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爾納剋1946——1953年詩作
哈姆雷特
喧嚷嘈雜之聲已然沉寂,
此時此刻踏上生之舞臺。
倚門傾聽遠方裊裊餘音,
從中捕捉這一代的安排。
朦朧的夜色正對我照準,
用千百衹望遠鏡的眼睛。
假若天上的父還肯寬容,
請從身邊移去苦酒一樽。
我贊賞你那執拗的打算,
裝扮這個角色可以應承。
但如今已經變換了劇情,
這一次我卻是礙難從命。
然而場景巳然編排註定,
腳下是無可更改的途程。
虛情假意使我自憐自嘆,
度此一生决非漫步田園。
1946年
張秉衡譯
三月
大陽散着熱氣,纍得汗水淋漓,
峽𠔌狂亂呼嘯,如同着了迷。
春天的活兒可真夠多呀,
好像健壯的女飼養員忙個不迭。
雪,缺乏血液,奄奄一息,
樹枝露出高低不平的青皮。
可是木叉在施展無窮的力量,
牛棚裏彌漫着盎盎的生機。
這樣的夜呀,這樣的白晝與黑夜!
晌午時刻融化了的雪水滴滴,
房檐下倒垂的冰溜那麽纖細,
徹夜不眠的溪水叨叨絮絮!
馬廄牛棚,都把門欄敞開。
鴿子在雪地上啄食麥粒,
萬物復蘇,全是因為——
清新的空氣中飄來了糞肥的氣息。
1946年
烏蘭汗譯
復活節前七日
四周仍是夜的昏暗,
時光還是這般的早,
蒼穹懸挂星辰無數,
顆顆如白晝般光耀。
若是大地有此機緣,
夢中迎來復活詩篇。
四周仍是夜的昏暗,
時光還是這般的早。
廣場始終這樣平展,
從十字路鋪嚮街角;
待到黎明暖風吹拂,
千年的日子還嫌少。
大地仍是光禿一片,
無奈依舊赤手空拳。
夜半鐘聲如何敲響,
配合聖歌婉轉回環。
從復活節前的三日,
擰成了漩渦的水花,
不停地淘掘着兩岸。
就在基督受難之日,
樹木沒有一絲裝扮,
仿佛祈禱者的行列,
鬆林挺起排排軀幹。
但是在那城鎮之中,
會聚在狹促的空間,
光禿禿的林木一片,
凝望着教堂的欄柵。
它們眼中充滿恐懼,
驚駭之色一目瞭然。
土地崩裂搖撼震蕩,
庭園舉步走出柵欄,
它們要為上帝安葬。
在壇口看到了燈光,
黑披風和蠟燭成行,
還有那悲哭的面龐——
遮住壇巾
捧送十字架的儀仗,
你要躬身低首施禮,
門外肅立兩株白楊。
行列繞過一座院落,
沿着人行道的一旁,
把春天和她的言語,
一並帶到教堂門廊,
空中散發聖餅餘香。
陽春三月晴空飛雪,
灑嚮階前殘疾人堆:
似乎門內走出一人,
奉獻打開銀色約櫃,
布施淨盡毫無反悔。
連綿歌聲迎來黎明,
悲愴號啕已然盡興。
使徒們默默地行進,
遙看那曠野的孤燈,
吶心泛起空冥寂靜。
待到得知春的消息,
一夜消失七情六欲,
衹須紅日噴薄欲出,
面對復活更生偉力,
死神也要悄然退避。
張秉衡譯
白夜
久已遠去的時光又在眼前飄蕩,
那幢房屋就在彼得堡的一方。
地主之傢掌上明珠降在草原上,
你來自庫爾斯剋纔走進了學堂。
美好迷人的你自有多少鐘情郎,
那個白夜卻衹有你我人一雙。
互相依偎着坐在你傢的窗沿上,
仿佛從你的摩天大廈凌空眺望。
瓦斯街燈真象那紛飛的蝶兒狂,
初次的戰慄催來了黎明時光。
輕聲曼語我詢你傾訴肺腑衷腸,
心兒飄嚮那片朦朧沉睡的遠方。
同樣的情感拴緊了你我各一方,
心底都在把羞怯的忠誠隱藏。
真象是那盡收眼底的全景圖像,
宏偉的彼得堡在涅瓦河邊依傍。
就在這洋溢着春意的白夜時光,
沿着那遠去的河流山川走嚮,
夜鶯為一支支贊頌麯賣弄舌簧,
無邊的林海盡情讓那歌聲徜佯。
惹人憐的黃口鳥兒也無法拒抗,
婉轉啼鳴出自那弱小的胸膛;
這一切喚醒的衹是不安和嘆賞,
充滿在深遠而迷人的林海茫茫。
象是那赤腳的朝聖者漫步仿徨,
白夜沿着籬柵走來不聲不響;
它身後牽出幾絲窗邊絮語聲浪,
偷聽到私房知心話回響在耳旁。
沿着一傢一戶庭院的木板圍墻,
順路聽來的言語聲流連倘佯;
蘋果樹和櫻桃樹舒展枝條臂膀,
披上了淡白色繁花點點的新裝。
這一株株一片片的林木排成行,
幽靈似的白色身影投在路旁;
仿佛為了告別白夜而揮手張揚。
贊賞她此行不虛並且見多識廣。
1953年
張秉衡譯
春天的泥濘小路
天邊燃盡晚霞的餘光,
在荒僻的鬆林泥濘路上,
朝嚮遠方烏拉爾的田莊,
騎者踟躕仿徨。
慢走的馬兒悠悠晃晃,
象是迎合着蹄鐵的音響,
還有那叮咚潺的泉水,
一路匆匆趕上。
暫且鬆開手中的繩繮,
騎者讓那馬兒慢步倘佯,
春汛泛起了沉悶的轟響,
近在身邊路旁。
仿佛是有人哭笑無常,
原來是蹄下的礫石相撞,
還有那連根掀起的樹樁,
捲入漩渦飄蕩。
燃盡的晚霞閃爍餘光,
襯出遠山林木墨色蒼茫,
宛如那報警的鐘聲敲響,
枝頭夜鶯歡唱。
溝𠔌旁一株孤單垂柳,
俯身低下枝葉紛披的頭,
騎者學那古時緑林魁首,
唿哨一聲長嘯。
這熾熱的情懷和操守,
是為了怎樣的戀人煩憂?
填滿霰彈的槍口烏油油,
要在密林尋仇?
原來是帶着滿身污垢,
走出政治逃犯的藏身溝,
朝着騎馬或徒步的朋友,
走嚮遊擊哨口。
蒼天大地叢林和田疇,
都捕捉到這聲音的稀有,
裏面包含着迷惘和痛苦,
幸福伴着憂愁。
張秉衡譯
傾訴
生活又是無緣由地返回,
和它曾古怪地中斷一樣,
我依舊在那古老街道上,
也是相同的仲夏日時光。
同是那些人和那種煩憂,
夕陽的餘輝也不曾盡收,
但死樣的昏暗匆匆奔走,
把那霞光抹上馬場墻頭。
女人們披上廉價的裙衫,
夜晚纔把那高跟鞋試穿,
過後在那鉛皮的屋頂上,
反射出敲擊閣樓的音響。
依然是邁着倦怠的腳步,
遲緩地跨過了那道門檻,
從地下室上來走到地面,
取了一條斜徑穿過庭院。
我仍是準備了種種藉口,
可又覺得總是依然如舊。
善意的女鄰居繞開避走,
留下我們兩人在她身後。
千萬不要哀傷痛哭失聲,
也無須撮起腫脹的雙唇。
這會勾起心中痛楚深沉,
別觸動火熱青春舊傷痕。
紅酥手不要撫在我胸間,
你我有傳情達意一綫牽。
無心無意之中時時相見,
任它擺布聽憑命運偶然。
年華流逝你會結成婚配,
忘卻那一時的迷戀沉醉。
成為婦人需要跨一大步,
神魂顛倒也須勇氣十足。
面對女性的迷人的雙手,
俏麗頸背和圓潤的肩頭,
滿懷纏綿和眷戀的感受,
我的虔誠景慕永世不休。
暗夜儘管投下一副鐵環,
把我完全限在憂傷之間,
還有更強的力牽嚮一邊,
那是激情在召喚着割斷。
1947
張秉衡譯
城市之夏
細語輕聲,
伴着熱切的步履匆匆,
青絲漫捲發頂,
頸後略見蓬鬆。
頭飾之下,
女人的目光透過面紗,
擡頭回首霎那,
辮梢飄拂揮灑。
酷熱街巷,
預示着夜來雷雨一場,
沙沙腳步聲響,
緊傍庭院宅旁。
斷續雷鳴,
天邊響徹清脆的回聲,
簾捲徐徐清風,
窗前輕輕飄動。
萬籟俱寂,
大地依舊蒸騰着暑氣,
閃電時斷時續,
掃亮暗夜無際。
燦爛輝煌,
又是一天炎熱的朝陽,
街心積水閃光,
夜來驟雨一場。
苦臉愁眉,
仿佛惺忪睡眼低垂,
百年椴樹巍巍,
濃香繁花未褪。
1953
張秉衡譯
風
死去的是我活着的是你,
風兒如泣如訴,
撼動了叢林和房屋。
它搖蕩的不是棵棵松樹,
卻是成片林木,
在無盡的遠方遍布,
就仿佛是帆檣槳櫓無數,
港灣水上沉浮。
决非爭那豪氣十足,
也不是為了無名的怨怒,
衹是伴着煩憂,
為你把搖籃麯尋求。
1953
張秉衡譯
酒花
常春藤纏繞着爆竹柳,
樹下把避雨的地點尋求。
一件風衣披在你我的肩頭,
擁抱着你的是我有力的雙手。
原來這並不是常春藤,
卻是濃密的酒花一叢叢。
那就更好讓我們打開披風,
讓它在自己身下寬舒地層平。
1953
張秉衡譯
初秋豔陽天
醋慄葉子長得粗厚繁茂,
人在傢中笑得門窗在叫,
主婦們切割????漬加調料,
丁香嫩芽放在鹵汁裏泡。
樹林子象是在一邊嘲笑,
把這些笑聲朝山坡上拋,
榛樹在那裏受陽光炙烤,
泉是被篝火的熱氣燒焦。
這裏一條小路下到山𠔌,
還有許多幹枯的水朽木,
那片片積水憐愛這初秋,
把這一切都收容在一處。
世界原本單純而又清楚,
决非聰明人設想的糊塗,
就好比水淹了蒼翠林木,
一切的一切都有着歸宿。
一旦面前的一切都燒光,
眼睛也無須徒然地迷惘,
那白色的秋天的霧茫茫,
卻象蛛絲一般粘到窗上。
從庭院籬墻引出的小路,
消失在一片樺樹林深處,
院裏笑聲伴着傢務忙碌,
同樣的笑語歡聲在遠處。
1946
張秉衡譯
婚禮
遮不住門後片語衹言,
說不盡的話續續斷斷,
子夜以後纔求得安閑,
極度的睏倦迎來黎明,
多麽想闔上睡眼惺忪,
客人們紛紛告別散盡,
回去的路上伴着琴聲。
琴手也從甜夢中驚醒,
再把那琴鍵按在手中,
白色鍵盤上手指飛騰,
伴送遠去的笑語歡聲。
一切又一次重新開始,
說不盡的話無休無止,
這是溫暖的親人酒宴,
直接送在新人的床邊。
新娘裹起雪白的衣裳,
喧鬧襯托出儀態端莊,
象一隻白孔雀在飛翔,
輕輕地擦過你的身旁。
她頻頻地輕輕點着頭,
不時舉起纖細的右手,
輕快的舞步踏出拍節,
活象那一隻衹的孔雀。
歡樂的喧鬧掀起激情,
旋轉的輪舞腳步轟鳴,
恨不能尋找一個地縫,
跳進去消失無影無蹤。
小小的庭院睡醒了覺,
你言我語的聲音喧鬧,
夾雜着傢務事的商討,
不時爆發出一聲大笑。
擡頭望見無際的天穹,
一些瓦藍的斑點騰空,
原來是一群傢養馴鴿,
歡快地飛出小小樊籠。
賀客走過一側的庭院,
輕鬆愉快地參加喜筵,
手風琴伴着笑語歡顔,
早早就來到新娘門前。
一扇扇門用氈布鑲邊,
它們好象是忽然想起,
也急忙趕來參加婚禮,
祝一對新人百年長壽,
表達了養鴿人的心意。
生命原本衹是一瞬間,
我們要融化為一點點,
混合在所有人的心田,
也是對所有人的奉獻。
然而現在衹有這婚禮,
還有窗外傳來的歌聲,
襯托着瓦藍色的鴿群,
還有這如睡如醒的夢。
張秉衡譯
傢裏的僕人已被我遣散,
親朋好友各在天之一邊,
總是那種一個人的孤單,
充滿我心中和那大自然。
在這荒涼的看林人小屋,
衹留下你和我廝守居住。
象是歌中唱的那些小路,
叢生的雜草淹沒了半數。
凝望着我們的圓木圍墻,
如今也帶上滿面的憂傷。
我們答應不要任何阻擋,
我們寧願死得公開坦蕩。
我們常無言對坐到夜深,
你埋頭女紅我手捧書本,
直到天色微明不曾驚醒,
記不清何時纔停止親吻。
讓滿樹的秋葉盡情喧鬧,
無所顧忌地在風中飄搖,
昨日的悲傷還遲遲未了,
卻勝不過又添新愁今朝。
讓我們傾聽九月的音聲,
都是些眷戀和嘆賞之情!
一切都成了秋天的絮語,
直到精疲力竭生命告終!
象那叢林一樣枝禿葉光,
你也仿效着卸去了衣裳,
就這樣投入擁抱的臂膀,
衹是一件綢衫遮在身上。
當生活陷入煩惱與痛苦,
你卻能阻擋了絶望之路,
你的美就在於勇氣十足,
就是它把你我牢牢係住。
1949
張秉衡譯
童話
這是在很久以前,
一個神話般的遠方。
一個騎士沿着河旁,
穿過廣漠的草場。
他忙着尋條小路,
但透過草原的塵霧,
迎面看到濃密樹木,
就在前方遠處。
颯爽的精神減弱,
心中一個念頭閃過,
飲馬不能走近小河,
快把繮繩鬆脫。
但騎士並不聽從,
驅使馬兒任意奔騰,
飛快地跑了這一程,
朝嚮山崗樹叢。
轉過了一座山丘,
又來到了一條幹𠔌,
林中草地遇在半途,
越過山峰一處。
眼前是一片窪地,
一條小路出沒草際,
循着野物點點足跡,
來到它們飲水地。
象是聾人不聽喚,
也不信自己的感官,
衹顧牽馬走下陡岸,
讓馬兒暢飲一番。
幽暗的洞在河邊,
洞的前方一片淺灘,
仿佛一股琉璜緑火,
照亮洞口山岩。
騎士眼前的所見,
是血色的煙霧一片,
還有那茫茫的林海,
似在遠方召喚。
騎士急忙挺起腰,
策馬越過一個山包,
迎着那個召喚快跑,
響應它的感召。
他緊緊握住長矛,
原來是他親眼看到,
一條竜的頭和尾梢,
還有堅硬鱗爪。
竜張口打個呵欠,
噴出火光象是閃電,
繞着一個妙齡少女,
整整盤了三圈。
當中還有一頭蛇,
身軀蜿蜒象根長鞭,
用它那涼滑的脖頸,
搭在少女雙肩。
按照那裏的習慣,
凡是美麗的女俘虜,
都要當作最好貢獻,
送給林中怪物。
少女的父老家乡,
情願拿出房捨田莊,
作為這姑娘的贖金,
嚮竜提出報償。
那蛇纏住她的手,
又緊緊裹住她咽喉,
要把犧牲者的痛苦,
讓這姑娘嘗夠。
看到這樣的哀求,
騎土又怎麽能忍受,
手持長矛騰空而起,
誓與竜蛇搏鬥。
轉眼即是幾百年,
同樣的雲同樣的山,
同樣的溪流河水間,
悠悠歲月依然。
騎士頭上的戰盔,
廝殺中被打得開花,
忠實的馬踏住了毒蛇,
讓它死在蹄下。
那馬和竜的屍體,
並列着倒在沙灘上,
少女受驚神志不清,
騎士昏迷不醒。
頭上是紅日當空,
瓦藍的天清明無風。
這姑娘是大地之女?
還是郡主王公?
有時是感到幸福,
不禁流下歡樂的淚,
有時仍舊如癡如醉,
忘記一切昏睡。
兩人的心還在跳,
他和她在爭取生命,
有時漸漸恢復清醒,
有時重入夢中。
轉眼即是幾百年,
同樣的雲同樣的山,
同樣的溪流河水間,
悠悠歲月依然。
張秉衡譯
八月
象是忠實地遵守着諾言,
旭日早早就在天邊出現,
一道道紅裏透黃的光綫,
從窗簾直照到長椅跟前。
這赭石色的溫熱的陽光,
照遍了附近的樹木村莊,
潮濕的枕巾和我的臥床,
還有書架後面那一面墻。
我想起是為了什麽原因,
纔會稍稍沾濕了這枕巾,
就是夢見你們為我送行,
一個隨着一個走在林中。
你們三三兩兩或是一群,
這當中不知誰忽然想到,
今天按舊歷是八月六號,
基督變容節恰好在今朝。
那是沒有火的普通的光,
來自那基督變容的山上,
讓秋日顯現上天的徵兆,
普天下的人都受到感召。
你們穿越着走過的地方,
是一片細小光禿的赤楊,
但這墓地林葉上的顔色,
卻象刻花糕餅似的薑黃。
搖動樹頂的風已經平靜,
仰望着溫柔閑適的天庭,
遠處的雄雞一聲接一聲,
不斷地唱出報曉的啼鳴。
在這丈量過的國有墓地,
到處都是死一般的靜寂,
看着我已經逝去的面龐,
掘個墓穴比照我的身量。
你們大傢都會親耳聽見,
一個平靜的聲音在身邊,
那是已經預知天意的我,
說話的嗓音絲毫沒有變:
“永別了,在這基督變容
和救主節的晴朗的一天,
請用那女性溫柔的手掌,
最後撫平我命運的創傷。
永別了,多年不幸時光,
女人的變幻莢測的召喚,
無止境的卑微還有低賤!
一生我都在充分地承擔。
永別了,伸展寬闊翅膀,
為的是勇敢自由的飛翔,
伴送着世間的創造之神,
還有那應驗的言語篇章。”
張秉衡譯
鼕之夜
沒有了任何分界,
天地之間是一片白。
桌上燃起了蠟燭一臺。
象那夏日的蚊蟲,
一群群地追逐亮光,
團團的雪花撲嚮門窗。
風雪在窗面凝挂,
結成圈圈道道冰花。
桌上燃起了蠟燭一臺。
燭光映照在屋頂,
投去手足交叉的影,
那是結合一起的運命。
褪下的兩衹小鞋,
落到地面發出輕響,
幾點燭淚滴落衣裳。
一切都已經消失,
風雪的夜是一片白。
桌上燃起了蠟燭一臺。
燈火在風中搖蕩,
誘惑的天使在飛翔,
展開那兩衹愛的翅膀。
整個二月是這樣,
天地之間是一片白,
桌上燃起了蠟燭一臺。
1946
張秉衡譯
分離
他從門檻上嚮裏張望,
認不出這就是傢。
她的離去就象是逃亡,
把凌亂痕跡留下。
這兒一切都是亂糟糟,
看不出怎樣纔好,
因為兩眼布滿了淚痕,
衹感覺頭腦昏沉。
清早起就是嗡嗡耳鳴,
是夢中還是清醒?
為什麽心中總是浮現
對那大海的思念?
仿佛透過結了霜的窗,
見不到希望的光,
心中盤結雙倍的悲傷,
有如荒漠的海洋。
她那可親可愛的面龐,
對他總是一個樣,
象是漫長的一道海岸,
總要擁抱那涌浪。
潮水不斷涌來又涌退,
淹沒砂石一堆堆,
隨同她的面影和形體,
他的心沉入海底。
在那痛苦惱人的時光,
生活總伴着迷惘,
她乘了命運的大海浪,
漂浮到他的身旁。
在數不盡的困苦當中,
繞過多少個險灘,
攜帶着她的驚濤駭浪,
任她沉浮漂蕩。
如今她已經永遠離去,
許是屈從於暴力,
兩個人被這分離吞食,
悲傷永不會消失。
他茫然環顧左右四周,
她確已匆匆出走,
到處是一堆堆的雜物,
翻撿過個個抽鬥。
直到傍晚他仍在彷徨,
撿拾留下的衣裳,
一件件放回她的衣箱,
還有剪裁的紙樣。
突然她似乎就在眼前,
手縫的內衣一件,
帶着不曾抽出的針綫,
淚水代替了語言。
1953
張秉衡譯
客西馬尼的林園
遠方閃爍的群星,
無意照亮蜿蜒的路程.
小路盤旋在橄欖山,
腳下水流急湍。
芳草地中斷在半途,
後面開始的是銀河路。
亮灰色的橄欖果,
要拼命乘風舉步。
盡頭就是那沃土的林園,
他吩咐門徒留在墻邊,
“我心萬分悲痛,
你們要和我一同儆醒”。
無所不能地顯現神跡,
他已從容地放棄,
如同拒絶了高利藉貸。
如今已經和我們一樣,
無需任何贖買。
遙遠的夜,
已是一片空幻,
茫茫的虛無縹緲間,
衹有這一處可住的林園。
眼望這昏暗的虛空,
既無始也無終,
他極力祈求天父,
把這苦杯免除。
祈禱減輕了倦怠,
他又一次來到園外。
但門徒已被睏乏戰勝,
紛紛倒在路邊草叢。
他把衆人喚醒:
“天父讓你們與我同在,
卻睡在這裏一動不動。
人子的時刻已到,
他已被賣在罪人手中。”
話音剛剛落下,
出現了流浪的奴僕一群,
他們手持刀劍棍棒,
前面的猶大是帶路人,
準備好出賣的一吻。
彼得拔劍和暴徒對抗,
一人的耳朵被斫落地上.
他的聲音響在衆人耳旁,
“收起你的劍,
刀槍解决不了爭端。
“難道不能請求我的父,
派來無數的天兵相助?
仇敵那時就會四散奔逃,
不會損害我絲毫。
“生命的詩篇已讀到終了,
這是一切財富的珍寶。
它所寫的都要當真,
一切都將實現,阿門。
“請看,眼見的這些
都應驗了箴言,
即刻就會實現。
為了這警喻的可怖,
我願擔着苦痛走嚮棺木。
“我雖死去,
但三日之後就要復活。
仿佛那水流急湍,
也象是絡繹的商隊不斷,
世世代代將走出黑暗,
承受我的審判。”
張秉衡譯
“人有名氣並不見得美麗……”
人有名氣並不見得美麗,
不是名氣使人高大挺立。
不要事先準備檔案資料,
不要對着手稿瑟瑟戰慄。
創作的目的——是獻出自己,
不是招搖過市,不是追求勝利。
如果成了人們口中的笑柄,
你一文不值,委實可鄙。
生活中不可自吹自擂,
生活得要如此這般:
贏得博大的愛慕,
聽到來來的召喚。
應當在生命中留有餘地,
不要在稿件中留下空白。
生活中的整章整節,
可以勾劃到頁邊之外。
一頭潛入無名者深淵,
在那裏藏起自己的腳步,
如同一個村莊茫茫一片,
全村沉沒於迷霧。
別人緊追慢趕走完你的路程,
踏着你的足跡,
但是你自己不必去分辨——
是失敗還是勝利。
保持自己的本色,
絲毫也不能讓步,
應當做個活人,活人,
衹能是活人——直到生命結束。
1956
烏蘭汗譯
無題
你平時不愛說話,而愛耍小脾氣,
可此刻卻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讓我把你的秀美
深藏在詩的幽閣裏。
瞧,燈罩裏透出的亮光
已使這間陋室、
墻角和窗邊,
以及我倆的身影面目迥異。
你跪在沙發床上,
就像土耳其人的模樣。
無論在明處還是暗處,
你爭論起來老是帶着孩子氣。
幾顆項珠散落在你的衣裙上,
你神思恍惚又把它們串在一起。
你的神情那麽憂鬱,
你那坦率的談吐絲毫也不掩飾。
你說得對,愛情這個字眼太俗氣,
你一定要給它另起一個名字。
要是你願意,我可以為你
重新命名整個世界和所有的詞語。
難道你憂鬱的神情能反映
內心深處的豐富情趣
和若隱若現的底藴?
那麽你的眼神為什麽這樣悲痛?
1956
毛信仁譯
雨霽
寬闊的大湖像—衹瓷盤。
湖的彼岸聚集着雲團,
這一堆堆白色的雲,
原來是嚴峻的山的冰川。
根據陽光亮度的交替,
樹林也在把色調變更。
忽而整個兒燃燒,忽而又罩上
飄落煙塵的黑色陰影。
當淫雨霏霏的日子快要結束,
雲霧中呈露出一片湛藍,
天空在雲隙間多麽喜悅,
小草兒心田裏多麽歡暢!
風兒清除了遠雲,平息下來,
太陽把光彩朝大地拋灑。
緑色的葉兒晶瑩滴翠,
就像有色玻璃上的寫生畫。
窗口宛如一幅教堂壁畫,
聖徒、苦行僧和帝王
戴着失眠的閃光之冕,
自內嚮外朝永恆眺望。
仿佛遼闊的大地
就是教堂的內景,
有時透過窗口,竟能聽到
聖歌合唱的裊裊餘音。
大自然、世界、深邃的宇宙,
我守護你長久的造福,
滿懷心靈深處的顫悠,
幸福的淚珠滾滾而出。
1956年
力 岡、吳 笛譯
音樂
高樓像了望塔一般聳立。
沿着拐角上窄窄的樓梯,
兩個大力士擡一架鋼琴,
仿佛在把鐘擡進鐘樓裏。
在浩瀚的城市海洋之上,
他們把鋼琴不斷往上高搬,
好像在攀登多石的高原,
銘刻戒條的古碑依稀可見。
如今鋼琴已擺在客廳裏,
城市在呼嘯、喧嘩和吵嚷,
猶如神話裏海底的水下,
它沉在腳下仍安然無恙。
一位住在六層的居民,
從陽臺上朝大地望去,
似理所當然地製控着,
他用雙手將大地托舉。
他回到房裏之後彈出的,
不是別人譜寫樂麯的清音,
而是自己的思想、贊美詩麯,
嗡嗡響的彌撒麯、沙沙響的樹林,
一陣陣即興樂麯表達了:
夜晚,火焰,滾雷般的消防水桶,
陣雨下的林蔭道,車輪的敲擊,
大街的生活,單身漢的命運。
蕭邦就是這樣,在燭光下,
在黑色的鋸成的譜架上,
記錄下了自己的幻夢,
取代過去的天真爛漫。
或是,瓦爾基裏女神
沿着城市住宅的屋頂,
飛翔並發出雷電的轟鳴,
超越了世界,傳遍四代人。
或是在柴可夫斯基筆下,
伴着地獄裏的轟響和折裂聲,
保羅和弗蘭齊斯嘉的命運
把整個音樂廳感動得淚水涔涔。
1956
顧藴璞譯
初雪
暴風雪在室外狂呼怒吼,
把一切全都吹到遠處。
賣報女身上撒滿雪花,
售貨亭也被大雪覆蓋。
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
我們仿佛不止一次地覺得,
雪是由於隱瞞,
並且是為了轉移人門的視綫而下的。
這個不知悔改的隱瞞者,——
在紛紛揚揚的潔白綫條下
常常把你
從邊遠地區送回傢!
一切都被掩埋在團團白雪中,
連視綫也給白雪蒙住,
一個影子像個醉鬼,
摸索着走進院子。
它的動作急急匆匆:
大概再一次不得不
為什麽人
隱瞞什麽罪惡行徑。
1956
毛信仁譯
雷雨之後
空中充滿疾馳而過的雷雨氣息,
一切都欣欣嚮榮,一切都像在極樂世界裏自由呼吸。
丁香長出一串串淺紫色的蓓蕾,
吸進一股股清新空氣。
天氣變化使萬物生意盎然,
雨水把屋頂的流水槽溢滿,
然而天空卻越來越明亮,
連烏雲後面的高空也一片蔚藍。
畫傢的手筆越來越力量無窮,
把一切污泥濁水蕩滌無遺。
生活,現實和往事,
已在畫傢的顔料缸裏顯得煥然一新。
對半個世紀往事的回顧,
孰像疾馳而過的雷雨那樣紛紛後退。
世紀已不再受他的照顧,
該為未來開闢道路。
並非動蕩和轉折
才能為新的生活掃清道路,
而人們的坦誠、激情和獻身精神
更應該倍受鼓舞。
1958
毛信仁譯
密林中
秋天的樹林長滿了茸毛,
林中有陰影、夢和寂靜。
無論鬆鼠、貓頭鷹或啄木鳥
都不能把它從夢中驚醒。
當太陽登上白天的斜坡,
沿着秋的小徑走進樹林,
嚮周圍斜視,擔心的是,
林中有沒有暗設的陷阱。
樹林裏長着蕨和懸鈎子,
傳出熊蜂的男性低音和中音。
整個林子扯滿一張張蛛網,
還有那啤酒花球果的織錦。
林中是橫七竪八的樹木,
周圍揚起雲霧般的草屑,
遠方遙聞喔喔啼的公雞,
時不時中斷悠揚的旋律。
懷着一種可怕的恐慌,
仿佛那裏大禍已經臨頭,
公雞們輪翻地用不同聲調
嚮大地預言寒鼕的節候。
1956
顧藴璞譯
雷雨
空中充滿疾馳而過的雷雨氣息,
一切都欣欣嚮榮,一切都像在極樂世界裏自由呼吸。
丁香長出一串串淺紫色的蓓蕾,
吸進一股股清新空氣。
天氣變化使萬物生意盎然,
雨水把屋頂的流水槽溢滿,
然而天空卻越來越明亮,
連烏雲後面的高空也一片蔚藍。
畫傢的手筆越來越力量無窮,
把一切污泥濁水蕩滌無遺。
生活,現實和往事,
已在畫傢的顔料缸裏顯得煥然一新。
對半個世紀往事的回顧,
孰像疾馳而過的雷雨那樣紛紛後退。
世紀已不再受他的照顧,
該為未來開闢道路。
並非動蕩和轉折
才能為新的生活掃清道路,
而人們的坦誠、激情和獻身精神
更應該倍受鼓舞。
1958
毛信仁譯
唯一的日子
在許多嚴鼕季節裏
我記得鼕至那幾天。
每個日子縱然不會重複,
卻又數不勝數地再現。
那幾個日子漸漸地
連結威整體一片——
那是所剩的唯一的日子啊,
我們覺得時間已停止嚮前。
我無一例外地記住它們:
嚴鼕快要過掉一半,
濕漉漉的道路、滴水的屋頂,
大陽在冰上愈曬愈暖。
情人們仿佛在夢中,
彼此急切地吸引,
在高高的樹梢上
椋鳥曬得汗涔涔。
睡眼惺忪的時針
懶得在表盤上旋動,
一日長於百年,
擁抱無止無終。
1959年
力 岡、吳 笛譯
諾貝爾文學奬
我算完了,就像被圍獵的野獸。
有的地方,人們有光明和自由,
可緊跟我的卻是追殺的喊叫,
我已經無法到外面去走一走。
漆黑的森林和池塘的陡岸,
還有被砍倒的樅樹的樹幹。
通嚮四方的路已經被切斷。
一切都聽天由命,隨它的便。
我可到底做了些什麽壞事,
我是殺人犯,還是無賴、潑皮?
我僅僅是迫使全世界的人
為我美好的家乡羅斯哭泣。
但儘管已面臨死期,
我也相信,有朝一日,
善的精神定將壓倒
卑鄙和仇恨的邪力。
1959年
餘一中譯
錄自《俄羅斯白銀時代精品文庫·詩歌捲》
版本說明
顧藴璞譯詩,選自《帕斯捷爾納剋抒情詩選》,花城出版社1991
力 岡、吳 笛譯詩,
選自《含淚的圓舞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
毛信仁譯詩,選自《帕斯捷爾納剋詩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
張秉衡譯詩,選自《日瓦戈醫生》,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
劉湛秋譯詩,選自《蘇聯當代詩選》,外國文學出版社1984
餘一中譯詩,選自《俄羅斯白銀時代精品文庫·詩歌捲》,
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