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任几自选诗20首
宝塔与湖
那些人从四面八方赶来
有的是为了登塔、有的是为了看湖,
丰腴的湖,远处青山隐隐,
云朵让天空无限扩大。
宝塔前排起密密长队,接起湖边散装的人群,
又将下塔的人交还给湖边,
整个过程无比冗长。直到
黄昏溶铜般降临,笼罩住这片慵倦的景,
我们仍在塔上,再上一层,湖又小一圈。
2017.2.3
每当涉及我们的幸存时,周围总有许多偏离者
——赠马骥文
就像尼克松缓缓走进老电厂,我们谨慎地观察着
上海的麋鹿:风车,没有了
但是风依然存在。我点了一支烟,这是
我知道的所有苦难了,“让大地自食其果吧。”
不管是写诗或者其他,某个元音总是反复出现
空洞的我们的皇冠,如一粒推敲宿疾的过敏药片如
无尽的夜还是会来。然后,我们小声谈着进化论,
呵,一系列侥幸的成功,这是一只黑暗中的
玻璃杯,没有形状。甚至早
已随夏天变成了碎片,游走如群居的
龙虾。是啊你说,守望使人消受,但我插话说
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发现对的词:
“昨天的岛啊,雨点如星星一样坠落,
我发现荒芜并不爱我。”我的心就是这样一边升华
一边堕落的。现在还留下多少冲动的剩余力量呢?
——新的失望仍在等待着我。而在与时俱进的语法课上,
当每次涉及我们的幸存时,周围总有许多偏离者,
问荒野,是否还能承受我们与自己终究的相遇。
2017.10.15
复兴公园
那次我见到我正和你不动声色的饮酒。
卢梭卷起他的背心,正躲在老房子的阴凉处看
我们喝下的烈日的碎片。像是
一个熬夜写作的工作日。
而我们共同的粮食倒扣在客厅木桌上的纱罩
那时川菜还没有传入上海而左
宗棠夹起一块香菇炖的烤麸说:
“享下等福。”他敲了
一下手边的西洋钟。二点他们偷走他的名字。
三点一位作家杀死了笔下的又一个角色。四
点的花园如五点般响亮;六点
我们才发现欧洲人文明得很片面。
2020.8.20
月亮会冷吗
秋天的花园是你的盾牌,
拍打青苔时,
运河闪烁,
被哨塔围住的水
孤独地流去一面朝北的窗
灰色的茉莉
刺进黄昏,静默
冬天顺从地复制
你,四处寻找那迟钝的护心
镜与风景:
我,衰老(作为办法的一种),
并要逃遁回清晨的第一杯水中。
2019.11.1
致海明威
很多次我都会想起你,当
指针戳中温柔的蔚蓝,鱼
又拖着你走了好几海里。
你才承认那游来游去的
是困了你一生的岛。
就是这样,你的口供
充满羞耻,连你笔下的
灯塔,也暗藏着租契。
对于女人(和大海),你说:
我们总是迷迷糊糊地陷入
困境,又迷迷糊糊地得了救
2018.6.1
鲁迅公园
多云的日子里,只有池塘还闪着点光。
我们手上拿着香烟,并不打算点燃,
它会减少我们影子的厚度,你说过。
像树林里的鸟一样黯淡,飞出丝状的
外壳。田野,亦静得发芽。且
车流与危楼都移走了。而雨
尚未落下,因此得以被看见,
如唯一耀眼的,未被点燃之烟!
但我们讨论的夏天的规则,结束了。
驶出去的烟,驶向无处。
2019.9.10
控诉哲学家
(一)
边境,
人们在雨的间歇跑出来抽烟。
阵雨
落在脏澡堂。
那是我讨厌过很久的巴赫。
(二)
“结构是唯一的问题。”
没有见过雪
是一个。没有樵夫,
是。但一棵树
割让出自己的一部分。
是。
(三)
但枯萎的公路使你
厚重的书单已受潮。
昨天的云也散去了
我的手上还握着一瓣雨。
我的口袋里有一对矛盾。
是。
2020.2.12
白铁
夜里的风像是另一阵。
水温将你偶然地维修。
象牙色的背颈
像刚刚拆卸的新礼物。
你抚掌中的挂珠却
记得它曾也是一棵树。
鸟鸣的密度它或许
走失在我们的新地址。
瓷盘默读自己的伤口而
不属于你的才属于你。
2019.11.18
回归年
真理的面孔隐藏于金色的圆盘之后,哦,太阳啊,世上万物与生命的基座,请移开圆盘,好让我这真理的寻索者可以看清它真正的面容。 ———《伊萨奥义书》
从地铁站出来时,他刻意避开了静安寺。
雨水顺着杉木淌下树根。
与他访谈的那个女人“刚刚从八年
糟糕的婚姻里走出来”,这是一个
很官方的说法。兴许前三年,
这段关系还是好的,才又继续五年。
他想。还是早在八年前,“糟糕”
就居住于某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收伞的动作有些像鸟儿折翼,女子
应该也刚到不久,脖子正微微出汗,像
正要凝结的黄油。向他递来拆封的纸巾,说
他写的每首诗她都看过,觉得已和他相识很久。
但他总是觉得,每个人之间都隔着一丛茱萸。
只是有的稀松,而有的肿胀。
他隐忍多年的感情其实已经断裂,这些天,
他笔下的世界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
“苦难;剩下的东西必定不断重复。随着,
偶然的快乐接踵而至,并且一再地轮回。”
他还是没有写过自己的婚姻,因为不知道怎么
写:最后的冷淡、疏远,还是写他自己的错
——他当然有错。他隔着马路,望着那堵肃穆的
墙,而包里那串请来的红绳像是正在滴血。
女子已经喊了三声他的名字,甚至把手搭在
他的手背;他感到温润的包围,却一时间无法承担。
而窗外的雨水正像一种古老的悲伤在坠落。反反
复复,而那又曾松开或摧毁过什么呢?
2018.8.6-2018.8.9
博山炉
那是我从未听见的神谕
夜行的火车
终于撞上你冰凉的镜子
梦境是疲倦的柏林
苦难竟还有另一边
昨夜的云也散去了。
江南节物 黑暗中的笑声
多少听过 长途
跋涉 回到自己的床 并
带回 突如其来的谜语:
月亮
我该如何向你乞讨一个季节?
可明亮的边疆
是一场应约的虚构。
2020.2.2
彩票
那棵树站在大楼与大楼的缝隙,
无尽的夜从它身边穿过;并掏出水分。
暗室脆得像一块玉,目光藏在不亮处望
你。若是可以,请忍耐左转与春。
我谈起康斯太勃尔,一个绝对普通的
男人。需要猜想的并不多,指针
戳一下,屋外才能产生雪。但是
破碎,才发现了你的缺席。毕恭
毕敬,在巴士上迷了路。亲爱的,
我今晚不知该往哪里去。
我感到自己正坐在一个圆上。
亲爱的,今晚我哪儿都可以去。
2018.8.19
茶叶
他收到了别人的回声:
在天空中淹死,并且
遗忘我们的花园。
水里的黑暗像桥一样
站立。乐观需要理由,
禅意只待诱饵。他疑惑,
并错过了最后那班过山车。
但说真的,云里的陷阱
怎么又能懂得?
2018.8.18
地铁
日子的弧度越拉越长,
雨衣如同哀兵,
暗滩是糖的唇语。
粘滞地,他们朝你走来。
按捺口袋里哀艳的锁,
河鱼在这个时候钻出月亮的暗沟
就像一条河流不再回头,
马鞍的主人从网中滑脱,
照射入水碗,不断摇
晃。 你博学的肉体,光溜
溜,躺在石坡,如一棵草莓树;并且
遗忘,自己正踩着星空。
2018.11.26
镜子的颜色
就让我们小心地回到第三个三月,当
阳台上的落叶如鱼尾,游过杀虫剂混杂的雨水,
你的电热水器散发出没有体温的烟,
发皱的纸页,离开你松垂的双手很近。
我也开始端详起我自己,
就像我的体内也有一面镜子。我们
年轻,年轻到以为伟大的事情正在我们身上发生。
如委弃在地上的泥土,在这场大雨中,
云正在履行它臆想的义务,紧闭;
表演响亮,消失也迅速的雷。但
说真的,刺穿黑暗的不一定是光,
正如,我读书,是为了让你打断我。
2019.6.19
八边形
在外卖到来之前,我都在阅读尼采。
雨夜,书页变得很重。对于
那些毫无头绪的事情,像是把去年的
烟灰都翻了出来,我嗅着并皱着眉
努力想出这烦恼的出处,怅然
若失。我的心脏跳动如一串葡萄。
这么多年来,我都在构思一个自己来
迎接你。我幽灵般的敌人,我们像是
情侣之间的据理力争。你我之间如此
徒劳。那些文字从书页中喷涌而出。
直到那些堂皇的野心在你崩塌之前
崩塌并喧宾夺主。在我记忆的边缘
一切尝试的恍如隔世。又
直到,今天那异质在迷人地互耗。
枯草一般地推。同时我正是这么白白地消耗
我的决心。直到那份外卖到来之前;一切都如
一个真理的反面,是另一个更深刻的真理。
2018.4.24
左岸:暂居证
在夏天,我总是醒得特别深刻,好像
强敌刚刚才离去,并很快就会回来。
我常常一夜之间忘记如何写作,但大脑的酸胀
提醒我这个雨季尚未结束。
比如高楼顶端的老太婆,她失踪的鼻子如
一只倒立的蜗牛。被餐巾整合进天之顶端:
百分之三的肖邦正实现
一个等级尺度。她脸上的淡紫色,
她凝视镜子的侧面像,它的光源
都在更为秘密的厨房里,
她的子宫被想象成了某个圆,
生物学的命运引向她同样被垂直分割的身体。
但这个女孩此时明显正在被看着、爱着:
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在想我是怎么知道我活在人世的,
小心翼翼地逃开最早的裁决,我们的知识
蒸发。荒芜地捕风捉影,不知所措,
终于通过一个梦的实现,我们忘记弑君;
遭受爱,并试图得到物的签名。
2017.6.19
泡沫
门合上了,窗没有开——
不像,古老谚语中
允诺的那样。只有
咖啡杯上的数独。
你有两种选择,要么
给那毫无意义的数字
排上序。要么抬眼,
盯着墙,并且深陷
不曾打开的空洞。
2018.8.3
1920
那些钻入她体内的图案,
逐渐在那身体中丰满;
然后像从纸袋子里落出的药片
隐隐地痛。岸一样的轻;
尝试从投影上一跃
而过。只留下你茫然的触觉。
夜色在窗外陈兵,
铜汁像失去主人而消瘦的鞋
淌向大地。失眠的桥
对一个人的困境如数
家珍。 而苏菲是你,
你也因此是生活本身。
透明地射击是这样,
茶杯的眼泪是这样;
有时,
你凋零的左手也是这样。
2018.11.9
月台
雨后,我开始朝延安饭店走去。
外婆的手表像极了一块打铁的钢,
沿内面那边,逐渐变薄,一年
又一年。远处的秋天收缴它的盾;
在静安公园散步,是这样的,被
置于一条不可避免的道路,也是这样的。
你不能像一张陌生的桌子躺下野禽与
西雨,我的亲人,正如我不能
让你觉得,气候一点儿也没改变。
2019.6.27
黑井书店
* 黑井书店:BlackWell,是利兹大学对面的一家书店,有一些英译的中国名著。
那是被计时的水域,
挽歌
写自下山后的陶渊明。
井水 稀释了他的呼喊
疲惫的翻译 于是
我们更像是那年
卡车里的麦子。
没有与鸡犬
相闻。也没有
见过别的山水。于是
这便与你是否想找桃花源无关。
甚至 与阡陌过后能否
交通无关。但与你
同他一样感受过
腰间的疼
有一些关系。他
做过幽深的决定,你
却因此知道了麦粒的碎。
202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