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诗三首
致安娜·阿赫玛托娃
似乎我在挑选可以站立的词,
而你就在它们之中,
如果我不能够,也算不了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错误。
我听见屋顶上雨水的低语,
在人行道和马路牙子上衰弱的田园诗。
某个城市,从第一行涌起,
在每一个名词和动词中回响。
春天到来,但依然无法出门。
订货人的最后期限就要到期。
你俯身于你的刺绣直到你哭泣,
日出和日落熬干你的眼睛。
呼吸远方拉多加湖的平静,
你的双腿在浸入的浅水中颤栗。
如此的蹓跶并没有带来宽慰,
黑暗水道的气味,如同去年夏天的衣柜。
干燥的风划过,就像经过核桃裂开的壳,
拍打着树枝、星星、界桩和灯盏
闪烁的一瞥。而女裁缝的凝视
一直朝向看不见的上游。
从那不同的方位,眼光变得锐利,
意象的精确也以同样的方式达成,
但是可怕力量的解决
就在那里,在白夜刺眼的光线下。
我就这样看你的脸和你的神情。
不,不是盐柱,是你五年前用韵律固定住的
罗得妻子的形象,蒙眼而行,
为我们克制住回头看的恐惧。
你是那么早地,一开始就从散文里
提炼出你挺立的诗,而现在,
你的眼睛,像是引燃导体的火花,
以回忆迫使事件发出颤动。
1928
注1:该诗译自“BorisPasternak:_Select_edPoems”(Trans.by Jon Stallworthy and PeterFrance,Penguin Books,1984),同时参照了美国诗人RobertLowell的英译本(RobertLowell:Imitations,Faber and Faber,1962)注2: 阿赫玛托娃曾于1924年写下《罗得之妻》一诗。据《圣经·创世纪》记载,由于索多玛等地的人罪孽深重,上帝决定降天火惩罚,事前遣天使叫罗得携妻女出城往山上走,但“不可回头望”。罗得的妻子忍不住回头一望,变成了一根盐柱。
致M. T.
你是对的,你翻开你的衣袋
并说:“好吧,请搜寻,检查。”
所有对我一样,雾为何潮湿。
所有都会证明——三月的一天。
树木披着它们柔和的外衣,
牢牢扎根在一片藤黄色里,
虽说它们的枝条因为
痛苦的重负而难以伸展。
一阵露水在枝叶间抖颤,
飘闪,像绵羊身上的毛:
露珠滚动着,像刺猬一样,
鼻尖拱进了干草堆里。
所有对我一样,无论刮来
怎样的风,或什么人的闲谈。
所有的嘀咕在雾里消失了
我听见院子里的春天。
所有对我一样,无论穿着
是否合身,或显得时鲜。
无论命运怎样击打,在诗人
这里,都会像梦一般消散。
当波涛命定曲折地穿行
因屈从而劈出一条条河道,
诗人如烟雾在矿坑里推进,
转向另一个威胁的结局。
他会从浓烟的裂隙上方
升起,尽管已在热气中压扁。
如同谈论泥炭,未来的人们会说:
“他的时代曾那样燃烧。”
1928
注:M.T. 即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诺贝尔奖
犹如被围捕的野兽,我
隔绝于朋友、自由和光,
四周都是追猎之声,
我已经无处可去。
黑暗的密林和池塘边岸,
成片倒下的树木躯干。
没有向前的路,也无退路。
我的一切都完了。
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我杀了人么?或者是盗匪?
我让整个世界哀怜
只因我故土的美丽。
但是尽管死期将临,
我也相信,总有一天
光明的精神必将压倒
残忍、怨恨和黑暗。
围猎圈愈来愈收紧
对一个错误的猎物。
在我右手我什么也不是,
没有人忠实和真实。
这套在喉咙上的绳索
我愿它再勒一次,
我的泪水会揩去
被我右手的某个人。
1959
注:帕斯捷尔纳克于1957年在国外出版《日瓦戈医生》,195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很快受到举国上下的大肆声讨和严厉批判。1959年7月,他写下这首诗,作为对整个事件的悲愤回应。诗最后的“右手”:在写这首诗的前几天,诗人曾对伊文斯卡娅说她是自己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