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早期诗作
二月。拿出墨水伴我哭泣
二月。拿出墨水伴我哭泣!
当隆隆轰响的泥泞
燃烧出一个黑蒙蒙的春天,
我痛苦流涕把二月抒写。
雇一辆四轮骊车,花上六十戈比,
听教堂钟鸣,听车轮辚辚,
匆匆赶到那豪雨喧腾
盖没了墨水和泪水之地。
那儿,成千上万只白嘴鸦,
像烧焦了的梨子,
从树上坠落水洼,
枯燥乏味的伤感沉入眼底
愁闷笼罩之下,化雪的土地泛着黑色,
风被内心的呼声搅乱,
那抽泣哽咽织成的诗章,
越是偶然,就越是真实。
1912
肇明、理然译
梦
我梦见玻璃窗上微明的秋天,
我梦见朋友们和你在他们嬉嬉闹闹一伙中,
我的心宛如一只叼着猎物的苍鹰,
从天穹猛扑到你手中。
但时光流逝、年华已老,
犹如银框中的进口贵重织品那样陈旧,
从花园射进的晨曦,
就像九月的眼泪那样血红。
但时光流逝、年华已老,疏松易碎的
沙发椅绸套也似冰块在迸裂融化。
大声说话的你突然掩上衣襟默然不语,
而梦也像钟的回声那样戛然告终。
我醒了,黎明已似秋天那般幽暗,
而大风在离去时已把
大车后面飞扬的一串串稻草
和奔驰天际的一排排桦树刮得无影无踪。
1913
毛信仁译
我长大了,连阴天和梦
我长大了,连阴天和梦
把我像伽尼墨得斯那样带走。
不幸像长出翅膀
离开了大地。
我长大了,晚祷编织成的头纱
把我的双眼蒙住。
让我们用杯中的葡萄酒,
用玻璃窗上令人伤心的闪光与你话别。
我长大了,正是苍鹰的怀抱
使前臂的温热冷却。
韶华远去,亲爱的,你先驱般
从我头顶上飞走。
难道我们不在同一个天空下吗?
你跟苍鹰肩并肩地
飞向美妙的天穹,
就像为自己作安魂祈祷的天鹅。
1913
毛信仁译
所有的人今天都将穿上大衣
所有的人今天都将穿上大衣,
并将碰上小丛林后的融雪滴水,
但他们中谁也没有觉察,
我在连阴天又大喝起酒啦。
马林桨果的叶子朝后翻转,
开始银光闪闪。
太阳今天也像你一样忧伤,——
太阳现在也像你这个北方女郎。
所胡的人今天都将穿上大衣,
但我们活得并不吃亏。
现在什么也代替不了
我们那混浊难饮的黄汤。
1913
毛信仁译
今天天一亮人们就得起床
今天天一亮人们就像
昨天酣睡的孩子那样起床。
用新征入不伍者的利剑
把冻僵扭曲的大腿往下按。
鞑靼人好不容易才把
自己院子孙里的吆喝声驱散,——
他们朝过去奔波的
熟路回头看。
他们熟悉那不很冷的
北方灰蓝色的带有灰尘的雨点,
熟悉那拥有剧院、塔楼、屠宰场、邮局的
采矿工业区的地平线。
那儿没有标志,
也没有向前建筑过去的痕迹。
他们听到:起点就在这里。
样板已经作出——你就照这样干下去。
今后以方都应该
把条道路全部打通,
像用木锉,像用青漆,
像涉水,像两个人一起穿过耕地。
1913
毛信仁译
火车站
火车站,我多次离别,
我多次悲欢离合的烧不不的箱子,
久经考验的朋友和发号施令者,
你的功绩数也数不清。
我的整个一生,常常戴着围巾,
只要列车一进站,
哈尔皮亚嘴里喷出的
蒸汽就蒙住我的眼睛。
只要一并排坐下就觉得一切都很舒坦,
刚俯下瞌睡便倏地惊醒。
再见,现在我该多么高兴!
列车员,我立即下车。
西边的天空,常常在连阴天
和枕木的颤动中伸展开去,
以免团团积雪
掉落到缓冲器底下去。
连续不断的汽笛声渐渐停息,
但远方又响起另一阵汽笛声。
于是,火车就在犹如巨峰起伏的
暴风雪的裹挟下沿着月台呼啸而去。
瞧,苍茫的暮色真令人难受,
瞧,田野和风紧随着
滚滚浓烟迅速远去——
噢,但愿我也能身列其中!
1913
毛信仁译
自由了的奴隶
这自由了的奴隶啊,倘若被人记起,
这岁月的俘虏啊,倘若被人忘净。
许多人认为,心灵还是香客,
依我看,心灵是无特殊标志的幻影。
啊,你已在诗章的碑石中留下,
即使当你,落水者,跌进尘埃,
也会像公爵小姐塔拉加诺娃挣扎,
当二月的大水把三角堡淹埋。
深入生活的心灵啊,那凋谢的年华
为张罗大赦把时代当看守诅咒,
宛如飘舞的片片黄叶落地,
把年历的花园栅栏频频敲叩。
1915
顾蕴璞译
心灵
这自由了的奴隶啊,倘若被人记起,
这岁月的俘虏啊,倘若被人忘净。
许多人认为,心灵还是香客,
依我看,心灵是无特殊标志的幻影。
啊,你已在诗章的碑石中留下,
即使当你,落水者,跌进尘埃,
也会像公爵小姐塔拉加诺娃挣扎,
当二月的大水把三角堡淹埋。
深入生活的心灵啊,那凋谢的年华
为张罗大赦把时代当看守诅咒,
宛如飘舞的片片黄叶落地,
把年历的花园栅栏频频敲叩。
1915
顾蕴璞译
和人们不同,不是每星期……
和人们不同,不是每星期,
也并不频繁,只是百年一两次,
我祈求过你:请你清晰地
重复那创世造物的语词。
你不也是不容许人掺和
神的启示和人的不自由。
你怎能把我变得快活呢?
否则你还跟谁分尝苦酒?
1915
顾蕴璞译
我领悟人生的真谛,崇敬……
我领悟人生的真谛,崇敬
堪称真谛的真谛;这真谛——
是我默认自己无计可施
对四月的一切逢迎阿谀。
是承认岁月如铁匠的风箱,
那如铁似水,斜晖当头,
咝咝作响地迸射进来的
无边无际的霞光的洪流,
从枞树向枞树,从赤杨向赤杨,
也向那白雪覆盖的道路,
似迸向铁匠指头的炭火,
像条条巨带向八方漫流。
是承认教堂的钟声十普特重,
是承认鸣钟人已调去掌秤,
是承认融雪的水滴,泪滴
和素斋可以叫太阳穴疼痛。
1915
顾蕴璞译
雨燕
傍晚的雨燕没有力量
将蓝色的欢乐克制。
欢乐从吵嚷的胸中冲出,
流淌得难以收拾。
傍晚的雨燕没有办法
到那边的高空去阻扼
自己雄辩的呼声:胜利啦,
你们瞧,大地逃跑了!
有如在锅里沸成白色喷泉后,
那吵吵嚷嚷的水汽在消退,——
你们瞧,你们瞧,从天边到峡谷,
已经没有了大地的席位。
1915
顾蕴璞译
回声
深夜定然拥有夜莺,
有如深井必有水筒。
我不知星星的涟漪
可是歌与歌的奔涌。
但夜莺的歌声愈嘹亮,
歌之上的子夜愈辽阔。
根将会长得愈加深广,
如果歌声朝根部回溯。
如果说富丽堂皇的白桦林,
并不伴随着高声呼喊,
那么我觉得,冲着这井架
歌声的撞击铿锵似铁链。
愁思正从钢上滴落下来,
夜气也扩散似一片稀泥,
人们目送着它弥漫开去,
从花畦到最边缘的耕地。
1915
顾蕴璞译
即兴
听着拍翅、戏水和禽鸣的声音,
我曾经亲手把一群琴键喂养。
我抽出双手,用脚尖站了起来,
袖子卷起,夜间用肘蹭着痒痒。
夜色已黑。这是池塘和波浪。
——我爱你们这群良种禽鸟,
这聒噪的黑色的强劲的鸟类,
宁肯被杀也不愿自己死掉。
这是池塘。夜色已黑。
萍蓬草带着夜半的焦油味似燃烧。
小船的底被一个浪吞噬下去。
于是禽鸟们在我的肘部相咬。
夜在蓄水池的喉头扑腾着水。
看来,只要雏禽还没有哺育成长,
宁肯扼死喉头嘹亮的歌唱,
母禽们也不会让自己夭亡。
1915
顾蕴璞译
我的姐妹——叫生活……
我的姐妹——叫生活①,今天它像
汛期的春雨为人们摔碎自身,
但佩金戴玉的人高雅地埋怨,
像燕麦中的毒蛇谦恭地咬人。
上了年纪的自有他们的道理。
可你的道理可笑到无需争议:
雷雨时眼睛和草坪都呈淡紫,
天边还飘来湿木樨草的香气。
还有当你五月去卡梅申时,
在车厢把火车时刻表翻看,
这时刻表比圣经还要恢宏,
比风尘染黑的沙发还要壮观。
还有当制动器遇上紧急刹车,
朝酒气冲天的安详的农民狂吼,
他们从床褥上朝外看到站台,
西坠的太阳同情地正余晖悠悠。
当第三遍铃声叮铃铃徐徐远去,
带着十足的歉意:可惜不是。
窗帘下散发焚烧之夜的气息,
草原从车门阶梯向星星流逝。
在远处人们眨着眼却睡得很甜,
我的恋人已入海市蜃楼的梦乡
此刻我的心也像一扇扇车厢门,
敲击着平台撒落在草原之上。
(1917夏)
①这是诗人惯用的独特的艺术手法之一,将喻体
(我的姐妹)放在比本体(生活)更引人注目的位
置上,喻体成了抒写的主体,使人耳目一新。
顾蕴璞译
诗的定义
这是急剧的、充满力量的呼啸,
这是那些紧压着的冰块发出的咔嚓声,
这是把叶片冻僵的寒夜,
这是两只夜莺在啁啾对唱。
这是一颗被人忘却的甜豌豆,
这是掉进豌豆荚中的一掬同情之泪,
这是从谱架上和长笛声中
像冰雹般落下畦地的肥大女短衫。
这一切全是黑夜如此傲慢地
在深水中淋浴的贵妇人身上寻找的东西
在她们颤抖的湿漉漉的手掌上,
连星星也被引进小花园。
水上的那块扁平小木板闷热难耐,
苍穹已像夕阳那样下垂。
它面对这些星星哈哈大笑,
可宇宙却是个荒凉幽僻的地方。
1917夏
毛信仁译
心灵的定义
是一片完好无损的叶子,
风中雨中熟梨般从树上坠落。
它多么忠诚——告别了故枝!
它疯疯癫癫——定憋死不可!
被风的镰刀熟梨般击落。
它多么忠诚——“难把我摧损!”
好好想想,梨子艳丽一时,
燃尽了,凋零了——只有灰烬。
风暴摧毁了我们的国土。
小鸟儿,你可还认得出你的窝室?
我的叶子,你比鹤鹬还胆小,
你害怕什么,我羞涩的叶子!
别害怕,命运相连的歌!
我们还能向哪里流徙?
啊,难消的战栗都没料到
会遇上致命的副词“在这里”。
1917夏
顾蕴璞译
创作的定义
它撩起身上衬衣的褶边来,
如贝多芬的身躯汗毛丛生,
像蒙上棋子般用手掌覆盖
睡梦、良心、黑夜和爱情。
它准备以一种疯狂的厌烦
用马吃卒子的一步棋法,
让一只走到边上的黑子
继续朝世界的末日进发。
而从花园里冰窖的冰上,
星星们馨香地大声长叹:
寒栗的特里斯丹听了绮瑟
柳树上的莺啼而留连忘返。
无论是花园、池塘、篱栅,
还是沸腾着白色号哭的世界,
都不过是心灵累积的激情
所呈现的形形色色。
1917夏
顾蕴璞译
草原上冷却着落日的余温……
草原上冷却着落日的余温,
幻想的螽斯如黑夜般深沉,
正屏息谛听着马勒的声响,
细辨着钟声和人语的口音。
跌跌撞撞、睡眼惺忪的风,
不时懒洋洋地拖着草原漫游,
像拖曳着链条或别的什么,
像拖着脱落的马嚼口。
五颜六色的破布全腐烂了。
那个阔大得无法计量的
像一支歌子那样无涯际的南国哟,
犹如黄色的弹簧秤在冷却,
闭上两只眼好吱吱作响,
再变成蓝色,好对着这支歌
呼吸一口不知哪些个夜晚,
不知哪些个漂泊地的空气。
时间只延续了短短一瞬,
这一瞬却足以超越永恒。
1918
顾蕴璞译
主题
岩石与风暴。岩石与斗篷和风帽。
岩石与……普希金。还有那个人,
那人闭上眼睛,认为斯芬克斯
不是我们胡编乱造:不是那个
受窘的希腊人的臆测,不是猜想,
而是祖先,是瘪嘴的哈姆人,
带着天花,也带着黄沙,
满脸麻子,像沙漠坑坑点点,
就是这么一回事。风暴与岩石。
从悬崖、陡岸、海角、浅滩,
沙嘴、林尾疯狂流出的啤酒。
苍穹轰轰作响,熊熊燃烧,
又被月色洗净,好像下过倾盆雨。
没完没了的风暴、闹声、烟气。
浪花照耀。像白天一样明亮。
这一点谁也不能不凝望。
拍岸浪涛对女怪不吝惜蜡烛,
并且时不时更换新的。
岩石与风暴。岩石与斗篷和风帽。
女怪嘴上带着浓雾的咸味儿。
沙滩上到处是湿印子,
那是蛇发女怪的狂吻。
他从未见过海妖的鳞片,
从未见过海妖的膝盖上
那明亮耀眼的星星的反光,
怎能相信她的鱼尾的存在?
岩石与风暴与……微笑,
一切傲慢的人都觉察不到的、
自古至今沙漠借岩石的嘴角发出的
最奇怪、最安详的孩子般微笑。
1923年
力 冈、吴 笛译
快活的人
各种各样快活的人,
尽管灵魂各不相同,
如果剖示他们的内心,
都会发现活泼的性情。
快活人也像快活公园,
也有落花,也有枯草。
快活人也像快活公园,
有趣的是从河沿到大门那一片。
和公园一样,将旧凉亭后面
让给荒凉的池塘,
又像断了弦的吉他,
保留着快活的模样。
1922年
力 冈、吴 笛译
春天(之—)
春天,我从外面来,在外面
杨树表示惊愕,房屋害怕跌倒,
远方颤颤巍巍,天空湛蓝湛蓝,
就像出院病人装衣服的小包。
黄昏时外面空空的,就像星星讲故事,
讲着讲着忽然中断,不再讲下去,
千万只深不可测的、发呆的眼睛
一齐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1918年
力 冈、吴 笛译
春天(之二)
鸟儿唧唧喳喳,一派热诚模样。
阳光照得马车上的油漆锃亮。
磨刀石上不再迸射火花,
迸射是进射,在阳光里一闪便熄灭。
从敞开的窗户望去,云彩如鸽子,
一片片向白云织成的锦缎落去。
它们发现,一场雨之后,
篱笆瘦了许多,十字架也瘦了少许。
鸟儿唧唧喳喳。歌声像波浪一样,
从学校里涌出来,落在路过石柱上,
还有线轴咔哒声,梭子嚓嚓声,
还有闪来闪去的镰刀影。
火花不再迸射,迸射了,随即熄灭。
这是花钱的日子;学校上空
飘着朵朵白云,磨刀人好欢喜,
因为世上的妇女有的是刀子。
1919年
力 冈、吴 笛译
致阿赫玛托娃
我仿佛觉我会挪用一些
颇似来自您的创新的词语,
但错了——这对我已无所谓,
反正我不会跟错误分离。
我听见潮湿的屋顶在耳语,
木板路上久已淡忘的牧歌。
从头几行诗就显现的城市
在每个音节中把形象展拓。
周围都是春天,但不能出城。
吝啬的定购人还太严酷。
焚烧的早霞弯着脊背,
在灯下绣花,泪眼模糊。
呼吸着远方拉多加湖面的气息,
它奔向水面,曷止精力衰竭。
这种散步只能是一无所获。
沟渠散发着木匣腐败的霉味。
像颗空空的核桃,那炎热的风
沿沟渠时起时落,吹拂着一切:
树枝、星星、街灯,航标以及
在桥上远眺的女裁缝的眼睫。
往往目光的锐利各不相同。
形象的准确便也大相径庭。
但浓度最为可怕的溶液——
是白夜的视角下夜的远景。
我见你的面庞和目光也这样。
它在我心目中俨然像盐柱,
五年前您正是以这副面孔
往韵脚别上了环顾的恐怖。
发自您最初那几本诗集,
一缕犀利的散文韵味浓浓,
它将始终如火花的向导,
迫使事件如现实般翻腾。
1929
顾蕴璞译
致茨维塔耶娃
称有权翻开口袋说一声:
就请找吧,翻吧,搜我的身。
我无所谓雾,因何而潮湿。
任何现实——像三月的早晨。
像披着柔软的粗毛料外衣,
树木在藤黄土质中生根,
纵然树枝一定会因为
跻身牲口棚中而难忍。
晨露把树枝扔进了战栗,
仿佛在绵羊的毛上流淌。
晨露又像只刺猬奔跑着,
在鼻梁哆嗦像干麦垛一样。
对我都一样,是听到谁的
从哪里也不会飘来的谈吐,
任何现实——像春天的院子,
都在迷漫着蒙蒙的烟雾。
对我都一样:在我的身上,
衣服命定该是什么式样。
人们会将诗人硬塞进去后,
把任何事实梦一般扫光。
他仿佛轻烟那样滑行着,
缭绕在许许多多个袖口,
从难逃劫数的时代洞窟,
朝着另一个死胡同走入。
从压成大饼似的命运泥潭,
他袅袅上升地挣脱囹圄,
子孙们将像谈起泥炭那样,
说这种人的时代曾燃烧红极一时。
1929
顾蕴璞译
公鸡
水通宵劳作着顾不上喘息,
雨像点燃亚麻油浇到天明。
雾气从淡紫色屋顶下荡起,
大地似一罐莱汤热气腾腾。
待到小草抖掉水珠后跃起,
正赶上第一只公鸡引吭高歌,
接二连三地直到百鸡争鸣,
有谁能替朝露描绘我的惊愕?
它们逐一思索那逝去的年华,
它们轮翻地将黑夜厉声喝停,
它们开始预言面临的变化,
为一切的一切:雨水、大地、爱情。
1923
顾蕴璞译
丁香
我们假设蜂箱在嗡嗡响,
花园陷入了凌乱的境地,
这里是草编椅子的靠背,
那儿是马蝇的黑色斑迹。
突然当众宣布了休息,
处处把劳作暂停下来:
蜂房里的遥远的青春,
白色丁香花已经盛开!
已到了夏天,路上有大车,
雷声开启还锁着的丛林,
暴雨像长驱直入这片,
扩建后的美丽的花群。
大车刚刚把自己发出的
隆隆响声充塞了天宇,
蜡制般的淡紫色建筑物,
便直上云端飘浮而去。
乌云在玩着逮人的游戏,
传末了一阵长者的话音,
经过一番汇流的澄清,
菜盘也需要丁香这一份。
1927
顾蕴璞译
莫激动,莫哭泣
莫激动,莫哭泣,
莫耗费气力,莫折磨心灵。
你生气勃勃,在我胸口,在我心内,
像支柱,像机遇,像友人。
我敢于使用美丽动人的词句
向你显示对未来的信念。
我们要剔除的不是心灵的联系,
不是生活,而是相互的欺骗。
走出窝囊废的伤寒的苦闷,
进入广阔天地的绝美的空气!
对于我,它是兄弟,它是手足,
它如同信件,向你投递。
把它撕开一些,像拆开信件,
携带着地平线跨进书信。
鼓起精神,战胜疲惫,
用阿尔卑斯山的语言开始谈心。
在如碟的巴伐利亚湖面的上方,
请使用恰如彪形大汉骨髓的群山的脑力,
来确信,我并不好说漂亮话,
没有携带备用的甜言蜜语。
一路平安。一路平安。我们的联系、
我们的荣誉不在屋顶之下。
你以另样的眼光看待一切。
像一株在阳光中挺起的幼芽。
1921年
力 冈、吴 笛译
①诗人的妻子叶甫盖尼娅于1931年4月动身去德国治病。该诗是为此
而作的。
我的美人儿,你整个体态……
我的美人儿,你整个体态
你全部美质对我都可心,
像一曲仙乐迸发出胸怀,
仿佛恳求给它配上诗韵。
在诗韵中厄运也会死去,
会像真理般走进我们的
音律不谐和的小小天地。
韵脚不是诗行的重复,
却是全部服装的标号,
是一张可在根和土的哀鸣中
到纪念碑旁占一席之地的票。
在韵脚里洋溢的那种爱,
它很不容易立即被磨损,
对着它人们常常皱起眉头,
还在鼻梁上挤出条条皱纹。
韵脚不是诗行的重复,
却是穿行跨进了门坎,
以便像交出标号牌的斗篷
减轻疾病的痛苦的重担,
减轻标有诗的响亮招牌的
张扬和罪孽之类的病患。
我的美人儿,你全部美质,
你整个体态,我的美人儿,
我胸中憋闷,一心想远足去。
一心想唱歌,好让你欢心。
波利克列特曾为你祈祷,
你的法则早颁布于世。
你的法则出现在遥远的年代,
自古以来我对你就己熟识。
1931
顾蕴璞译
屋子里不会再来人了
屋子里不会再来人了,
只剩下黄昏。冬天
孤零零地,穿过
半开半掩的窗帘。
只有白色的潮湿的鹅毛雪,
在眼前急速地一闪一闪,
只有屋顶,雪;除了——
雪和屋顶,什么也看不见.
又是冰霜来描绘大地,
又是逝去年华的忧伤
和那个冬天发生的事,
搅动我宁静的心房。
那不可饶恕的过错
至今仍使我隐隐作痛,
木材的严重匮乏
会挤掉那带十字的窗户。
但是,厚重的门帘
忽然意外地摆动。
你步量着寂静走来,
好象是未来的幻影
你会出现在门前,
穿着是那样素雅,
好象织就你这身衣料的
真个就是这白色的雪花。
刘湛秋译
松树
我们枕着手躺在草地,
昂首仰望百里长空,
沐浴在野生的凤仙花、
雏菊和森林的百合之中。
松林间伸出一条幽径,
草儿茂密,难以通行。
我俩交换一个眼色,
又把姿势和地点变更。
我们顿时变得不朽,
化入了松树的行列,
于是从疾病、瘟疫、
死亡中解脱了出来。
有如润滑油,浓艳的蔚蓝
带着故意的单调,
亮晶晶地落向大地,
在我们的衣袖上留下记号。
我们分享着松林的小憩,
谛听着甲虫乱爬的声息,
呼吸着柠檬和神香混合的
松树林中催眠的香气。
火红火红的树干
与蔚蓝形成强烈的对照,
我们长久、长久地
把手臂枕在头下睡觉。
周围的事物何等温柔,
眼前的一切广袤无垠,
使我时刻产生幻觉:
树后就有大海的一片奇景。
那儿的海浪高过松枝,
从圆滑巨石上俯冲而下,
海浪拨动了深深的海底,
阵雨般地抛出许多小虾。
黄昏时分,朵朵晚霞
铺洒在拖船后的软木之上,
像是鱼肝油闪烁不定,
又像是琥珀朦胧地泛光。
夜幕落下了,月亮
把万物的痕迹渐渐地埋葬,
葬在泡沫的神术之中,
葬在海水的妖法之上。
可海浪掀得更响更高,
浮动的音乐厅里何等热闹,
观众聚集在柱子旁边:
看着从远处无法辨认的海报。
1941年
力 冈、吴 笛译
含泪的圆舞曲
我是多么爱她哟,在最初几天,
当她刚刚离开丛林或告别风雪!
树枝儿还带着几分羞涩。
懒洋洋的枞针心神恬适,
慢慢悠悠地在身上荡漾,
像金丝银发披垂悬挂。
像一层被单严密地覆盖着树桩。
使她成为金黄,让她变得幸福,——
目不转晴,但显得羞怯的谦虚者
在浅紫色箔片和蓝色的珐琅中,
让您永世记得清清楚楚。
我是多么爱她哟,在最初几天,
当她身披阴凉,缠绕着蛛网!
只不过玛拉加葡萄酒没有放入
星星和旗帜的服饰以及精美的糖果盒里。
蜡烛并非蜡烛,它们甚至
是化妆品的封蜡,而不是火焰。
这是激动不安的女演员
在纪念演出之日与亲朋相聚。
我是多么爱她哟,在最初几天,
当她与许多亲属站在幕前。
苹果树结苹果,云杉长球果。
但不是这种云杉。她宁静安谧。
她完全不是这种气质。
这是受到庆祝的中选者。
她的夜晚永恒地延伸。
这种名声丝毫也不害怕。
空前的遭遇正在为她准备:
在苹果的金黄中,如先知飞往苍天,
热情的女宾客冲向极限。
我是多么爱她哟,在最初几天,
当人们一个劲儿谈论云杉!
力 冈、吴 笛译
虚惊
洗衣盆和双耳木桶,
从早到晚杂乱烦人,
正是飘着雨的日落光景,
正是湿漉漉的黄昏时分。
黑暗发出的叹息声里,
有泪水在苦苦吞咽,
十六俄里外的远处,
有一声声机车的呼唤。
在花园里和院落外,
白日早早就成夜色,
遍地是星散的碎屑,
一切都像身临九月。
白天在秋的旷野之上,
破空而来阵阵的呼啸,
像在水一方的乡村墓地
传来声声揪心的哀号。
每当厉风把寡妇的
号哭声带出了山岗,
我的血便和她一起流注,
双眼紧紧盯住了死亡。
我从前厅朝窗外望去,
一如每年所见的那样,
看见自己的最终时刻
又一次给推迟和延宕。
冬天步下小小山丘,
一路为自己开道,
穿过落叶枯黄的恐怖,
走向我的生命这最终目标。
1941
顾蕴璞译
春
今年春天一切都很特别,
连麻雀的鸣叫也挺欢快。
我甚至不想描述
心里多么高兴和舒坦。
用另一种方式思考和写作,
响彻在被解放的祖国大地土的
人间最强音,
就像合唱中洪亮的八度音一般。
祖国的春天气息
洗去了辽阔大地上冬天的痕迹
和斯拉夫布满泪痕的
眼睛上的黑圈。
每一处的青草早就跃跃欲出,
连那古老的布拉格大街也一片静寂,
另一条弯弯曲曲的幽径,
却像峡谷那般生意盎然。
捷克、摩拉维亚和塞尔维亚的传说
带着春天的温馨,
在揭下无权地位的帷幕后,
鲜花般地从雪地走出。
一切都被蒙上一层神话般薄薄的烟雾,
像贵族的镏金房间
和圣瓦西利亚
墙上的涡纹一般。
对幻想家和彻夜难眠的人来说,
莫斯科比世界上的一切都亲切可爱。
他家中的原著
将超越一切永远流传。
1944
毛信仁译
版本说明
顾蕴璞译诗,选自《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选》,花城出版社1991
力 冈、吴 笛译诗,
选自《含泪的圆舞曲》,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
毛信仁译诗,选自《帕斯捷尔纳克诗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
张秉衡译诗,选自《日瓦戈医生》,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
刘湛秋译诗,选自《苏联当代诗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
余一中译诗,选自《俄罗斯白银时代精品文库·诗歌卷》,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