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尚未认识……”
——R·M·里尔克
要回答一首诗,需要写出另一首,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勇敢的女人正在诞生,她就出现在这首诗里。
她讲了一个(中国)女人的故事,
她就在这种叙述中诞生:她来自和你
一起共同生活的过去,
但她又是新的。她光彩照人,让你刮目相看,
她甚至迫使你接受挑战;
为此你得报答我们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
回答一首诗竟需要动用整个一生,
而你,一个从不那么勇敢的人,也必须
在这种回答中经历你的死,你的再生。
为此你不得不再次回到过去,纵然一次次
你从那里疲惫而归;
十年,二十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时代
我们的朋友和亲人,发生了多大变化呵,
虽然伟大的史诗尚未产生,
你却仿佛已远远走过了超过一生的历程;
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初恋,已变为
一张张黑白照片,恍若隔世
让人不敢相信。
我们还属于从下放的山乡来到大学校园的
那一代人吗?不,珞珈山已是墓园
埋葬了我们的青春。
这些天我住在德国南部的一个古堡里,
二百年前一位偶发奇想的公爵建造了它,
作为日后幽居之所——但时间却把它赠给了
另外一些人的沉思。我出没于它的
荒废花园;我震摄于笼罩它的森林的静寂;
我登上它的巴洛可回廊:我是否看清了
一个人从山下走过来的历程?
我能否让一个审判的年代从这里再次升起?
我自己的全部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又能否让我自己和我的同时代人
一一从我的写作中走过,并脱下面具,为了
向一种黑暗的命运致礼?
深秋的夜。我刚刚从弗兰达那里
回来,这个美丽的,一直在凝视你的
有着一头金色卷发的意大利建筑艺术家,
在给我作了浓浓的意大利咖啡后
坐下来,唱起了关于她家乡的歌——
那不勒斯,你有一千种颜色
那不勒斯,你有点让人害怕
那不勒斯,你是孩子们的声音,他们
在渐渐长大
那不勒斯,你是海的味道,海的歌
那不勒斯,人人都爱你
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
于是我想到了你的诗,和我们的生活。
是呵,什么是“真实”?我不知道。
我只是看到我所爱的人们,只需要一种措辞
就把历史创造了出来。谁能正视自己
而不是把他留给另一个鲁迅或陀思妥耶夫斯基
去审判?“真实”?让我放弃。我看到的
真实早已消失在时代的滔滔宏论中,
人人都在“真实”的名义下为那荒谬的一切
而战。我不再辩白。我也几乎不再关心
自己是谁,而只是想说: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你的痛苦,你的生活,你的真实
只是这部伟大传奇中的一个细节。
那不勒斯的海远去了,弗兰达
在期待着。她是如此美,不是漂亮
而是美;同样,不是聪明,而是INTELLIGENT;
我们用笨拙的英语交谈着,竟能
深深地理解。她先是用拉丁文背诵了维吉尔,
而后又谈到《神曲》——因为我
提到了但丁。弗兰达在期待着,我懂。
我已把她写入诗中,接着我还会
为她写诗——为了她那再次向我凝视的目光,
也为了那一直在提升着但丁的贝亚特丽采……
但,我的身体却在变沉。我竟从她那里
回来了:你的信和诗在等着我。
我知道我的过去总会在某个时刻向我发出符咒。
我回来了。我从弗兰达的二楼回到我的
顶楼,回到我的地狱。
我需要回答吗?我必须。
这是一种什么力量,我们早已分开,
我留在北京,清晨我醒在一片雨声中时,也许
你正驱车在美国西北海岸的最后一道夕光里……
但我们仍在一起。十七八年了,我们
在一起,从大学同学到结婚,到有了孩子,
到你渐渐变得我不再认识,
到不成问题的一切都成了问题……
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冒胆说出我生活的故事,
我会让一本书来总结我们、回忆我们,
但此刻,能否让我不再想到你
让我达到一种智者的平静,而不再一次次
在夜里痛苦地醒来,并坐望到天明?
长久以来我想写一本书,但我所构想的
一切正受到生活的嘲弄;
长久以来我与一些从不存在的女人为伴,
现在我明白了:这些假天使肢解了我的生活,
毒害了我的心灵,
却不能成为这部书中的主人公。
我的主人公,命中注定只能来自
北京的一条胡同。我们自幼接受的一切
造成了我们的现在;我们从不认识的苦难,
使我们走到了一起:它在一开始使我们
不与生活妥协,现在则互不妥协;
它使我们彼此相像,虽然又如此不同。
它带来的夜,我们至今仍未走出。
它书写着我们,爱我们,威胁着我们——
它是暴戾的,我们却像狗一样对它忠实。
于是我把你带在我的生活里(我竟不知
这也正是它的要求),如同我们仍住在
北京西单那两间低矮而潮湿的老房子里;
我在那里同你争吵,但又不得不去爱。
我有时以为把你忘了,并为到来的自由欢呼,
但你又回来了——那在黑暗中支配我们的一切
也变得更咄咄逼人了!你读了那么多女权主义
理论,如同你赴美后添置的衣服——
你从衣橱里取出一件,试试,扔在地板上
又去取另一件:你拥有太多的真理。
而我,只读过一本《简·爱》,并且至今
仍不清楚那阁楼上的疯女人究竟是谁;
她从不露面,黑暗的楼道里却起了火
她从不露面,却通过一个个我认识的人,
高唱着战歌向生活复仇。
于是我看到控诉暴力的人,其实在
渴望着暴力;那些从不正视自己的人
也一个个在革命的广场上找到了借口;
同样,那些急于改变命运的人,正被他们的
命运所捉弄。从当年的红小兵到女权主义者,
从“解放全人类”到“中国可以说不”,
人们一个个被送往理论的前线,并在那里牺牲,
可是我多么希望你不!
你也不再是那个走向金水桥头,举起右手
向着伟大领袖的遗像悲壮宣誓的小丫头了,
现在你出入于高等学府,说着一口英文,
有着我所欣赏的潇洒和知识分子气;
但在你的这首诗里,又是谁,仍在攥着
那只多年来一直没有松开的小拳头?
而背叛的金色号角早已奏响,
如昆德拉所发现,它甚至就在做爱时
随高潮而来的那一阵黑暗里。什么叫忠实,
什么叫不忠实,对于这一代人已没有意义;
几千年的封闭造成了我们现在的自由,
也从来没有一双更高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
除了街头广告上那些眩目的诱惑;
而早年贫穷的伤害,不仅在加速着
一种地狱般的贪婪,也使你我的自尊变了形;
在同胞们的欲望尚未满足之前,
你同他们侈谈什么诗歌,或“人性”?
智者早已放弃。而我也渐渐羞于
对人们说我是一个诗人,甚至——
对我们唯一的孩子。
你在诗中提到了戴安娜。
戴安娜的死让我震惊,让我不敢相信,
但我想已没有任何人可以同我分担这种震惊。
在这里我同一位从巴黎来的艺术家谈到
这种震惊,“呵,你爱她?”他笑起来。
是呵,他还年轻。他不懂。要目睹
命运的威力只有在亲身经历了恐惧之后,
要学会爱也只有在认识了苦难之后……
这也许仍是我:一个白痴,仍踉跄于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混合着狂笑的风雪中,
在一个疯狂的世界要求着理解;
这也许就是我,心如石铁,坐而不动,震慑于
那偶尔从黑暗中向我显露的一切,
并从每一种现实的欢笑或争吵中听到
一种隔世的悲音——而这些,对你讲
又有什么意义?你已不屑于去听。
背叛的号角早已奏响。
从什么时候,离,还是不离,这抓住了
无数个破裂家庭的问题,在我这里变为
去成为还是不去成为?
——成为某种人是孤独的。
成为某种人你必须付出代价,甚至
你仍在爱的一切,你像牲口一样贪恋的一切……
但已别无选择。那长久以来造就我们的一切
已照亮了一个寒冬中的额头;
而每一次的伤害和震惊,也都在促成着
这一步。现在,你迈出去了,虽然
那来自黑暗中的力量仍在拉你回去,
虽然,一种巨大的荒凉也会时时哽上你的喉头,
但你迈出去了——
也许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头,但不是现在。
现在,如人们所说,我们“自由”了。
你开着你的旧尼桑,驶向你学习和执教的
美丽校园,或者准备着又一个烤肉聚会
在仿中产阶级的后花园里,
间或来信“过得怎样”?回答当然是“很好”。
你准备着你的金色未来:绿卡,博士论文
一辆梦想中的更高档的红色跑车……
而我,姑且如此说,在准备着自己的死,一个
可以让我去死的死。
这是你无从理解,我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勇气——
我为此而生。我到很晚才认识这一点。
我的黑暗中的童年向我涌现,我所敬仰的
亡灵一一在这里显形;我的命运升起,
闪闪布满了古堡的夜空。
我向我的命运致礼,我认可了我的失败。
我的全部生活是一个失败。
我根本就不配这神圣的婚姻。我不会
给一个女人带去她想要的一切。
我更对不起孩子和我自己。但也许我将再生——
如果我把自己深深埋入这种失败。
起风了!多美呵,德国南部的秋天——
只一夜霜寒,山上山下的树木全变了,
只有古老的橡树在坚持着……
起风了,风也一定从北京的上空吹过;
这生命的大气流,也一定会使那座北方的城,
浸在海水的蓝色里;
起风了,风已深入到记忆的瓦缝里……
起风了,是到了“建筑房屋”的时候了,
而风,却执意要把你带走,
要把一个像动物一样不愿离开的人带走……
起风了!我们是在宇宙的无穷里,生命的回流里,
我们谁也无法止息这满山秋叶的吹动,
我们,我们,把自己交给风……
悲剧?也许,如果有一种美,一种
像冰雪一样震撼人心的力量从中诞生。
这是一场已走到尽头的婚姻;这是一场
你我必然去经历的死。多少年了,钢琴
与电钻的协奏——多少人在做着同样的努力,
为了怯懦,为了恐惧,为了父母和孩子,
也为了一份中国人的面子……
八月中,我刚刚从外地出差回到北京,
一位朋友就约我到街头夜市,听他谈生活中的
变故,谈坚持的悲壮,看他胳膊上的那道
刀痕——那是他与妻子吵架时自己砍下的……
“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离婚?”我想问,
嗓音却无比发涩。古老的惩罚正落在
你自己的头上,你该去问谁?
活,为什么活?爱,为什么爱?
是不是因为惟有它在拯救着我们?
让我感激我的失败,因为在我的失败中,
我开始认识苦难;在我的无可挽回的失败中,
我在朝向一种更高的不可动摇的肯定……
现在,就算你是你所宣称的“唯物主义者”吧
——存在决定意识。但什么是存在
这首先是个问题。高大的美式冰箱是一种
存在呢还是夜半敲在你屋顶上的雨点?
物质的美满呢还是内心中的某种致命缺憾?
我不再争辩。如果我同你争辩,亲爱的,
我们仍是在去精神病院的路上;
我们知道伟大的生命在为我们准备着什么,
它为我们同时准备了砍头的利斧或挂冠,
准备了古老的敌意,疯狂,懊悔,或一只
用来拧开煤气开关的绝望的手;
它为我们准备了一场永无解脱的苦难循环,
但也准备了一个吹号天使,
准备了宽恕,感激和自由……
于是在这困难的日子我一再想起这伟大的
诗句:“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
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
而我是否正接近这个末日?在我的全部
生活和磨难中能否响起这一声贯彻生命的
欢呼?我又能否在一场预先会失去的爱中
获得再生?不,雪已在我写给弗兰达的诗中,
如篝火一样升起——我只能把贝亚特丽采
还给永生的但丁;我只能回到我的孤独中来;
黑暗中的天使尚未把我完全击倒在地,因而
他们也不可能出现在我的汉语的上空。
我还有更为泥泞、艰巨的路要走。
我们的蒙面人尚未为我们最后到来。
我的这首诗也写得过早——多少年后,
它注定会为另一只手无情地修改。
是到了再见的时候了——
平静下来,你仍是我亲爱的人,
平静下来,愤怒会化为怜悯,而挽歌
也应作为赞美出现。
我们有过那么多患难相助的时刻,相亲
相依的时刻:俄勒冈烟雨迷蒙的三月,
当车刷拨不开浓密、连绵的雨水,我多想
在浪迹天涯的无助中握紧你的手;
而在五月,当我们一起驶向大海,你和儿子
是多么开心呵:蔚蓝的太平洋闪闪透过松林,
一会儿豁然开阔地出现在了面前:无限!
在那一刻我们的手拉在了一起——当一种
更伟大的存在对我们讲话,我们重又
变成了孩子,比那个跑在我们前面
欢呼着冲向海滩的孩子更小……
我多想把你留在那一刻!但我们
又回来了。大海远去。
大海,已不屑拯救我们。
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我曾一再推迟,一再抱着希望,但
另一个勇敢的女性已经诞生,勇敢的人们
在彻底否认他们的过去——为他们祝福吧,
宽恕,理解和和解已不是我能期待的事;
每一个人都在追随着他们自己的神,
每一个人都将变成另一个人。
四十而惑,但我也听出了命运的一些低语,
我在辨认着宇宙的伟大法则。
我仍将把你带在我的生活里,血液里,
或一首献给这个正在逝去的世纪的挽歌里。
一如既往,我还随时准备向你的愤怒或欢乐致礼。
而我,在我写完这首诗后,冬天
就会沿着森林大道和花园小径向我走来,
霜雪也会蒙上我的明亮的窗户;
大雪封山之前,人们还会纷纷离去。
那不勒斯的女儿也将飞回温暖的家乡过冬。
而我将在这里留下。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从持续不断的降雪中,
从笼罩着山上山下和万物的静寂中,
将会静静地升起一支冬日的颂歌……
1997,11——1998,1
写于斯图加特SOLITUDE古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