也别想挡住我,不抓住他赵连登,我他娘的就不是杨司令,我就不配当这个剿匪英雄。老天爷,别说你是下大雨了,你就是下刀子也别想挡住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一身水一身泥的,这才好不容易来到汝河岸边。
站在河边一看,杨大嘴就傻眼了。只见河面上白汪汪的一片,在沉沉夜色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比来时一下子宽出去好几百米,河水一浪接着一浪,平稳而庄重地打着漩儿向前流淌,哗啦哗啦,比平日里湍急了许多,凶险了十倍。那会儿汝河上的桥还没有修起来,只有一个摆渡的渡口,不过这会儿也早就没人了,连条船的影子都看不见。诺大的一条汝河,像匹脱了缰的野马,没头没脑的,横冲直撞,就那么由着它无法无天肆意流淌,哗啦哗啦,想怎么流就怎么流。
杨大嘴站在河边犹豫了一下,心想,他奶奶的,老天爷这是成心想跟我作对呵!你以为这样就能拦住老子吗?老子还就不信了,这点风雨能挡住我?我是谁呀,老子是堂堂的剿匪英雄。当时气鼓鼓的,跟谁赌气似的,弯下腰三下两下绾起裤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不管不顾地一头扑进了河水里。
此时正是交九天气,冰冷的河水瞬间包围了他,像一把把冰凉的大手,一下子就把他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杨大嘴最初的感觉就好像是扑进了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里,转眼之间就把自己给融化掉了。他挣扎着越往前走,就觉得两条腿不像是自己的了,变成了两根僵硬的木棍,机械地向前挪动着。水是越来越深了,千军万马似的不断冲杀过来,似乎要把他冲到岸边上去,整个人在水里就像是无根的浮草,跌跌撞撞飘浮着。杨大嘴在水中拼命挣扎,仅凭着自己的一点狗刨的工夫,吃力地向前拱着,越往里游,水流越急,滔滔的河水像是一只咆哮的蛟龙,摇头摆尾紧紧缠着他,一浪接着一浪,越缠越紧,甩都甩不掉,甚至不容他轻易喘出一口气来。头上的雨仍旧下着,如密集的箭矢,齐齐射下来,打得人睁不开眼。他奶奶的,简直是没完没了。就这样,河水不动声色地施展着自己的淫威,汹涌的浪头气势汹汹地冲撞着他,撕扯着他,像是要把杨大嘴给撞成随波逐流的一片枯叶。
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杨大嘴终于游到汝河中央。这时候杨大嘴的脸上,身上,包括四肢,都像是麻木得没有知觉了,身子直往下沉,上下牙齿在不停地磕碰着,咯咯有声。杨大嘴疲惫得身子发软,真想停止挣扎沉入水底摊开手脚好好睡上一觉,哪怕就此死去,但这样的想法刚刚在脑海里掠过,就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渴望赶得无影无踪了。他清醒地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千万不能有任何的犹豫和退缩,必需要拼了,拼了,只有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游到对岸去,生活才会变得有意义,才会有光明灿烂的前景和辉煌在等着他。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着劲儿,发着狠,靠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在推着自己向前游动着,挣扎着。
河水似乎被他给激怒了,变得更加凶猛起来。一个大大的水浪劈头盖脸袭来,排山倒海般地砸在他的头顶上,砸得他眼前直冒金星,连着呛了好几口浑黄的水。河中间的水流也变得更加湍急起来,疯魔了一般,一浪接着一浪地只管撞过来,有好几次都险些把他冲起来。杨大嘴咬紧牙关,脚蹬手刨地拼命往前拱着,一下一下地拱着,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回到叶阳县,赶快把介绍信开回来,赶快,赶快……这个时候自己说啥也不能死,不能死,赵连登还没有抓到,我怎么能死呢?我是剿匪英雄,全县的人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我呢,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县里去,我就是死也要把赵连登从许昌弄回来,让这个恶霸地主接受我们翻身农民的审判,这一天就要到了,我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他就这样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奋力地向河对岸游着,不管不顾地前进,被浪头打倒了,他赶紧挣扎着再爬起来,呛了几口水,赶紧吐出来,水深了就脚蹬手刨地游一阵儿,水浅了就深一脚浅一脚地硬向前扑,闯过一浪又一浪的冲击,拼尽全力跌跌撞撞向对岸游来。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挣扎和拼命,当他摇摇晃晃地终于抓到河对岸的一根长在深水里的芦苇时,就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软得像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整个人就像一张纸片一样被湍急的水流撕扯着,漂浮在水上,但是他的两只手还在紧紧抓着岸边的那根芦苇,就像是在紧紧抓着自己的生命,抓着谁也扯不走的一股子信念。他两眼肿胀,大口大口喘着气,仰望苍天,似乎在沉沉夜色中看到了一丝光亮,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赵连登垂头丧气地被押回叶阳县接受审判时的情景,一张张扬眉吐气的面孔,一声声群情激昂的口号,红旗猎猎,艳阳当空,啊,这就是我们的好日子啊!这就是翻身农民最开心的日子啊!这样的场景让他一想起来就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满足,自豪得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当杨大嘴浑身泥水跌跌撞撞地赶到叶阳县县委大院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了,雨后的老日头像是刚刚洗罢了脸儿,显得格外的精神,照到哪里都是明光光的,充满朝气。那会儿李兰芝副县长刚从县委后院食堂吃罢饭回到办公室,正在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文件。忽听见县委大院门口传来一阵喧嚷声,从窗户里往外一看,就看见一个浑身泥水眉眼莫辩的人背着杆长枪连滚带爬地冲进县委大院,跟大风刮来的一片叶子似的,顾不得门卫的拦阻,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径直冲进了县委办公楼。李兰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赶紧放下手里的文件走出门,就见那人已经走进黑洞洞的走廊里,正冲着自己踉踉跄跄地奔来。
李兰芝赶紧迎过去,来到近前刚想张口问一句什么,只见那人手臂猛地扬了一下,像只受伤的鸟儿一样扑过来,大张着嘴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没等他发出声音,就扑嗵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瘫软得像一滩泥。
李兰芝赶紧上前把那人扶起来,瞪大眼睛仔细一看,这才认出满脸泥水的杨大嘴。她大吃一惊,赶紧抱着杨大嘴的肩膀摇晃着问道,大嘴,大嘴,你不是去许昌开会了吗?啥时候回来的?你这到底是咋啦?出什么事了?
杨大嘴躺在李兰芝的怀里,疲倦地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李兰芝,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断断续续地说,李县长,快,快去抓人。我……我在许昌……城里,碰见赵……赵连登了。
李兰芝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一紧,急忙一连声地问,你说的是真的?真的是赵连登吗?你没有看错吗?
杨大嘴又喘了两口气,接着说,没……没错,就是他……狗日的改名换姓了,死不承认。公安局的人让我回来开证明,要不然……他们就放人哩。
李兰芝听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心疼又生气,禁不住埋怨道,哎呀,我说杨大嘴呀杨大嘴,你不是就在那儿开会嘛,可以先给当地的领导打个招呼嘛,让他们出面给派出所打个电话,多关他两天嘛。何必急急忙忙往回赶呢。瞧你这跑得这一身水一身泥的,连饭还没吃吧。
杨大嘴从李兰芝的眼神里感觉到一种母亲般的关怀和温暖,又陌生又熟悉,那一瞬间他真是幸福极了,幸福得他都不想起来了。他孩子似的笑笑说,我……我这心里急呀,一时也想不了那么多,一心想着自己好歹得赶回来把证明开过去,不能……不能让赵连登再跑了。
李兰芝既是感动又是心疼地说,唉呀,我的好同志呵。你可真是个死心眼子。然后冲着一直站在旁边发呆的门卫小张说,快快,快把杨大嘴同志扶到西街澡堂子里先去洗个澡,然后领他去吃饭。
杨大嘴却摇摇头说,不急,不急,我吃不下去。李县长,快叫人去抓赵连登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李兰芝心里涌起一股无限的柔情,禁不住拍拍杨大嘴的脑袋,安慰他说,你这个傻孩子,真是个死心眼儿,撞到南墙上都不知道拐弯。放心吧,耽误不了事的。我这就给许昌地委打个电话,这电话保险比你那两条腿跑得快。
杨大嘴这才把一颗提到嗓子眼上的心放到肚子里。他试着想自己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僵硬得打不了弯了,一点也不听自己使唤了。
7
全国解放后,叶阳县的剿匪工作也基本结束了。随着形势的变化,县剿匪大队解散,一部分人员调到县公安局工作,另一部分人员遣散回乡,到最后还剩下杨大嘴和十几个老兵,他们是既不愿干别的工作,更不愿回乡务农,还是一心抱着枪杆子不撒手。
叶阳县的几个县委领导考虑来考虑去,鉴于目前地方上的形势虽然已趋稳定,但时常还有一些敌特分子进行捣乱,就决定把这十几个人暂时保存下来,作为县委领导的警卫班,平时由杨大嘴带领,行政上交给县委办公室代管,配合县公安局维持县城治安秩序。
这一年的春节,叶阳县出了件大事,河南省豫剧名角儿常香玉为了支援抗美援朝战争,率领她的豫剧团来到叶阳县进行募捐演出,这消息仿佛平地一声春雷,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叶阳县。那年头农村文化生活十分贫乏,平时别说是唱戏的,就是有个说书的吹喇叭的草台班子,都能召来半个县城的人来看,更别说像常香玉这样的名角了。杨大嘴的警卫班临时负责西关剧院周围的安全保卫工作。
常香玉的剧团在县城总共唱了三天,头一天演的是《木兰从军》,县委和县政府的主要领导都去看了。第二天演的是《白蛇传》,县委以下的各局委领导都去看了。第三天演《红娘》。县委决定对全城百姓开放,让群众自愿买票来看戏,这个公告一贴出来,西关剧院的售票窗口前一时间万头攒动、熙熙攘攘,排起了长队。
杨大嘴本来对看戏倒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但这几天他走到哪里都会听到人们谈论常香玉,夸的,赞的,羡慕的,眼馋的,耳朵里灌得满满当当,心中不禁起了些好奇。这天傍晚,杨大嘴和警卫班的几个人吃过饭回到住处。大伙儿又议论起了常香玉。
这个说,俺早就听说常香玉是名角儿,人长得美,嗓子也甜。看她一场戏,能把人的魂拽走好几天。过去,只有地主老财和那些当官的才能看,咱老百姓想都别想。可如今世道变了,咱老百姓也能看上她演的戏了。
那个说,你瞎高兴个啥?反正也轮不到你去看,还是赶紧收拾收拾,背上枪到戏园子外面转悠去吧。
有的人就开始抱怨了,他奶奶的,要说现在是新中国了,咱们都翻身得解放了,当家作主人了,可到头来还不是个给人家站岗放哨,这翻的是啥身呀?
杨大嘴听这话很不顺耳,当时把眉头一皱板着脸说,哎哎哎,我说你们几个,把你们的臭嘴都给我闭上,闹翻身咋了?闹翻身就是为了看一场戏呀?还有没有一点阶级觉悟?
有个叫刘大贵的老队员一听就不愿意了,梗着脖子顶撞他说,哎,我说杨司令,我说句话你还别不愿意听,当初弟兄们可都是跟着你杨司令出来干革命的?你说你现在翻身了,是共产党的司令了,整天人五人六的,好像很不得了啦。可到了咋着?这干的不还是给人看家护院的活儿嘛,能神气到哪儿去呀。
听了这话,立刻就有人接腔说,那是,要说杨司令当年点火抄家的时候也算是个人物,瞪瞪眼谁不害怕,那些土匪杆子听说你的名字头皮都直发麻,可是现在你看看,这县里大大小小的干部,都比你杨司令风光,谁还把你放在眼里呀?
杨大嘴听了这话一口气窝在胸口出不来,愣怔怔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当天晚上,杨大嘴闷闷不乐地带着手下的人来到西关剧院。站在剧场外边看着一拔又一拔的人进剧院,喜气洋洋的,越看越不是滋味。他想,老子大小也是个共产党的干部,这里里外外都站三天岗了,总该轮着我们去看一场戏了吧。弟兄们辛辛苦苦在外边站了这么多天,光听弦子响,不见人出来。这也太不拿我们当回事了。想到这儿,就带着刘大贵他们几个人径直来到剧院门口要求进去看戏。
在剧院门口把门的是县文化局临时派来的一位年轻干部,二十岁出头,见了他们根本就没当回事儿,一脸严肃地说,杨队长,你们要看戏也可以,不过得买票,人人都得买票。
杨大嘴把眼一瞪说,你不认得我?我是县委的大干部,还买什么票?
那个县文化局的干部说,杨队长,不是我不放你进去。上边有交待,这次常香玉来是搞募捐的,是支援抗美援朝的。这是政治任务,任何人都得买票看戏。不能搞特殊化。
杨大嘴从没碰过这样的钉子,一时间觉得很没面子,非常恼火地说,你小子也都看见了,这些天是老子给你们站岗放哨的,哪一天不是守到后半夜才散伙呵。常香玉总共在这儿演三天,今儿是最后一天,临走前让我们看几眼不算过分吧。你让我们买票,现在哪儿还有票呀,早他娘的卖完了。你这不是刁难我们吗?
那年轻人并不买账,还是固执地说,杨队长,你们的职责就是负责保卫剧场外边的安全,而不是看戏。
杨大嘴一听就火了,抬高嗓门说,老子今天就要看戏,咋了?你们能看,老子为啥不能看。老子革命的时候,你他娘的还穿开裆裤呢。现在都解放了,大家都翻身做主人了,看场戏我还不能自己做主?
手下的人也跟着起哄说,就是,就是,我们杨司令当年那可是腿上绑大锣,走到哪儿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没人敢拦着,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呵。
任凭他们怎么说,那年轻人还是不让进。
杨大嘴自从翻身以来就没见过这么不给自己面子的人,脸上实在挂不住了,禁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好你个狗日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啊,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你还知道自己姓啥不知道了,在老子面前你他娘的摆什么谱?老子当年闹翻身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娘肚子里转筋呢。
那年轻人面红耳赤地说,杨队长你怎么开口骂人呢?
杨大嘴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骂人,老子就骂人了怎么着?老子还想打你个狗日的呢。
他们在门口这么一嚷嚷,立刻就有人跑到剧场里找到了一位县领导,这人就是张明亮。张明亮留在叶阳县参加剿匪大队以后,在作战中又负了一次伤,伤好后就由组织上安排留在了当地工作,现任叶阳县县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部长。
张明亮气冲冲地来到门口一看,见是杨大嘴带着一伙人在那里吵吵闹闹,一股子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的架式,心里就觉得不痛快,当年自己被杨大嘴用枪顶着脑门子的情景不由得又一次浮现在眼前。打心眼里说,张明亮实在有些看不惯杨大嘴这副飞扬跋扈的派头,什么他娘的杨司令,不就是一个农民吗。因此便板着面孔走到众人面前,冲着杨大嘴非常严厉地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一群土匪杆子吗?想砸戏园子还是咋着?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这一出现,杨大嘴和他手下的人一时都不敢作声了。
张明亮怒气冲冲双手插腰,冲着杨大嘴大声训斥道:杨大嘴同志,不是我批评你,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大叫大嚷的,还委屈你了,你这是冲谁呢?简直就是土匪嘛。参加过几天剿匪你就了不起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当年老子还在国民党正规军的枪林弹雨里打过滚呢?动不动就摆你那点儿功劳,你有什么可摆的?我告诉你,你现在面对的是自己的革命同志,不是阶级敌人,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吗?骄傲自满,妄自尊大,处处以革命功臣自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动不动就开口骂人。你这是什么作风?你这就是典型的土匪军阀作风。
张明亮一番话咣哩咣当的,砸得杨大嘴晕头转向,张口结舌,脸憋得通红却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脑子一热就想拔出枪来当场咆哮几句,可是当他习惯性地把手放到枪套子上时,那一瞬间还是犹豫了,面对咄咄逼人的张明亮,他内心深处还是生出了一丝胆怯和顾虑,最后只得一跺脚,骂了句,狗仗人势。气哼哼地扭头走了。
8
杨大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上气哼哼地来到李兰芝的办公室,把盒子枪连枪带套一起取下来咣当一声扔在桌上,铁青着脸说,李县长,俺不干了,俺要回家。没有这么欺负人的,我杨大嘴是来参加革命的,不是来受他娘的窝囊气的。县城里我算是不能待了,我还是回老家去种地去。
李兰芝已经听说了昨晚的事情。她心平气和地笑笑,让杨大嘴坐下来,然后耐心地劝说道,大嘴呀,瞧你这个样子,咋跟个孩子似的。昨天晚上看戏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这件事情也怨我们当领导的一时疏忽,考虑得不周全,你不要放在心上,同志之间闹点矛盾那也是常有的事儿,天天在一个锅里搅稀稠,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别放在心上啊。
杨大嘴仍旧铁青着脸说,反正我是不干了,现在弄得我里外都不是人了,谁都敢指着我的鼻子说道两句。再这样窝在县城里受这种窝囊气,还不如回乡种地自在呢。
李兰芝想了想说,大嘴呀,我正想同你商量这件事呢,实际上前几天县委领导已经在一起商量过了,现在全国解放了,咱们叶阳县境内的土匪基本上已经绝迹,就是有几个隐藏在暗中的反动派,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搞破坏了。而且随着县公安机关的成立,你们这个警卫班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县里打算把你们就地解散了,征求一下你们个人的意见,有愿意回家种地的,发给安家费,有愿意在县城就业的,县委出面负责给你们安排,你看怎么样?
啊?这么快就要解散了?杨大嘴虽然刚才还在赌气,可是一听说真要解散他这个警卫班,一时还真有些舍不得,心疼得一揪一揪的。
李兰芝拍拍杨大嘴的肩膀说,大嘴呀,全国解放了,今后的工作重点要转到国家的建设上来了,形势变了,我们就要适应这种转变,一切听从党组织的安排才是。
杨大嘴沉默了一阵才说,解散就解散吧,反正革命已经成功了,也该卸磨杀驴了。我留在县城里没什么用,你还是让我回乡去种地算了。
李兰芝点点头说,你想回家乡搞农业建设,这想法是好的。不过我还是想让你留在县城里工作。大嘴呀,你是咱县的剿匪英雄,对革命事业是有过突出贡献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我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县委食堂刚刚成立,现在正好还缺一名管理干部,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先到那里去工作。再说了,现在农村的土改基本上已经结束,家家户都分了田地,你现在回去还要给你重新分配土地,势必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矛盾。而且我早就听说你不是赵村本地人,是跟着你爹逃荒要饭才落户到赵村街的。
杨大嘴愣了一下说,你要不提起来,我差点给忘了。不瞒你说,俺老家原是城西北王家寨子的。我十来岁那年,俺爷爷在县里开烟行,后来叫县衙门的人给抓去,死在了洛阳,临走前把我托付给了家里的长工杨青山,也就是我后来的干爹。爷爷死后,族里的近门想方设法把家里的房子和地都占了,他们怕我长大后继承家业,就硬说我是野种,不是他们王家的根儿,千方百计赶我走。我那时还小,也扛不过他们,就跟着杨青山流落到了赵村,认他当了干爹,以后就随了他的姓。
李兰芝听了这些话浑身一阵发冷,愣怔在那里,身子跟打摆子一样,不知不觉抖动起来。她不由得瞪大眼睛,盯着杨大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然后声音发颤地问,大嘴呀,你你……你说的这都是真的?你老家真是王家寨子的?那你爷爷叫什么?
杨大嘴低头想了想说,这我还记得,爷爷平时待我最亲了。俺爷爷的大号叫王道隆,村里人都喊他王木匠。听爷爷说我爹叫王天仁,还是个留过洋的秀才呢,我娘是日本人,后来带着我哥回日本去了,单把我给撇下了。不过现在我跟谁说这些都没人信呢。
李兰芝忍不住哎哟一声,说道,我的老天爷呀,你是二强吧?她激动得想站起来,谁知刚站起身,双腿没来由地一软,又跌坐在了椅子上。她眼怔怔地看着杨大嘴,看得百感交集满腹辛酸,眼里噙着泪喃喃地说,我的老天爷呀,你可算睁开眼了。我说的呢?头一眼在赵村街上瞅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说不上哪儿有点熟悉呢?大嘴呀,快站起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的耳朵。
杨大嘴不明白李兰芝为何突然如此失态,赶紧站起来把头凑到李兰芝面前,嘴里嘟囔着,耳朵有啥好看的?
李兰芝仔细看了一下杨大嘴的耳朵和眉眼,眼里的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嘴里叹着气说,是哩,是哩。不会错的,不会错的。这耳朵上的肉厚厚的,下耳垂勾勾着,能放下一粒黄豆,跟你爹的耳朵一样。嗯,是咱王家的种儿。
杨大嘴大瞪两眼问,李县长,你认识我爹?你咋知道我原先叫二强的。
李兰芝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又喜又悲地说,大嘴呀,你再好好看看我是谁?
杨大嘴满脸疑惑,重新打量一眼面前的李兰芝,末了还是摇摇头说,你不还是李县长嘛,你还能是谁呀?
李兰芝朝他胸脯上猛拍了一巴掌,抱怨说,我的傻孩子呀,脑子里就不会拐拐弯儿。我问你,你娘是个日本人叫宫野良子对不对?你还有个孪生的哥哥叫王大强对不对?你就是二强对不对?对了,对了,你总该记得你还有个大娘吧?你还有个棉桃姐姐吧,记得吗?
在李兰芝的一连串追问下,杨大嘴的脑子里像春风吹开的冰冻河流,哗哗啦啦的,所有的童年记忆刹那间全部复活了。那一刻,他激动得几乎要蹦起来,两眼放光地说,哎呀,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你你……你就是俺大娘吧?你就是俺棉桃姐的亲娘吧?哎呀,老天爷呀,这都是真的吗?我杨大嘴终于见着亲人了。说着说着,杨大嘴鼻子里一酸,眼里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哩啪啦地流下来,一时之间心中埋藏了多少年的委屈和感伤都涌上心头,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伤心。
李兰芝一把把杨大嘴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流着泪说,大嘴呀,自打民国十九年我回到叶阳县那天起,就没断打听你们母子的下落呀,后来听说你娘跟着一个卖烟叶的洋人跑了,把孩子也带走了。我想着这辈子咱们娘俩再也见不着面了,没想到山不转水转,今天咱娘俩儿还能在这儿见面,真是老天开了眼啊。你这孩子当初咋就没跟你娘一起走呢。
杨大嘴哭着说,当初是我跟俺爷回了一趟王家寨子,等赶回来的时候,俺娘跟俺哥早走光了。所以我就留下来了。
李兰芝含泪点点头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总算是给咱们王家留了一条根呀。想想当初我跟你棉桃姐离开老家到开封的时候,你也就是六七岁的光景吧,现在可都长成这么大一条汉子了。
杨大嘴急切地问,大娘,俺棉桃姐呢?她现在在哪儿?还有俺二叔呢?你有没有他的信儿?我天天都在想他们,多想见见他们呀。
李兰芝长叹了一口气说,唉,你棉桃姐在开封女校毕业后就结婚了,后来跟着你姐夫到重庆去工作,解放的时候一家人全都跑到香港去了,到现在也没个音信来。你二叔解放前一直在做地下兵运工作,抗战胜利后参加了中原野战军,大军南下的时候,把你玉秀婶子也给接走了。
杨大嘴急切地问,那……那我二叔他现在在哪儿?我真想见见他呀。他一定当大官了吧?他早把我给忘了吧?
李兰芝说,这不是刚刚解放吗,又赶上抗美援朝,天天忙得团团转,哪儿还顾得上这些。其实这几年我也没断打听他们的情况。有人说他们一家落户到海南岛了,也有人说你二叔在湖南的一个什么军事学校当教官。唉,打听来打听去,到了也没个准信儿。
杨大嘴听了这话哭得更伤心了,紧紧抱着李兰芝说,大娘呵,你不知道,自打你到赵村街的头一天起,我就觉得像是见着了亲人,没成想你真是我大娘呀。我总算找着亲人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流了一会泪,这才又重新坐下来说话。
李兰芝说,既然是这样,大嘴呀,我也不用再做你的思想工作了,你就先在县委食堂管管伙食吧,反正都是革命工作,就不要挑肥拣瘦了。另外,你那火爆脾气也得改一改,别动不动就给人撂撅子,要注意跟同志们搞好团结。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郑重其事地问,大嘴呀,你今年有三十七八了吧?
杨大嘴不好意思地说,唉,眼瞅着就是奔四十去的人了。
李兰芝连连叹气说,你看看,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呢。我这个当大娘的还得赶紧张罗着给你找个媳妇呢。就你那驴脾气,是得有个人来管管你了。
杨大嘴这会儿像个听话的孩子似地点着头说,李县长,哦,不是。大娘,我听你的。
李兰芝宽慰地笑道,这孩子,这会儿你倒挺会说话的。接着又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件事情得赶紧办,咱王家的种子可不能到你这儿断了根呢。
9
一提到结婚,杨大嘴立刻就想起了一个女人,那就是赵连登的姘头徐周氏。
这事还得从赵连登说起。赵连登这辈子一共娶了两个老婆,一大一小,大老婆为赵连登生了两个儿子,长大后都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军官。解放后是死是活下落不明。小老婆是赵连登在县城当保安团团长时又娶的一房,生了个儿子一直跟在赵连登身边,剿匪时被打死在了山里。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年轻姘头徐周氏。
这徐周氏的男人原是山西晋城一家绸缎庄的伙计,年轻时常常被派到叶阳县西山一带做收购缫丝的生意,渐渐地在地面上混熟了,立住了脚跟,就把新娶的老婆从老家接到赵村安了个家。
可是没过上几年,徐长旺在一次回山西的路上被杆匪打死了,撇下个寡妇徐周氏和一个刚出生三个月的女儿。徐长旺这一死,家里就乱了套。原先缫丝行里的几个伙计欺她是外乡人,时常骚扰,家里的佃户也不按时交租子了。娘俩个坐吃山空,不到半年时间家产就去了一半。徐周氏左右为难,眼看自己一个女人支撑不下去了,就找到赵连登想把家产全部变卖后回山西老家去。那会儿赵连登正当着县保安团团长,势头正旺,并不看重她那点家产,倒是相中了徐周氏的相貌,为了把这妇人弄到手,他就亲自出面给徐周氏顶门立户,派家丁对缫丝行的伙计进行威逼利诱,逼他们把私吞东家的钱财都给吐了出来,又帮着徐寡妇收回了当年的全部租子和一些拖欠缫丝行的账目,重新替她撑起了门面。徐周氏有赵连登撑腰,自然也就打消了回老家的念头,对赵连登更是充满感激,两人没过多久就明铺暗盖地睡到了一起。再后来日本人打过来了,赵连登被第五行政区专员吴玉堂委以河南省第五行政区的保安副司令之职,其势头如日中天,一呼百应,自然也就更没有人敢说什么闲话了。
就在赵连登跟徐周氏打得火热那几年,杨大嘴作为赵连登的小跟班儿,时不时地会护送着赵连登来徐周氏家过夜,通常就是在大门外站岗放哨。一来二去也就与徐周氏认识了。这徐周氏长着一张圆乎乎的苹果脸儿,一笑两酒窝儿,一头黑缎子似的头发,闪闪发亮,平日里爱干净,浑身上下收拾得油光水滑的,走到哪儿都是一股子香气。虽然三十多岁年纪,但初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混到姑娘堆里没人能认出来。徐周氏没事儿的时候还爱唱几句山西民歌,那嗓子软绵绵的,声音细细的,听起来特别有味儿。
樱桃那个好吃树难栽,
有了那些心事妹妹呀,口难开,
山沟沟山洼洼我一阵阵踩,
单是为了看你,妹妹呀,
磨烂我一对鞋……
有好几次,杨大嘴都被这歌声勾引得云里雾里的,不知身在何处,晚上做梦都能梦到自己和这个山西女人搂在一起。他觉得这个山西女人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女人,那胳膊那腿儿,细皮白嫩的,还有那一笑时的俩酒坑,简直能把人迷死。全赵村街你打着灯笼找都难找出来第二个,所有的女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她一根眼睫毛。
最令他难忘的还有这么一件事,那是有一次赵连登派他来给徐周氏捎个口信儿,进屋后正看见徐周氏躺在床上吃苹果呢,懒洋洋的,一身的洋旗袍蓝底白花儿,侧口开得很高很长,露出白生生的一条大腿,跟鱼肚子似的直冒腥气儿。
瞅见杨大嘴进来她连动都没动。听完口信后,那女人忽然没来由地变得非常热情,非要拉杨大嘴坐下来说说话,说的却都是自己的丈夫徐长旺从前的种种好处,那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抱怨赵连登冷落了她。杨大嘴吓得也不敢搭腔,低着头嗯嗯呵呵应着。心里却很感动,觉得徐周氏是把自己当成了亲人,身上暖烘烘的。临走,那女人突然拿起桌上的两个大苹果硬要塞给他。杨大嘴推辞的时候不经意间还看见那女人眼里泪花闪烁,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阵的心跳和心疼。
杨大嘴揣着这两个苹果一直走出老远老远,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就像揣着那女人的一颗心。他舍不得吃,一连在枕边放了好多天,都放绉了皮,每次想那女人的时候他就摸出来放到鼻子尖上使劲闻闻,心里就会有一种隐隐的陶醉感,仿佛闻到了那女人身上的香味儿,仿佛看见了那女人苹果似的笑脸。
这种感觉杨大嘴从来都没有跟人说过,当然他也不敢说。一来是因为当时自己只是一个团丁,没家没业的,寻常人家的女人都看不上他,更别说徐周氏了。二来是这徐周氏是赵连登的外室,虽然隔三差五的来一回,可别人谁敢动她的心思呀。
现在李兰芝突然提起了他的婚事,不由得让杨大嘴再一次想起了徐周氏,往日里的点点滴滴突然间变得异常生动和鲜活起来。恍惚间就觉得那徐周氏正在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等她回去迎娶呢。杨大嘴心想,我咋就把她给忘了呢?她现在过得咋样了呢?现在解放了,赵连登那狗日的也死了,她总得要嫁人吧。不嫁给我她还能嫁给谁呢?他越想越兴奋,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埋怨自己,他奶奶的,以前只顾着闹翻身干革命了,天天满脑子想的都是打仗剿匪,我咋就把她给忘了呢?现如今赵连登已经被政府枪毙了,连他家的财产也分给穷人了,还剩下这么个外室做什么?这也是我们翻身农民的胜利果实呀,那就是一只大苹果,我还不该啃一口吗?再者说了,她跟赵连登本来就没有什么名份,算不上是明媒正娶,再走一家也名正言顺。对,就是她了,说啥我也得把这个女人娶过来。想到这里他激动得两眼放光,脸皮发烫,一瞬间浑身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当即就决定抽空回去看看徐周氏,顺便把事情办了。
这天一大早,杨大嘴特意在县城里买了两盒点心,借了一辆破自行车,兴冲冲地骑着回了一趟赵村。
杨大嘴一踏上赵村地界,就被地里干活的乡亲们看见了,他们大呼小叫着,跟见了天神下凡一样。哟嗬,那不是杨司令回来了吗?嗬,咱们的杨司令也骑上洋车了,真神气呀!大伙儿一传十,十传百,纷纷丢下手里的农活来上前跟他打招呼,呼啦啦把他围了起来,前呼后拥的,一个个喜形于色,亲热异常,问长问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杨大嘴面对这样的场面心里热乎乎的,多少天来在县城里郁积起来的那点儿不愉快仿佛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望着热情洋溢的乡亲们,他在心里感慨地说,嘿嘿,还是回来好啊,乡亲们还没忘了我这个杨司令呀。他奶奶的,看来老子这革命没有白闹,你们看看,这阵势,跟皇帝老儿衣锦还乡也差不了多少呢。只有回到赵村街,我杨大嘴才算是当年的杨司令啊。他满脸笑容地不断同乡亲们打着招呼,忙不迭地给他们散发着自己从城里带回来的洋烟卷儿,然后被越来越多的闻讯赶来的乡亲们一路簇拥着来到了赵村乡区公所。
解放后的赵村被划为了叶阳县第六区,区公所就设在原先赵村街的老区公所里。新任的六区区长高大明听说县里的剿匪英雄杨大嘴回来了,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带着一帮子干部跑出来迎接。
杨大嘴刚在区公所里坐下来,一口水还喝到肚里,当年跟着他闹翻身的赵五四就三步并作两步闯进来,见到杨大嘴两眼含泪,满脸激动,上前紧紧握住杨大嘴的手说,哎呀我的老伙计呀,咱们这一晃也有两三年没见了,你小子只顾着在外边风光,把我们这些小弟兄都给忘了吧?再也不说回来看看咱们这些当年一起闹翻身的老伙计了。
杨大嘴也很激动,不断地叹着气说,五四呀,你小子这两年变化也不小呀,瞧瞧,这四个兜的干部服都穿上了。你小子也混出人样来了。
赵五四哈哈笑道,全托共产党的福呀,自从分了地后,大家伙的干劲可足了,连着两年都是好收成,现在我们可是吃不愁穿不愁喽。老伙计,我听说赵连登还是你在许昌开会时给逮住的,这狗日的,总算有了报应,你可是给咱们赵村街的百姓立了一个大功呀。
杨大嘴听了这话眉开眼笑,得意洋洋地说,那是,也该着这老小子倒血霉,他躲到许昌城隐姓埋名,叫什么马长旺,想蒙混过关,还在街上摆了个卖纸烟卷儿的摊子,装得倒挺像,可他万万没想到还是让我给碰上了,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呀。当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嘿嘿,也该着他气数尽了。
哈哈哈……满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吃过中午饭后,赵五四硬拉着杨大嘴去他家里坐坐。杨大嘴自然也没推辞,就跟着他走出了区公所。走在正午明光光的街面上,杨大嘴左一眼右一眼地看着两边街景的变化,不住点头叹气。忽然他想起了在饭桌上的一件事,便问,五四呀,你小子啥时候成家了?娶的是哪庄的闺女?咋没给我送个信呢?怕我抢你老婆是咋的?
赵五四不好意思地说,咳,那会儿你正在县剿匪大队里忙乎着,世道也不太平,我就没顾上跟你说。现在我媳妇都怀孕了,这说着话就要给我生儿子了。
杨大嘴羡慕地说,你小子好福气呀。哪村的姑娘?
赵五四诡秘地一笑说,就是咱村西街的,说起来也不是外人,你也熟悉,就是赵连登的那个外室徐周氏。你忘了,当年咱们跟着赵连登干保安团的时候,咱俩还给他们站过岗放过哨呢。
杨大嘴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身子就僵住了,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没坐地上。他这才恍然想起自己今天是为啥回来的?可想起来了还有什么用?人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了。杨大嘴愣了好一会儿,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赵五四说,好小子,胆子真不小哇,连赵连登的女人你都敢娶?
赵五四见杨大嘴突然间变得目光凶恶,杀气逼人,不由得倒退两步,怯怯地说,这有啥呢?她跟赵连登又没有拜过天地,左右不过是个暗门子,没啥名份,我为啥娶不得?
杨大嘴胸口里堵着一股无名火,却又无处发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竟脱口而出说,瞅你那熊样儿?徐寡妇能看上你?
赵五四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把脖子一梗说,我这熊样儿咋了,又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哪点儿不比赵连登那狗日的强?我还比他年轻呢。现在世道变了,咱们穷人当家作主了,别说是赵连登的姘头,就是皇帝的女婿,咱也敢当当。嘿嘿,不瞒你说,早在咱们给赵连登当卫兵的时候,我就看上她了,这娘们儿长得胖乎乎的,一笑俩酒坑,浑身的白肉,走到哪儿都是香喷喷的,看着就招人疼啊。只是从前咱一直没有机会,有这个想法也没这个胆儿。自从我接了你的农会主席后,咱的腰杆子也硬了,这九道沟八道坡的,谁敢不听咱的呀,你是杨司令,我就是赵副司令,我还怕他个球呀。不瞒你说,有一天夜里我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霸王硬上弓,她就是想不跟我过也由不得她了。
杨大嘴听他说得眉飞色舞神气活现的,一脸得意,当时气得眼冒金星,一口气窝憋在心口里老半天喘不上来,差点没背过气去。他也没心思再往赵五四家去了,还去啥呀去,一盘好菜全倒人家碗里了。他把手里的点心盒子往赵五四怀里硬硬地一塞,一句话不说转身就往回走。
赵五四正在那儿得意呢,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紧追在杨大嘴屁股后头问,大嘴,大嘴,哦,杨司令,你这是咋了?不到家里去看看了。
杨大嘴这会儿想哭的心思都有了,闷头闷脑地说了一句,我头疼,你狗日的先回去吧。我不去了。
10
县委食堂的摊子并不大,总共有五六个厨子和一个菜买,主要是供应在县委工作的几个单身干部的日常伙食,偶尔也接待一下上级下来视察工作的人员。县警卫班解散后,杨大嘴就被调到这里来了,对外也没明确是什么职务。因为他不识字,更不会记账目,因此那些食堂里乱七八糟的账目他就全交给了一脸精明且识文断字的刘菜买,自己只是平常做饭的时候到厨房里来转转,跟厨子们闲扯两句。
一年干下来,食堂的伙食少盐没醋的,招致县委大院上上下下一片埋怨之声。杨大嘴却不管这些,到了年底,依旧从刘菜买那儿要过账本来到县委办公室找主任孟长松报账。
孟长松翻了翻账本,眉头就皱成了一个疙瘩。孟长松原先是叶阳县一中的数学老师,也是解放前叶阳县的地下共产党员。他对数字非常敏感,翻着翻着,就再也忍不住了,把账本一合冲着杨大嘴说,这账是谁记的,你核实过没有?
杨大嘴嘿嘿一笑说,这都是刘菜买记的,我看不懂这些洋字码,那小子脑子好使。你瞅瞅,记得还像模像样的呢。
孟长松很不客气地指着杨大嘴的鼻子像训小孩子一样训斥道,大嘴呀,教我说你什么好呢?连个账本你都看不懂你是怎么管理的?你看看,你看看,这些账目记得是乱七八糟的,你也不核对一下。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谁看见了?谁吃到嘴里了?还有这些粮食,喂牲口也使不完呢。实话对你说,大伙现在对你们食堂的意见可大了,几个厨子吃得是肥头大耳的,跟他娘的地主老财似的,可你看看你们天天做的是什么,顿顿稀汤加窝头儿,十天半月菜里连个荤星都不见。现在全国上下都在进行三反五反,反铺张浪费,反贪污行贿。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你必须把这些账目搞清楚,给组织上说个明白。
杨大嘴自然说不明白。受了一顿数落,便回头来找几个厨子和刘菜买算账,可那些厨子和那个刘菜买更有话说,一口咬定这账目一点不掺假,还扳着指头一笔一笔地跟他算账,又是某年某月招待省里来的干部啦,又是某年某月宴请地区来的专员啦,说得头头是道,理直气壮,弄得杨大嘴一头雾水干瞪着两眼说不出话来。
回到住处他越想越生气,心里说这叫什么事呵,当初闹革命的时候,哪有这么多琐碎,只要自己一站出来喝唬,谁敢不听他的,叫他们干啥就干啥。可现在倒好,革命胜利了,一切都变得这般琐碎起来,整天跟这些油盐酱醋打交道,连个账本都管不好,谁都可以指着自己的鼻子训斥一通,别说自己过去的那点儿人前的威风了,连个脸面都挂不住。
冷静下来再想想,杨大嘴也觉得这些账目有问题,只是究竟有啥问题他一时说不上来,也无法查证。从此以后,他就留了个心眼儿,表面上不提这事了,只是暗中监视那个刘菜买和那几个厨子,想看看他们究竟在暗地里搞什么鬼。
一晃过了十几天,风平浪静,啥事都没有。杨大嘴有点泄气,就放松下来。有一天后半夜,杨大嘴被一泡尿给憋醒了,披着衣裳去厕所解手,回来的路上突然又犯想了,就蹑手蹑脚地绕了个弯子来到县委后院临街的食堂仓库的后山墙下,贴着墙根儿听听,里边果然就有些响动。杨大嘴立时警觉起来,赶紧躲到旁边的一颗大树下面暗中观察。
冬天的后半夜,月亮明朗朗的挂在天上,洒下一地清辉,亮汪汪的。不大一会儿,吱哑一响,后山墙上的那扇破窗子开了,接着扑嗵一声就撂出来一个面袋子,足足有五六十斤呢。
杨大嘴心里说,他奶奶的,果然有鬼。
没过多久,就见明晃晃的月光下从县委大院里走出来一个人,精瘦精瘦的,骑着一辆自行车,匆匆忙忙来到仓库后山墙下,麻利地搬起那袋面往车后座上一捆,推起来就要走。
杨大嘴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来,大喝一声,刘菜买,你驮的啥东西?
刘菜买刚刚骑到车子上,万万没想到大树后会跳出一个人来,吓得他哎呀一声,两腿一软,身子一歪,连人带车呼啦一声就摔倒在了地上。
杨大嘴冲上前去,不由分说解开袋子的扎口一看,里面全是磨好的上等白面。这下子杨大嘴心里的火可就大了,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把揪住刘菜买的脖领子把他从地上提拎起来,怒目圆睁,大声说道,好你个狗日的,天天在老子面前哭穷装蒜,暗地里却偷偷把公家的白面往家里拿,害得老子去挨训。这一回可让老子逮了个现行,你还有啥说的?
刘菜买的一张瘦脸早变成了苦瓜模样,不住地哀求说,杨队长,你高抬贵手放了我吧,都怪我一时糊涂,家里实在太穷了,一家老小都指望我呢。
杨大嘴说,你想得倒美,还想让老子替你去背黑锅呀,不行。你给我说,这一年来你到底偷了公家多少粮食?
刘菜买一脸无辜地说,没有了,没有了。这是头一次。
杨大嘴见他不说实话,火气更大了。多天来压抑的情绪全爆发出来,瞅着刘菜买这张苦瓜脸恨不能咬上一口才解恨。
杨大嘴恨恨地说,狗日的,你不说实话是不是?老子今儿非要你说实话,偷了多少你就得给我吐出来多少,少一两也不行。说着说着,他把刘菜买连拉带拽拖到树下,然后又解下自行车后座上那根绳子,把刘菜买结结实实捆在树上,四顾无物,便脱了自己的脚上的布鞋,劈头盖脸地朝刘菜买的头上身上一顿乱打,边打边骂,我叫狗日的跟我玩花活儿,我叫你狗日的偷公家的东西,我叫你狗日的胡说八道,我叫你狗日的坑害老子。
刘菜买从没见过杨大嘴如此凶恶,刚开始还想忍着,可到底吃打不过,此时他也顾不得脸面了,扯起嗓子杀猪般地拼命哭喊起来。
要杀人了,救命啊——
杨大嘴要杀人了——救救我呀——
他们这一嚷嚷,先是惊动了附近巡逻的警察,接着把县委大院里住的干部也都给吵醒了。人们纷纷从屋子里跑出来,寻着声音渐渐围拢过来,有的人还以为是抓到了现行反革命呢。
杨大嘴见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更来劲了,冲上前去还要打,却被那几个抢先赶来的警察给拦住了。他们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儿,你为啥在这儿捆人打人?
杨大嘴这才住了手,把鞋子往地上一扔伸脚穿上,转过身来用手指指已经鼻青脸肿的刘菜买说,你们问他,日他奶奶的,都是他干的好事儿。
刘菜买知道隐瞒不住,就实话实说了。
围观的群众大部分说,该打,该打。
可是也有人冷言冷语说,该打是该打,可也不能这么打呀。再说打人也不解决问题,简单粗暴,你瞧把人打成啥样了。
杨大嘴本想抓住了偷公家粮食的刘菜买,等于是立了一件大功,借此也洗清了自己的清白,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正得意呢。猛里听到有人指责他打人不对,这脑子里一时转不过弯来,冲着那些指责他的人大声吼道,你们这些狗日的还有没有立场啊?到底在替谁说话呢?哦,他偷公家的东西还有理了,老子打他几下倒有错了?啥叫简单粗暴,我就不信,老子打他狗日的还犯法了不成。
你这样打人就是犯法了。随着这一声答话,县委副书记张明亮从人群后面走了进来。张明亮一看杨大嘴凶巴巴的样子就打心眼里反感,他很严肃地说,杨大嘴同志,你这样做就是违法了。刘菜买偷拿公家的东西应该交给公安部门处理,你怎么能私设公堂动手打人呢?现在是新中国了,讲究人人平等,我们都是革命干部,更要注意自己的工作作风,你怎么能随便打自己的同志呢?你这样子还配当一个革命干部吗?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呀。杨大嘴见又是张明亮当众拆自己的台,脸上再也挂不住了,硬起脖子不管不顾地冲着张明亮说,好好好,张书记,你觉悟高,你有水平,我是大老粗,我不配当革命干部。哼,老子还不侍候了,你们想咋办就咋办吧。说完怒气冲冲地冲出人群走了。
张明亮被他顶撞得眼冒金星面皮发颤,一时说不出话来,气得盯着杨大嘴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愤愤地说,这个狗日的杨大嘴,老子还批评他不得了。
第二天这件事情就传遍了整个县委大院,李兰芝代表县委领导把杨大嘴找来谈话。她十分耐心地说,大嘴呀,你对工作认真负责这没有错,可我们是党的干部,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讲政策讲方法。小刘虽然犯了错误,但他还是我们的同志,不是阶级敌人,我们不能那样对待他。昨晚同志们对你的批评是对的。你可不要有什么抵触情绪呀。
杨大嘴越想越委屈,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说,反正我就是不想在县城里待了。那姓张的处处看我不顺眼,总想找我的茬子,我不干了还不行吗。
李兰芝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说,你看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这革命工作能是想不干就不干的吗?我们当初流血牺牲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今天的幸福生活嘛。今后的革命道路还很长,你还年轻,我早就对你说过,咱们不能光从政治上翻身,还得从文化上翻身。可你就是不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这没有文化的人,当然也是愚蠢的人。你看看你,你现在连个伙食账目都管不好,将来还怎么干社会主义呢。
杨大嘴无比伤心地说,大娘呀,我实在不是块当干部的料儿,小时候我都不爱认字,到现在一看见那些字呀数呀头都大了。我也想了,这份工作我实在是干不了,稀泥糊不上墙,你干脆还是让我下乡去种地算了。
李兰芝有些伤感地说,你呀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爹当年大小那也是个秀才出身,当初我嫁到你们王家,还不是冲着他识文断字有学问吗。还有你亲娘,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日本女人,连外国话都会说,咋到了你这儿就变得这么不开窍呢?现在咱们好不容易翻身了,你现在大小那也是个党的干部了,咋能不往前走反而倒退呢?这件事情你让我再考虑考虑,你也先回去再好好想想吧。
杨大嘴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11
公元1955年的春末夏初,叶阳县遭遇到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灾。当年的年平均降雨量达到了一千五百多毫米,是往年平均降雨量的一倍多,山洪暴发,河水泛滥,大沙河的河水流量达到每小时二千至四千立方米,西部山区的沿岸村庄大部分被冲毁。据统计,这次洪灾全县共死伤二百九十多人,死伤牲畜六百四十二头,冲毁耕地九万六千五百四十四亩,倒塌房屋一万五千二百九十三间,冲走粮食四百九十三万七千多斤。
洪灾过后,兴修水利,防洪抗灾迅速成为了叶阳县乃至整个河南省的头等大事。根据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的事情办好的指示,省水利厅决定在沙河中上游的老龟山修建一座设计库容量为两亿立方米,可浇灌周围土地三十多万亩的老龟山水库,将大沙河拦腰截断,借周围起伏的山势筑坝蓄水。
这是解放后河南省在淮河流域修建的第一座水库,为了此项工程,河南省动员了周边的叶阳、禹县、许昌、汝州、长葛、郏县、方城、襄城等八个县的民工十多万人,浩浩荡荡开赴老龟山下,安营扎寨,筑棚而居,于当年年底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拦河筑坝,造福一方的工程。
一天中午,李兰芝把杨大嘴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兴冲冲地说,大嘴啊,你想必也听说了吧,省里决定在沙河中游的老龟山修建一座大型水库,现在正在全省各县抽调人力物力,组织一场大会战。咱们县也成立了一个大队,动员全县民工一万多人去参加修水库,第一批已经出发了。第二批马上也要出发,我已经给你报了名,编在了第二批城关大队中,由你来担任青年突击队的队长。大嘴呀,拿出你当年闹翻身的劲头来,到工地上好好表现自己,争取像当年剿匪反霸一样,为革命再立新功。
杨大嘴那会儿一心想离开县委食堂,哪怕是换换工作环境也好。听了李兰芝的话,当时就喜得眉开眼笑说,中,中,只要是干革命,到哪儿都行呵。
三天后,杨大嘴背起铺盖卷儿跟随叶阳县第二批民工团来到工地上,站在河滩地里放眼四望,工棚遍地,人山人海,红旗飘扬,机声隆隆,歌声阵阵,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啊!多么激动人心的场面啊!杨大嘴不由得精神抖擞,心花怒放,好像重新找回了当年闹翻身时的感觉,他奶奶的,瞧这阵势,瞧这场面,这才像个干革命的样子嘛。
在此后长达一年的水库建设过程中,杨大嘴凭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革命热情,身先士卒,带领着他的青年突击队运土担石,穿梭来往,如同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别看他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但融入了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集体生活中,每天都生活在激情洋溢和激动人心的氛围里,他就觉得心里像是烧着一团火,热乎乎的,浑身上下每天都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干起活来从不惜力,生怕落在后面,常常是和年轻人比着干。十冬腊月的天气,天上飘着雪花,他光着膀子和那些小青年们比赛推独轮车到坝上运土,一天能跑几十个来回,跑得两腿发软,筋疲力尽,回到工棚里躺倒就睡,有时连晚饭都忘了吃。第二天凌晨听到军号响便抖擞精神又干起来,这样心无旁骛,拼命劳动的状态,反倒让他觉得日子过得特别舒心和畅快,原先的烦恼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年的光景,杨大嘴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当时老龟山水库工程指挥部里有一位《河南日报》特派记者名叫闻风,从工地的宣传稿中看到杨大嘴的事迹后,亲自来到叶阳县民工的工棚里当面采访了杨大嘴本人,从中了解到他当年带头闹翻身和在剿匪战斗中的英勇事迹,抚今追昔,感慨满怀,回到指挥部后浮想联翩,秉烛执笔,连夜写成了一篇长篇通讯报道《一个翻身农民的闪光情怀》。三天后就发表在了《河南日报》的头版头条位置上,并配发了一张杨大嘴在工地上光着膀子推独轮车运土的照片,照片上的杨大嘴咧着大嘴笑得傻呵呵的,实在是开心极了。
这篇报道的编者按中这样写道:一个普普通通的翻身农民,在黑暗的旧社会流离失所,受尽了苦难,然而在党的领导下,在闹翻身的革命斗争中,在枪林弹雨的剿匪战斗中,他逐渐成长为一名勇于为革命事业献身的英雄。而今,在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中,他又以一个无产者大无畏的革命情怀,满腔热忱,勇往直前,投身于祖国轰轰烈烈的建设事业中。他的热情从哪里来,那是因为他有着翻身农民最为朴素的阶级情怀,这就是对新中国无限的爱,对旧社会切齿的恨;他的高尚的革命觉悟从哪里来?那是因为他有着对劳动人民对共产党的深切热爱,对社会主义光辉前景无比美好的向往。杨二强同志的这种大公无私冲锋在前的革命精神,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旋律,是我们劳动人民群众中的最强音,是我们今后建设社会主义的榜样和力量。让我们立即行动起来,学习他这种公而忘私的共产主义精神,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以满腔热情投入到热火朝天的新中国的建设当中去,劈荆斩棘,勇往直前,去争取一个又一个伟大的胜利,去迎接社会主义更加美好灿烂的明天吧。
这篇报道如一石击起千层浪,在整个老龟山水库建设工地上引起了强烈反响,一时间杨大嘴成了整个工地上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人物。从上到下,从男到女,老的少的,连当地村子里上学的孩子都知道他,一提起治淮标兵杨大嘴个个赞不绝口。各工区在指挥部的统一号召下纷纷行动起来,开展各种形式的“学习杨二强,争做水库建设标兵”的劳动竞赛活动,争先恐后,你追我赶,使得原先计划三年的工程进度居然提前了整整一年。
第二年的秋天,当四周山头上的树叶在一阵又一阵的飒飒秋风中快要落光的时候,整个水库大坝就已经合龙了,只剩下了一些收尾工作。原先工地上各工区的民工陆陆续续地撤走了一多半,好多工棚都空置起来,就像一场热热闹闹的大戏散了场,变得多少有些冷清起来。
有一天中午,天色阴沉沉的,下着渐渐沥沥的小雨,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寒意。杨大嘴和工友们正在工棚里吃饭,突然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草帘子哗啦一挑,从外边走进来高高低低七八个人。杨大嘴抬头一看,大部分人他都认识,几乎全是老龟山水库工地上的头头脑脑,有工地总指挥宋书记,有副总指挥老周和老张。自打当上水库工地上响当当的劳动模范、治淮标兵以后,杨大嘴就没少跟这几个人打交道,见了他们格外亲。只是宋书记身边还有两个人杨大嘴却不认得,其中一个穿呢子大衣的人特别神气,是个大高个子,浓眉毛,四方脸膛,气宇轩昂的样子,看上去很有些气派。
这个人走进工棚里后,径直来到杨大嘴面前,弯下腰来亲切地问道,老乡,吃的啥馍呀?
因为凑得太近,杨大嘴一鼻子闻到了这人脸上有股子浓浓的雪花膏味儿,觉得有些呛鼻,不由得皱皱眉毛,暗想,哪儿来的大干部?大男人怎么抹得跟个娘们似的。他把嘴一咧说,还能吃啥,玉米面花卷儿馍。天天都吃这个。
大个子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又关切地问,老乡,平时在工地上干活累不累呀?生活还习惯吗?
杨大嘴笑笑说,那有啥不习惯的,离家也不远。再说这是给咱自己干活,为大家伙谋福利,再苦再累也没啥说的。
大个子听了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来对众人说,你们看看啊,到底是咱们革命老区的群众,这思想觉悟就是高呀。
宋书记趁机给大伙介绍说,大伙都听着,这位就是咱们国家水利部的傅部长,特意来看望大家的。大家欢迎。
工棚里响起了一阵噼哩啪啦并不热烈的掌声。
傅部长微微一笑说,大家不用这么客气。我是来向大家学习的。
宋书记连声说,是是是。又指着杨大嘴对傅部长介绍说,傅部长,我还没有给你介绍呢,这位就是咱们工地上的劳动模范,治淮标兵杨大嘴同志,哦,不,不,是杨二强同志。嘿嘿,他大名叫杨二强。
杨大嘴本能地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下自己不叫杨二强,是那个记者给弄错了,自己应该叫王二强。可又一想说来话长,有些麻烦,也就没说出来。
傅部长听了面露惊讶,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杨大嘴的手说,唔,好哇。杨二强同志。我一来到工地上就听说了你的模范事迹,真是好样的。不简单,不简单哪。咱们翻了身的农民,过去世世代代受地主阶级的剥削压迫,如今翻身了,要建设自己的祖国了,就是得有一股子你这样的革命干劲儿呀。我们还是要发扬当年闹翻身时的那种革命精神,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我们的社会主义。
杨大嘴激动得嘴唇哆嗦着说,那那那……那没说的,俺这条命都是共产党给的,要不是当年闹翻身,哪儿有我杨大嘴的今天呀。这辈子我是跟定共产党了,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党叫干啥我就干啥。刀山火海也敢闯,海枯石烂不变心。
傅部长微笑着听他说完,再次点点头,冲着左右说,好呵,好呵,杨二强同志,你这话说得很有水平嘛。只要咱们一直保持着这股子革命热情,那就什么样的困难也挡不住我们前进的步伐。好了,杨大嘴同志,哦,不对,是杨二强同志,你们先吃饭吧,我还要到别的工棚里去看看呢。说完后一一同工棚里的几个民工握了握手,然后便在众人的旌拥下走了出去。
杨大嘴跟出去站在门边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远,一时间若有所失。停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到工棚里冲着大伙感慨说,乖乖,这个人到底是多大的官呀?部长是弄啥的?看样子派头还真不小呢。
有个青年民工说,嗬,闹了半天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呀?他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呀,他就是咱们国家水利部的部长傅作义将军呀。
杨大嘴顺嘴就问,傅作义是谁呀?我听着这名号咋有点儿耳熟哩。
大伙便都哈哈笑了起来。还是那个青年民工说,你连傅作义是谁都不知道,亏你还跟他握过手哩。
另一个小伙子带有几分卖弄的口气说,杨队长,这傅作义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早先跟冯玉祥干过,是西北军中的一员大将,后来还当过国民党的华北剿匪总司令,手下管着几十万军队呢。一说起傅总司令,天下人谁不知道呀?
杨大嘴听说傅作义当过司令,一下子来了兴致,赶忙问,这华北剿匪总司令是多大的官呀?比赵连登的保安司令大吗?
那个小伙子嘻嘻笑道,赵连登算什么东西,也就是在咱们县里蹦达蹦达。这华北剿匪总司令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司令,管着上千万人呢,光手下的军队都有几十万。打平津战役的时候,他带着自己手下的几十万军队临阵反水,投降了解放军,为和平解放北平立了大功,解放后就当上水利部部长了。
杨大嘴听了这话像是被人重重击了一掌,一下子由兴奋的高峰跌入沮丧的低谷。再回味一下刚才同傅作义握手时的感觉,就觉得有些不真实,仿佛做梦一样,嘴里不由得悻悻地说,怪不得呢,看他那个派头倒像个司令,只是他那手握起来软绵绵的,跟个娘们似的,昨就不像个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呢。
满屋子里的人听了这话又笑起来,那个小伙子戏谑地说,大嘴同志,你以为谁都像你杨司令一样呀,只会自己拿着枪杆子往前头冲啊,人家那司令才是真正的大官儿呢。我跟你说呀,这真正的司令呀,根本就不用自己拿枪去冲锋,只要坐在屋里坐着动动嘴就行了,打头阵的都是当兵的。
杨大嘴不说话了,心里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茫然和失落。暗说,原来还有这样当司令的。他奶奶的,这也算是司令?
当天晚上他翻来覆去一夜无眠,内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空虚。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是何等的英雄,似乎无所不能,跺跺脚天摇地震的,其实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自己更像是一片树叶被一股迅猛而来的疾风推上了风口浪尖,身不由己地裹挟着向前奔跑。最初的时候他以为这种力量全是来自于自身,就没有他干不成的事儿。现在冷静下来想想,疾风过后,自己其实还是那一片树叶,终究还是要跌落尘埃的。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开始审视自己了,不错,他还是他,还是当年赵村街上那个流落街头吃百家饭的穷小子,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能耐,除了咋咋唬唬的本事,连个账本都管不好。这才是真正的他呀。此时再回味一下自己在县城里这几年的生活,那种种的不适和委屈,仿佛也是一种必然。
想到这些,杨大嘴忽然又感到沧凉和悲怆,尽管他内心里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但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面对未来这个崭新的世界自己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倦鸟思归的迫切情绪。他想,我也许真的该走了,回到当初我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守着一块土地,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农民吧,那才是我的本分呢,那里才有我真正的家。去他娘的什么杨司令吧。
没过多久,水库工地的收尾工作就全部结束了,老龟山水库在一片震天动地的锣鼓声中宣告胜利峻工。
12
杨大嘴是最后一批撤离老龟山水库工地的。走在离去的路上,望着像是平地里生长出来的庄严的水库大坝,他还真有些恋恋不舍呢,这里的一砖一石里,可都有自己的血汗呢。唉,没想到眨眨眼的工夫,一切都结束了,怎么结束得这么快呢?
刚回到县城,杨大嘴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究竟是哪儿不对劲他一时也说不清楚,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人们的表情都变得严峻起来,猛一看跟不认识了似的。街上的大字报也多了起来,一街两行的山墙上隔三差五就有一些,很多人围着看并且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什么,挺神秘的样子。杨大嘴没来由地觉得心里发慌,抬头看看天,好像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子紧张的气氛。
杨大嘴也顾不得多想什么,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先去见见自己的大娘李兰芝。
走进县委大院,杨大嘴一眼看到一堆人围在楼前的宣传栏前在看大字报,边看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唉,怎么又是大字报?现在的人是疯了,没事儿干了,成天写那么多大字报干什么?杨大嘴觉得好奇,凑到近前伸长脖子往宣传栏里瞧了瞧,只见那上面贴满了用黑黑的毛笔写得密密麻麻的大字报,有写的很工整,一排一排的,跟用尺子量过一般,有几张写得歪七八扭的,跟蚂蚁爬过一样,还有几张上面画着画,一只粗大的手紧紧地攥着几条毒蛇,可这毒蛇的头却是人头,都是呲牙咧嘴的样子。杨大嘴看来看去看不明白,就问身边的人,这上面写的什么呀?
那人用一种冷峻而陌生的眼神看了看杨大嘴,脸上不可捉摸地笑了一下说,原来是大嘴呀,刚从水库工地回来?你不知道现在各单位都在搞反右整风吗?这上面写的可全都是揭发右派分子罪行的。
右派?杨大嘴觉得这个名词很新鲜,追问一句,谁是右派,右派是干啥的?
那人不想多说,大概是怕言多必失吧,草草地说,右派就是我们的敌人,反革命。你看见没有,那几条毒蛇,就是右派分子。说完,也不等杨大嘴回话,竟自匆匆走了。
哪儿来的右派?是蒋介石派来的吗?杨大嘴心里七上八下的,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但他也不愿多想,管他什么右派不右派的,跟老子有啥关系。掉头来就往县委办公楼里走。刚来到走廊上,正巧碰上了端着脸盆子出来接水的县委副书记张明亮。
杨大嘴心里一沉,出自本能地就想躲开,张明亮却冲着他一笑,热情洋溢地说,是大嘴吧?回来啦?来来来,到我办公室来坐一下。
杨大嘴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张明亮的办公室。
张明亮两眼明亮地说,大嘴呀,你这是刚刚从工地上回来吧。快坐呀,坐呀。唉呀,你这一走就是一年多,别说,我还真有点想你哩。听说你在工地上干得不错,当上了治淮标兵,为咱全县争了光啊。
杨大嘴没想到张明亮一下子对自己这么热情,跟换了个人似的,一时有点不适应,临时就想起了一句客套话,这都是领导培养教育的结果。
张明亮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好你个杨大嘴呀,啥时候也学会说这种客套话了。不错,不错,有进步嘛。看来这趟工地你还真没白去,有提高,有提高。坐下来说说,这次回来你都有啥打算呀?
杨大嘴坐下来说,也没啥打算,叫干啥就干啥呗。我听从组织上安排。
张明亮点点头说,嗯,这个态度很好呀,这几天我就在想呵,县委食堂那摊子事你就别再管了,你也管不好。正好,现在有个好消息,咱们县西北面的龙山、落凫山、擂鼓台下面新发现了一个大煤矿,好家伙,据专家说储藏量有好几亿吨呢。党中央打算在那里成立特区,从全国各地调来大批煤矿工人进行大开发。你还不知道吧,目前第一批矿工已经进驻山里了。后勤工作不能落后。县里打算在那里先建几个粮站,解决矿工们的吃饭问题。大嘴呀,你想不想去呀?到那里去当个粮站主任怎么样啊?
杨大嘴觉得这事情来得有些突然,他根本没有什么思想准备。犹豫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的大娘李兰芝,脱口而出说,那我得去问问李县长。
张明亮听了这话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停了好半天才说,大嘴呀,你还不知道呢,李兰芝已经被定为反革命右派了,据群众揭发,她的历史问题很复杂呀,早在三十年代初就有右倾投降主义的表现,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曾经在叶阳县跟着那个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吴恩荣搞过什么地方自治,还担任过伪职呢。全国解放的时候她女儿女婿一家都跑到香港去了,她还一直向组织上隐瞒着这层海外关系。现在他们这批右派分子已经全部押往西华劳改农场去接受劳动改造去了,你找不到她了。
杨大嘴听了这话如遭雷击,就觉得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这不可能!天哪,好端端的一个人咋说变成右派就变成右派了呢?这是在变戏法吗?再说了,谁是右派我大娘也不能是右派呀。因此他冲着张明亮急头巴脑地大声说道,张书记,你们可不能冤枉好人哪!整个叶阳县谁不知道,李县长那是咱们县的老革命,当年闹土改的时候,还是她把我带出来的呢?你忘了,那年我绑了你,还是她赶来把你救下来的,她救过你的命呀,你咋能说她是反革命右派呢?
张明亮似乎有所触动,沉默了半晌,语气沉重地说,大嘴同志,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我们不能用简单朴素的感情来代替革命的原则,从而模糊了我们的认识,这可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你要站稳自己的立场。现在国内的阶级斗争形势很复杂呀,国民党反动派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反攻大陆,国内的右派分子就想里应外合,趁机作乱,恶毒攻击党中央,他们的活动十分猖獗呀。这反右斗争是党中央提出来的,全国上下都在轰轰烈烈地搞,不是哪一个人和哪一个部门的事情。我们要相信组织,相信党。这样吧,你暂时想不通,就回去再好好想想。争取想通,把立场转变过来。还有去粮站工作的事,你也尽快来给我个答复,我可等着你的回信呢。
当天晚上,杨大嘴回到住处彻夜难眠,他怎么也想不通李兰芝会是右派,她明明是革命几十年的老革命呀,怎么说打成右派就打成右派了呢。要是这样,那她当初闹革命又是为了什么呀?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被打成右派吗?如果她都是右派了,那还有谁不是右派呢?杨大嘴翻来覆去想得脑袋发晕却始终想不明白,到后来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半夜里却梦见李兰芝正被人五花大绑地押着往前走,四野茫茫,天高云低,那风一阵紧似一阵儿,刮得人心里冷冷的,都要结一层冰了。再看看那些押他的人,却都是真正的国民党反动派,好像其中还有个赵连登。我的娘呀,赵连登不是已经死了吗?他怎么又活过来了?这狗日的,啥时候把我大娘给抓去了?眼看着白发苍苍的李兰芝就要被他们押上刑场给枪毙了,杨大嘴急得是通身大汗,手脚一阵乱蹬,想拼出性命来把李兰芝救下来,可任凭他怎样挣扎,就是迈不开步子,一着急就急醒了,睁大眼睛四下里看看,屋子里空空荡荡,原来什么都没有,自己还躺在床上。只有窗外的一轮明月透过窗棂洒进来,亮得纯净透明,照得地上像水泼洗过一般清清亮亮。
杨大嘴再也睡不着了,心里苦苦的,嘴里像吃了黄连,越琢磨越不是个滋味儿,眼睁睁地一直等到天色发亮。
第二天一大早,公鸡的打鸣声刚刚在县城里响起来,杨大嘴就悄悄地收拾好行李,匆匆捆扎在自行车后座上,做贼似地不声不响蹑手蹑脚出了县委大院,来到街面上,四下里看看街上无人,便翻身骑上车子发疯般地使劲蹬了起来,没多大工夫就窜出了城门一直往西边的山里去了。
13
回乡后的杨大嘴重新变得平淡无奇乏善可陈,仿佛又回到了生命的起点。他就像乡间的一个最普通的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庄稼厮守在一起过起了默默无闻的日子。
回到赵村不久,杨大嘴就赶上赵村乡成立人民公社,一夜之间所有土地都收归了集体,倒是不用再分地了。公社里就让他当了个生产队的饲养员,负责给集体喂牛。杨大嘴二话没说,搬上铺盖卷儿就在牛屋里住下了。这样的日子没过两年,紧跟着就是大跃进、大食堂和大炼钢铁,人们天天像着了魔一般,唱着笑着,扭着跳着,嘻嘻哈哈,风风火火的,再也不肯过那种安稳的日子了。谁知这一场热闹刚刚过去,还没等大家伙儿回过神来呢,呼啦一声就进了地狱,转过年来村村寨寨闹起了大饥荒,饿得人四处乱跑,八下觅食,连树皮、草根、观音土都吃光了。这一年的深秋时节,从豫东大平原上逃荒要饭来的人特别多,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来了一批又一批。有一天早上,杨大嘴起来拾粪,发现路边躺倒个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瘦得一把干柴相似,浑身上下冷冰冰的,离死就差一口气了。杨大嘴扔了粪筐,把她背到牛屋里灌了一碗稀米汤,才算是拣回一条命。后来在乡亲们的热情撮合下,两个人举行了一场简单朴素的婚礼,算是成了个家。谁知道灾荒年过后,那女子的家人一路打听着寻寻觅觅找上门来,硬说这女人已经有了婆家,死说活劝,硬是要把那女人拉回去。这下子赵村街上的老少爷们都不干了,拦着拽着不让那女人走,两下里差点儿没打起来。这件事闹到了公社,由公社领导出面让那女人的家人把她领走了,只给杨大嘴撇下了一个一岁多的儿子。
又过了四五年,年景渐渐有了些起色,不再饿肚子了,孩子也开始上学了。谁知平地里一声春雷响,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县城里兴起了造反派,各立山头、舞刀弄枪,闹得是人心惶惶的,像是又回到了战争年代。有一天,县城里的红卫兵小将们开着一辆军用大卡车打着红旗浩浩荡荡来到赵村街,一路打听着涌进村东头那三间破牛屋里把杨大嘴给揪了出来,五花大绑,还给他挂上了一块写着黑劳模小爬虫字样的纸牌子,又一路高喊着口号押回到县城里去参加批斗大会。
那天的批斗大会人山人海的,规模还挺大,好像全县城的人都去了。会场就在设在当年的老县衙门前。杨大嘴被押上会场时精神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闹翻身的日子里,只是自己的角色不知咋的就变了,变成当年的赵连登了。再看看身边的人,往日都是坐在主席台上审判别人的人,如今也都变成了被批斗的对象。其中有县委书记、叶阳县最大的走资派张明亮,有叶阳县前任副县长,右派分子和历史反革命李兰芝,有副县长孟长松,连那个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七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儿杨省三也都给拉来了,说是什么地主阶级的残渣余孽。这些人一个个面如死灰,低头弯腰站成一排,接受全县革命群众的批斗。
会场上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
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打倒狗汉奸、卖国贼!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杨大嘴站在台上恍兮惚兮,两眼迷离,就觉得这场面跟当年公审土匪恶霸赵连登的时候差不多。多么熟悉啊!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咋就突然变成赵连登了呢?这革命革着革着咋就革到自己的头上来了呢?他实在想不明白。
批斗会结束的当天晚上,杨大嘴和县委书记张明亮一起被关在了县委招待所二楼的一间屋子里。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一种情形下见面,当时是又哭又笑,一气儿说了大半夜的掏心窝子的话,把什么都说开了,说得心里畅亮亮的。
张明亮苦笑了一下说,大嘴呀,现在我想想还真他娘的有点后悔哩,你说当初你要是就那么一枪把我给崩了,说不定现在我就是个革命烈士了,还能在咱县的烈士陵园里立块墓碑呢?你说你咋不枪崩了我呢?
杨大嘴不好意思地说,这都啥时候了,张书记,你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我要是真毙了你,那我成啥人了?我不就成了土匪恶霸赵连登了吗?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尽管笑得有几分苦涩,但笑过之后就觉得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好像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张明亮给他打气说,我说老伙计,你可要给我好好活着呀。那么多大风大浪咱都挺过来了,活着就是革命的本钱呀。
杨大嘴笑笑说,我身子骨硬实着哩。老伙计呀,你也得好好活着呀。
张明亮点点头,眼里似乎有了泪。他把目光转向了窗外,像是怕杨大嘴看见,望着黑黑的夜空,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嗯,好好活着,咱们都得好好活着。
说完这些话后,两个人就睡了。
杨大嘴这一觉睡得死死的,跟在乡下牛屋里没什么两样。他万万没想到,当天晚上张明亮就用自己的一根皮带把自己吊死在了县委招待所二楼的窗户外边。
第二天早上,杨大嘴先是被楼下的一阵喧哗声吵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四下里一看,发现张明亮的床铺上空空荡荡的,好像连被子都没有动过。心里说,这个老张,一大早这是跑哪儿去了?无意中他抬头看看窗户外边,突然就发现窗棂子上吊着个黑乎乎的人,挡住了大半扇窗子。他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走近仔细再一看,可不就是昨天晚上还跟自己拉了大半夜话的张明亮吗?他咋吊到窗户外面去了呢?我的老天爷呀,你咋说死就死了,你狗日的难道就这么上吊死了吗?
那一刻杨大嘴突然感到浑身发软,四肢无力,一下子就坐在了凉凉的地板上。他无助而又伤心地想,张明亮啊张明亮,你个狗日的,那么要强和倔犟的一条汉子,当年我把枪口指着你的脑袋都不皱一下眉头。这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有啥想不开的呢?昨天晚上你不还劝我好好活着吗?你咋就先走了呢?你就是想当烈士也没你这么个当法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这世道究竟要变成个什么样子啊!想到这里,两行酸楚的泪水夺眶而出,在他干瘦的脸上流成了两道明晃晃的小河。
十多天后,杨大嘴被红卫兵小将放了出来,失魂落魄地回到赵村街上。回村后他一连多日闭门不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等他再出现在大伙面前时,整个人变得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脚步摇晃,头发几乎全白了,目光呆呆的,精神恍惚,有时候一整天也不见他说一句话。这一次他是真的老了。
公元1975年8月的那场大水说来就来了。当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滔滔袭来时,杨大嘴与村里的乡亲们实际上已经成功地跑出了村子,躲在了村外的一个叫作演武台的高岗子上。这演武台据传说是唐朝皇帝武则天阅兵的地方。后来那些留在演武台上的人们全都活了下来,大家都认为这是神灵保佑的结果。
但是杨大嘴却死了,他是为了救生产队的耕牛而死的,所以他的死比泰山还要重。多少年后,赵村街的人们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连日的阴雨天气像一场蓄谋已久的叛乱,使往日温驯的大沙河水变得躁动不安蠢蠢欲动,终于在一天夜里滔滔洪水挣脱了大沙河河堤的羁绊,顷刻间变成了一头凶猛无比的野兽,吼叫着冲出堤岸奔腾而来,眨眼之间就吞噬了沙河边上的大部分村庄,那些在陈年旧事中可怜无助的房屋甚至还来不及挣扎,便无声无息地融化成一团团浊水,随着汹涌的波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劫后余生的人们奔跑着哀叫着冲上孤岛一样的演武台,在凄风苦雨中眼怔怔看着自己的家园消失在茫茫白水中欲哭无泪。就在这时,有一个小孩子突然指着一头在浊浪中拼命挣扎的老黄牛高声喊道,大嘴爷,大嘴爷,你看,那不是你家的老黄吗。刚刚从洪水中跑出来的杨大嘴在那一刻愣了一下,整个人泥塑般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头在洪水中拼命挣扎的老黄牛。蓦然之间,他的耳畔像是听到了一声神圣的召唤,又像是听了冲锋的号角,日渐衰老和颓废的身体在这一刻突然沸腾起一腔滚烫滚烫的热血,沉睡的激情在生命中又一次吹响了嘹亮的号角,他来不及多想,突然像一个真正的战士那样,飞奔向前,一头扎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滔滔洪水中——他要去捞回那头耕牛,那头生产队的老耕牛,那是集体财产,那是国家财产,那是他朝夕相处的伙伴,那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种精神支柱呀。他怎么能漠视不管呢?
然而洪水是无情的,在漫天而来的滔滔洪水面前,个人的努力显得是那样的苍白和无力,就像是一场飞蛾扑火。或许是真的老了,最终杨大嘴也没有捞上来那头生产队的耕牛,而他的生命却随着这场声势浩大的洪水而永远消失远去了。
大水过后,人们在下游二十公里外的杨家坝子找到了杨大嘴的尸体。三天后,叶阳县革命委员会为杨大嘴在赵村街举行了一场隆重而庄严的追悼会,并在他的坟前立了一块花岗岩石碑,石碑的正面用鲜红的正楷字体刻着:一心为公的好社员杨二强烈士之墓。背面是一篇简短的碑文:
杨二强(1912—1975年),本名王二强,汉族,原籍叶阳县大营镇王家寨子村人,世代务农,佃种为业。幼年家贫,背井离乡,辗转流浪,乞讨为生。1947年底叶阳县解放后,他积极投身到反匪反霸和土地改革中,以极大的政治热情,带领翻身农民走上革命道路。他曾任赵村农会主席和县剿匪大队小队长,在叶阳县解放初期的剿匪战斗中,他嫉恶如仇,意志坚定,身先士卒,屡立战功。曾被河南省政府授予剿匪英雄之光荣称号。1950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新中国成立后,他以极大的革命热情,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先后担任叶阳县县委警卫班班长和县委食堂管理干部之职,在1956年修建老龟山水库的建设中,他率领叶阳县青年突击队日夜奋战在水库工地上,以革命加拼命的精神,率先垂范,任劳任怨,被河南省水利厅和黄淮委评为水库工地劳动模范和治淮标兵。1957年底他响应党的号召自愿回到农村参加劳动,先后被评为公社模范饲养员和护林标兵。1975年8月中旬,叶阳县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杨二强同志为保护集体财产,奋不顾身,勇救耕牛,壮烈牺牲。后被国家民政部批准追认为革命烈士,被中共河南省革委会追认为优秀共产党员。
杨大嘴似乎是在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向人们证明着什么,只是他永远也看不到自己身后的这一切荣光了。
死者长已矣,生者还要继续。
磊子 Leiz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3年6月)
磊子
磊子Lei Zi(1963年6月——),原名杜跃磊,中国河南省叶县人,现居河南省平顶山市。曾先后在中国知名文学杂志《收获》、《当代》、《小说家》、《清明》、《钟山》、《漓江》、《东海》、《莽原》、《青年文学》、《福建文学》、《厦门文学》、《当代小说》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万字,其中,中篇小说《红云彩、白云彩》、《流失的季节》、《打老日》等广受读者好评。获得过《莽原》文学新人奖,全国报纸副刊奖及平顶山市精神文明优秀成果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长河悠悠》、《最后的情人》、《风过中原》及中短篇小说集《我们的日子》、《流失的季节》和《磊子散文选》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