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瓜自选诗20首
“小猫钓鱼”船型音乐盒
“被潜水员的橡胶蹼手圣杯般捧起。”
——沃尔科特
夜里他们争吵,一枚火龙果
贴着眼镜片飞过,
果汁和果肉四溅在墙上,
像一场凶杀。
然后他们停下,困惑于
一阵熟悉的琴声。书架与
写字台之间的深渊,
炮弹击中了它——
它破碎,四处散落的
零件中有那么
一两件,是无形的。混杂于
生活的灰屑之中,
在地板的海床深处
火焰般地翻滚、熄灭。
他们不再说什么,
将它打捞上岸。台灯的
夏日、书的椰子树,
网页的海浪从耳机
小螃蟹的背上冲刷而过。
重新粘好它的甲板、
桅杆、旗帜、锚,
将它的发条旋转几圈。
汽笛声中他们擦拭
墙面,并感谢,
那一道道淋漓的血迹不是
红色而是粉色,像
一群火烈鸟,消失在海平线。
乱葬岗
无人修建纪念碑,
述说这场战役。
代码的壕沟间,
“一元畅骑”的月卡
像掀开的怀表
被掩埋,相片上,
最后的吻早已分解。
收件箱的废墟中,
饥饿的电子蚕食着
曾一次次为归程
解开铜锁的短消息。
鞍座,被行业的
寒冬枭了首,L型与
M型的轮胎之间
拖曳着流干了机油、
铁锈四溢的肠子。
偶然,我再次
经过这片高架桥与
购物中心之间的坟场,
看见它们依然是
几年前死去时的姿势。
字母的徽标在暮色中
反射着往昔帝国的荣耀,
岁月被工地蓝色的围墙
阻挡,没有蚂蚁成群,
也没有乌鸦,徘徊
在它们堆叠的山头。
灵魂,不能跟随肉身
在春秋运行中重新流转。
焦躁的铃音,传自身后
一辆崭新的单车。
橘柚的黄色,等待
新的订单拎起油漆桶;
清脆,记起自己也曾是
那么快乐地回响在
眼前这些已成空壳的铃铛中。
须尽欢
十二月,黑暗在延长。
三号晚上,驯鹿已早早地
降临到商场中央的空地。
它们是一些粉白色的塑料。
它们身后,圣诞老人像是
驾驭着一群放干了血的尸体。
附近,服装店的天花板
悬吊着一片片写有70%、
50%的黄色乌云。墙上的海报
警示着:“低价风暴即将过境”。
橱窗玻璃上天真的涂鸦
消失在又一层水雾的覆盖下。
在“须尽欢”冰淇淋店,
服务员把裹满了芒果酱的冰棒
伸进盛有液氮的罐子。哗——
那么激动,一眼小小的喷泉。
这些知识我都学过,课本上
氮气的沸点,那些走上街头的
学生和工人,奴役的变形史。
我都学过,但第一次明白,
沸腾,可以是这样的寒冷……
大绳队里的女孩
“只是不知道有别的可以唱”
——中岛美雪
I
闲暇时它柔软,
爱瞌睡,
卧在体育委员的书桌里。
语文课,
成语词典教我们
它的前世。
数学课,它三四米长,
但蜷缩成近乎不存在
却又真实存在的无穷小。
课间它困惑,
在沙包、鸡毛毽儿、
悠悠球和GBA之间,
它遇到身份认同的问题。
接着物理课,它的白色
乃是反射了日光,
另外一半却是颜料的混合,
任何光线也不能回返。
然后是政治课,告诉你
即便你死了,它依旧在那里。
我们唯一的哲学。
最后,生物课。
隐藏在草丛深处。
在海绿色的少年时代,
一条假寐的银环蛇。
II
如今它是那些往日
为数不多的残余:
一道淡淡的噬痕,
烙在额前,依然在冷却。
比起疼痛,
它的可怕要更复杂:
首先,它不理解疼痛。
它需要翻译,
需要一旁计数的裁判员
推算我们和其它班级的差距。
其次是渐渐的,
你也将忘记你的疼痛,
你和它一样,只想着
一件事:别出错。
最可怕的是你看见
你的朋友一个接着一个
在跃起的瞬间消失,
融入它,成为它的一部分。
冬日,学校空旷的操场,
几根绳子在做着
奇异的早操。
最终那些绳子也消失了。
只有节奏,
呼呼,运行在空气中。
你什么也看不见,
水泥地的稿纸涂满了
它们电码般难解的语言。
III
我尝试过一些别的形式
来重构它:
(但都失败了。)
它是磁针我们是一张
黑胶唱片,它读取我们。
可这依旧令人害怕。
或者,反过来,
它是某种“理念”,
我们去分有它。
它是日光我们是
以雨的方式不断返回的河水。
甚至它是中断但不终结的历史,
我们轮流去做皇帝,
其余时间我们渴望,
并挨饿……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它是一个发条玩具而
我们是拧它的力。
你拧它时,
它是被你表妹抢走的发条熊,
它的身体重合于天上
一朵云的形状;
我拧它时它是皮筋飞机,
螺旋桨蜂鸣的岁月,
它知道,它理解,
为什么我不成为一个大人。
IV
接近年末的那几周,
每天我等待傍晚,
班主任“下楼”的命令。
这时我便望向她。
她脱下外套。
红色的毛衣,有时是米色。
阔腿牛仔裤。
我找一些借口,
像“他总是跳坏,请让我
站在你后边”。
如此,她总是出现在正对面。
我看她。有时我会邪恶,
想象自己就是那条绳子,
贴着她的面颊掠过。
或者干脆我已经抽打到她。
没错,绳子有时
的确会替我做这事。
我抽打,我后悔。
一些夜里我醒来,
看见她纵身跃入一片黑暗。
她说,别怕。
如今冬日如此漫长,
勇敢的凌空已不复存在。
在昼魇镇
I
素描画潦草的日光下,
风的大师,在即兴:
一片树叶、枯井、
众楼间的过道……
你也将是他的乐器,
在蛛丝马迹的谱子上
苦苦寻觅。而亮起的
屏幕依旧镜子般
照见我这边:窗外,
人,被力量按住,
嘲哳着,
像痛苦、孤单的音孔。
II
一些小物件:硬币
和钓线,半截鹿腿。
铁钩下四溅的阴影。
腥的斜线,打满屠宰室。
你握着门票走进马戏厅
辉煌的鞭声。
你调查失窃的钻石。
而长街的尽头藏着另一条街,
另一些人在挨饿,
索要一块过期三明治。
怯生生,从洞窟里探出头,
成全这明亮的噩梦。
III
沿路你拾捡碎片。天上
任务清单点着卯,
确保你顺利
由小荒谬,踏上荒谬的平原。
你拼凑它们就像
它们自己在回忆:这些肮脏、
沾染着病毒的小东西,
过去是一位天使。
最后你返回地牢。
熄灭我端来的蜡烛,静静坐下。
你我之间那无穷无尽的黑暗,
在你的品尝中逐渐减少。
一起玩《月兔冒险》的晚上
“电子竞技不相信眼泪”
——秦三澍
I
礼花敞亮了除夕夜。
积攒一年,此刻
你挥胡萝卜如土,
整座小店都是你的,
换来龙珠和鞭炮,
去镇中心大闹一广场。
而我这边安静,黑暗,
只有电视机播放着
关于小康社会
已经实现的春晚。
观众席的意思是说
“除我之外,皆为戏剧,
新冠的道具亦须佩戴好。”
零点时分,你身后腾挪着
一队舞龙的小老鼠;
观众席不息的掌声下,
皮鞋边,瓜子壳撒落、
四溅,像血。
如此我们在三个
毫不相干的世界中生活。
你们生活,我苟延残喘,
你与他们,同我之间
隔着一道决然如液晶的深渊。
II
我看见你和你的朋友,
长颈鹿琪琪和乌龟莫卡,
狐狸尤里和熊猫波波,
坐在集市的长椅上,
交换糖果、饼干,
聊天,看烟花,
而不抢红包,
像真正的朋友。
我看见几颗糖果
从你鼓囊囊的口袋里漏出来,
滚落到一小块
因为你们的存在
而融化开的雪地上。
我看见蚂蚁正成群结队
从松动的泥土下赶来,
将它们分食。
你还没看见它吗?
必要时可以借用
我的灵视:
不远处还有另一颗
蔚蓝色的糖果无声地,
像黯淡的行星在
你们头上华美的灯笼
所无法祝福的阴影中躲藏。
捡起它,尝尝它。
它全部的甜美已被
我痛苦的菌丝转变。
一起玩《一千零一夜》的晚上
I
你消失在什么时候?
晚宴的残羹晾在厨房,
洗菜池边,
抹布挥发着传说级别的汾酒,
而空气中没有任何酔。
至少我没看到。
长桌上方,那位阿拉伯人弓下腰,
他手中提着的吊灯,
让桌上的十三世纪,从记忆中
找回了“正午”这个词。
他还假装自己不存在。
天花板的空荡,给了我们一种
再也不能离开凡尘的错觉。
一只雄孔雀,立在灯光的边缘。
窗外,谁在向宇宙求偶,
一片明月和无数的星星,缀饰在
某根因骄傲而颤抖不已的覆羽上。
II
走过一些山脉、河流与城镇
的名字。这一小步,
意思是牵好了骆驼,
在傍晚即将散去的鱼市漫游。
肮脏的泥水留下几片鳞,
粘在小腿上,像一些银子。
隔行,耍蛇艺人正驱赶一只猎隼,
你挂念晚饭的下落恰如那只猎隼。
这时就连神也不能打扰你们俩。
但鱼贩的小女儿可以。你偏过头,
读她的唇语和腮红:
如果不在这条鱼的腹中,就是在别处,
夜晚的某处有一颗宝石等待着你。
就是这样,你跳跃,在这张
蹩脚又抽象、过时了几个世纪的地图上。
天花板外面,沙暴真的在刮呢,
你像你的民族践行了一场伟大的翻译——
你一边跳,一边说:“世界!”
III
你消失在什么时候?
一阵骰子声,不是从酒肆,
而是从它的上空飘来。
那是我们。围坐桌前,倾听着诗艺。
像一枚雪花,藏进煤渣和灰烬。
它凋谢。
然后它成熟,留下一颗
坚硬、没有形状的核。水的核。
你的果实在遍野的规则中成熟了。
褪去卡牌的枯叶,那些“天赋”和“状态”,
干脆地落蒂,翻滚着,
离开了我们房间的南部山丘。
而谁的鼻子都没有察觉。
不如删去这一段吧:在
回家的出租车上,一个朋友
摸起口袋,感觉你当时就在那儿。
可当他把手伸进去,
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不如就是你打开了生活真实的门。
你走进那扇门,在那个宁静的夜晚。
你不再是杳杳棋盘上一枚精致的棋子。
IV
冬日,星期天。
早晨把下了一夜的雨
收进抽屉。云朵间有位熬了
一宿的工笔画师,他稍不留神,
你奥妙的宫殿便泄露了一角:
椒房金色的飞檐、灯笼穗子、太液池……
很难说哪里更可能是你的手艺,
云上那片长安,还是
这儿,上海?去年,
你搭火车去耶路撒冷,再转到摩洛哥,
来回花了我好几个梦。地板上,
梦的钢镚
滴溜溜,布施般撒落。
现在你又在哪里呢。用不着猜。
有时候我出门,骑上一辆叫作“哈啰”的彗星;
或者在会议桌上,捧着脑袋,
打一个蜃景婀娜的哈欠;
或者把垃圾分好了类,下楼,分别
扔进标有“开罗”和“华盛顿”的垃圾桶里;
这时,在宇宙的另一端你再次
端起那盏光泽奇异的油灯,
细细擦拭它身上的灰:
漫长的岁月,我一直在等待,
我就是那一次又一次
被你从虚空之中拯救出来的灯神。
搬家的故事
I
五月,枝叶间忙碌着几位造型师,
两个埋头调试着,
其他的在一旁,七嘴八舌,
说这里需要空间,那边太密了也。
而尘埃迫不及待,旋转着,小天鹅般
踮起脚;在无数根颤动的光线中,
一只鸽子从草地上起飞。
飞了那么久。我从没听过更动人的领奏。
II
我拿着我的铁盒子,走在五月
枝叶间。铁盒子上印着月亮和嫦娥,
里面是本科头两年的书信,
和此后五年的没有书信。
一只表里如一的盒子。
现在我感到它又轻了一些,
而周围渐渐热闹起来,仿佛是
留影的那天,蓝天当中有一道航迹云。
III
有一天我会忘记地窖里存放着什么,
纸张好看的花纹、藏了头的文字
一块雪,几瓣做成了标本的
紫荆花、向日葵,后来的每一年
那些并未抵达的消息。
它们真的酿成了一坛酒,
没有色彩和形状。没有内容的酒——
一种纯粹的醇美,像不纯的诗一样。
黑猩猩先生
他长得像布什。从一座假山的尖顶
奔向另一座,冲浪一般的,
踩着晃漾、反光的铁链。这是
假期的第三天,傍晚五点,
退去的人潮露出几辆双人脚踏车
礁石般光洁的脊背。垃圾桶旁,
伶仃的空塑料瓶在倾诉,可草丛静静的。
迎宾象队每日走过的石路附近,
饲料混合着粪便的气味仍不散去。这是
最后几片园区,相机耗尽了电,
放回包中,腹内零食正消化。
难道不是吗?你和他们笑着。像布什。
在另一座假山的尖顶站稳,
同类们坐卧四处,睡眠、捉虱子,
他挥手,望着。尘埃像雪停落在
跑马场猎豹追逐过一簇羽毛的赛道上,
露天马戏厅圆形的孔洞下
云彩在痉挛,清洁工人等待着,
动物艺人留影处,几列付好了钱的
幸福家庭在排队。已经五点了。
望着。于是我们停下,回看他——
那么高,像一只乌鸫伏在树梢,
他用飞翔的姿态,在我们的
惊呼中纵身一跃。暮色令他的
毛发燃烧了一般,走到草地的中心,
挺胸,凝固在一个亮相或是
谢幕的姿势里。我们的喝彩使他满意了吗?
在一家购物中心餐厅的座椅上,在
地铁炫目的广告前,在微信新消息的
提示音和颤动中,这样空旷的夜晚,
笔记本像一颗心灵亮着。谢谢
你们的掌声尽管我已厌倦了,
我索要喝彩因为不远处有一圈高压线,
我不能挣脱世界这五光十色的笼子。
光草闲谈
像绿色的绸缎,一方面是
因为它美——早春,路旁紧缩着
脉管的樱花树,四周是饥饿的灰色,
风摸起来就像冰凉的石头。
而它铺在阳光下,无中生有一般
这新的、玩着露水的幼年。在
过去的一个早晨,
也有这样的绿色套上我的脖颈,
空气伏在一支进行曲硕大的调子下,
将新一轮尘土扬在围墙角落
兰花草细长的茎叶上。红旗在
我们中间,多像一朵高高伸起的鲜花。
但它不是我那种劣质的布料,这是
另一方面——因为它精心的剪裁,
平整的石径像是既好看
又藏住了几根线头的花边,
每年两次,割草机熨斗般烫过。
应该为它放上一个篮子、三四个好朋友,
谈论天气,新旧年;要有
一队棕蚂蚁来回搬运三明治细小的碎屑,
从草叶的缝隙,从那印着配料表、
生产日期的塑料褶皱里;
在远处熟练或是生涩、但都
那么清晰的吉他声中,一顶帐篷附近,
金发的留学生在日光浴,飞过的
鸟儿,都像是洁白的鸽子。
现在你再坐会儿吧,这长椅多么好,
它光亮的木头和铁,在上空未成形的
气旋的凝视下,草坪中心,
四桨无人机像过去的日子安稳得荒谬,
操纵它的新生已换了许多届。
吉他的旋律怎么样?我该回去了,
这些年我越来越厌烦,越来越浑浊的
涛声淹没了动人的音乐。
我听见上海滩镣铐般的堤坝
锤击着太平洋,我渴望像战火燎黑了
羽毛的鸽子,从云间捎来另一国度的消息。
礼盒
——给小外甥
“你的车正在繁忙的生存中行驶。”
——郑敏
在餐厅你嘻嘻地笑,而他俩演讲似的
筹集着听众,为了分摊不如意的小日子。
冬天刮来舌头的封条,路上我们噤声
而你大叫。它们是什么模样?你忙着,
万达夜里一排点亮了折扣的发廊、奶茶、
服装店,你老朋友般,将难解的词
一一叫来。我错把你正招呼的这一个
当成你的曾祖父院中那棵老树上的“蝉”,
或“柿子”;另一个看起来更像是北斗
那珠玉间遁去了身形的“洞明”和“隐元”。
原来你与你的父母走在一条相反的路上,
你的词我努力去结识,可又始终徒劳。
你发问,在光华楼那座小毛驴的铜像前,
我的解释长久地停顿于开头的“唐代”……
这没什么意思,你的母亲说。然后是别处,
期末季落着雨的草坪多么干净,高大的
落地窗后面,教室制造着知识时代的雾。
她只为你既然知道apple, ant and cat
却仍不知道什么是A而发愁。你不时地
央求出门去玩耍,而闲暇时她更愿意躺着,
在对新剧的等待中,落实于历史教科书里
一个横卧烟馆的黄种人;她还担心你更
擅长同女孩而不是男孩交朋友,你的天真
“有时过了头”,你的老师对她说;走在
寒冷的天气中,你伸出的小手像是火柴
纤细的光,四处地试探、触碰。你已成为
她半推半就的胆结石,一场婚姻,她口中
那个无情的“不爽”,你是她无可炫耀却
又赖以为生的工作,每天她将自己焊定为
仪器的脚手架,无休无止地扫描着条码。
甚至尚不存在的时候你就已是了:毁掉了
友谊的腮腺炎、镇中学日夜鞭打她的考卷、
每个冬天双手上如期归来的冻疮。哦,爽,
一坛遗失了封盖的烈酒,在岁月中耗散成
不餍的幻觉。她是我的表姐可如今她完了,
而每天我颤栗着,履步在完了的深渊上。
有时我看见你站进队列,激动于那些被无限
拖延下去的承诺,你提起攥紧了的右手
凝滞在混沌初开的太阳穴,跟随话筒前
那个代表了你的影子,咒语般念起我宣誓……
每一代人都逃不过词的厄运吗?在射向
叛徒的檄文中捂住胸口、双膝瘫软。去接
谁的班呢,睫毛下晶莹的灵魂?是你责令
我长大,有个长辈的样子,爆竹声中捏出
几颗糖果,孤零零,在你的碗里打着转;
临别时俯看、向你叮嘱。而现在我放弃了,
你注定比我懂得得更早,人间没有什么舅舅
之类的;人间是一座孤儿院:我们诞生,
端着小碗前去领受,去满溢着苦的锅中盛舀。
长假
I
他有涌动的语气,一身的水色被红灯截断了。“很抱歉”,他重复着,“五分钟”、“好好”。然后是一支烟,点燃在这漫长的二十四秒中,面对着长寿路在上涨、变宽的河面。我见过他,需要力量的时候我记得他。我打开门。每次他换上不同的衣服。有时他请求手机屏幕上几颗标准的星星,甚于我的“谢谢”;有时他什么也不请求。现在他走了,仿佛迟疑了一会儿,决心冒险趟过去。那是什么在扇动?后座敞开的布篮里:风激起白色单据缤纷的愿景。
II
我见过他:冒雨的孩子停在一道溪水前,看见自己头发笋尖似的,浑身湿透了。他的右手攥着一只白鸽,双翅扑棱着,细小的羽毛打落在田野这下着消毒水的泥泞的走廊,他的姐姐躺在大队诊所中。电瓶车的仪表调低了药液的海拔。那是什么在扇动?我看见他了,和他的鸽子一起,消失在不远处凌空的天桥。再见,我浪漫的小英雄。暑假的剩余时光,我将一直坐在桌前,艰难地推动铅笔的巨石;一代又一代,受罚于我们那空空如也的家庭作业。
一起玩《Gorogoa》的晚上
“端着一碗值得赞美的成熟的水果/进入死亡之门。”
——里尔克
I
那本书一会儿在你手里,
一会儿又翻在他手上。晚上七点,
算命的女人悻悻离开,走到
另一张种满了念头的桌前,
叩着门环,问道:有人吗?
堂屋飘来星巴克,宅子后面,
她望过去,一片道德结得多好。
主人不在家。事实上,
很快她就发现这里空无人烟,
人们都到别处去了,轻快的车辙
四散在咖啡馆的地板上;而
我跟着你,像几只蛾子踉跄地
被远山熄了火的芯儿派回来,
来瞧瞧你怀里捂着的光,
你那盏捕捉了星斗的灯笼。
II
你举起它;然后你接住
街对面,医院的小花园丢来一只野果。
你走动,然后等待,一架漆绿了、
使铁轨舒展得那么生动的梯子。
困顿时自有一块磁铁,
搁在书房,为你扭转时针和天色。
哦,讲规矩的小人儿,你是否
也乐意给我的世界讲讲你的规矩?
我挪开目光。往来的车灯
认真擦洗玻璃上的一块泥斑,
另一面,西湖和断桥也被它擦净了,
雨中的城市梳洗了一番,
打算要迎接谁;而此时,
天空似乎正走过一位托钵的僧人,
他手中的铜铃猛地摇了一下,
震颤着我的屋子,也震颤了你的。
III
我知道一些方法。你看
现在我要把我的窗台
朝着你书柜上方的画框那里
对准了,吊车一般运行,接上,
然后跨过去;或者,从我
褪下的羽毛中拣出一根,
摆在日光前,叫它纤细的轴
去分享你那只笔用尽了墨水、
从桌上飘落下来的空虚。
我和你正穿行在一个嵌套的环中,
这些岁月我们做过学生、孤儿、
士兵、残废者、书桌前
沉思的老头……是的,
那位僧人年轻时就已经详细地
描写过你今夜将如何梦见他;
十三世纪的太阳转得多慢,
我与你,我们一生都不会
走出他伏案的那间小小的缮写室。
雪中的爱神像
“普赛克,你从天国来。”
——爱伦•坡
I
又一个冬天。工作台与窗台的边境线,
帘子垂荡着,仿佛长久的大雪。
究竟是谁,还在那片弹坑的缝隙间逃窜?
天气好得不真实,就好像花园的
栅栏不真实,从十年前的西伯利亚,
铁丝网伸过来,现在围绕着我的树苗、
我的宴会和妻子。是的,流亡,
并不因一间远东的洋行、一沓足以挥霍
半生的银票而抵达了终点。甚至也并非
始于那场哥萨克骑兵的围困,否则
新绘的草图,为何会带来一种归家的感觉?
量尺和腿伤不真实,在这张纸的虚构面前。
如今我多年的绘制即将建成。在宫殿、
水池和廊柱之间,你空缺如弦月。
我记起我那有别于兹沃伦州的故乡了。
我也不再真实,如同那蝴蝶,遁入你的化名。
II
明天我要为你换掉两个小提琴手。
如果可能,我还要换掉门口发炎的闹市。
换掉北,三千里外的枪声终究太响了。
换掉这张地图:五片大洲,这容纳
你我的空间,总是重复着瓷盘跌碎的一瞬。
总之,杂音我都为你换掉,定贞,
如此我们能坐下来,好好听一场音乐会,
好好分辨我们缠绕着葡萄藤的情话,
究竟传自何处。梦中你不再会惊醒,
庭院里,她轻柔的祝福也不再会遗漏。
这轮明月下我们的身体是否也是一种汉白玉?
在尘埃的渗透,和喷泉的荡涤之间,
真正的美离我们还有多远?唉,定贞,
每一晚我都有伤感的一会儿,这个春天,
我的生意,矿难的电报,楼下小住的戴先生……
这些,是否有损于她的天真和皎洁?
III
旋转楼梯雕花的扶手,我曾请他刻上
你名字的缩写。吉生,今天你死了,
你的名字却到处都是,从香港到上海,
从茶肆到公司,知交和路人的口中,
你仿佛一场大雨遍野地流淌。而真正的你
是那朵耗尽了形状的云,他们全不察觉。
年轻时我爱看那些云,洁白的,大团的,
本身是一种空,却填补着更大的空。你
总是对的,坐在石凳上,我们那么望着她,
你说正相反,是我们构成着她的生活。
她看见我们在色彩的芬芳中拥吻、剪指甲,
看见门外,轿车运载着世界往前,她看见
崭新的云,正使她的蔚蓝变化万千。今夏,
那宅子仍会是流萤粉蝶扑闪在茂盛的花叶中,
她会如常,凝望二楼没有了主人的卧室。
而你我的爱和死,即将融进她的完美。
IV
暂时请你躲在这里吧。暂时,是多久,
我们谁都不清楚。潮虫们有福了,你为
这个花房的角落,投下了多么巨大的阴影。
暂时,意味着没有绫罗绸缎,破布裹上
几层废报纸。外头,这秋天,太阳的箭簇
四处猎杀着羿的后代,他们更不会放过你,
你就是理论上被憎恨的偶像。哦,我们
这些易朽的小东西,怎么也能将你毁坏?
好了。扶正眼镜,喇叭一遍遍拷问着:我
是个无辜的人么?标语像被纠正的鲜花,
这未来全人类的院子。但我相信,十年后
你淋着清水,被一只手仔细地擦洗,那光洁
仿佛你刚刚造就;而你褪下的灰烬般的尘埃,
将以另一种形式,被你收容。美,究竟有没有
阶级的分别?有,便有吧,短暂、相对之美;
但也许,像你,这世上还存在一种无限和绝对……
V
近来,每一晚,当我提着电筒,远方
渐暗的霓虹,恰好对应了心室衰老的炉子。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披上呢大衣,
我巡视你的砖墙、电线、猫窝和银杏树。
我叫他们全都立正,然后什么也不做。
以前我总这样,我的好时候献给了西北的疆土。
但历史,不敌一张证件。迟暮之人,
只好在菜市和医院间寻找一处广场去静坐。
我叫这手电的光、晚风、粒子,全都立正,
严肃地,等待一场也许不会到来的雪。
好印证我调来的第一天,满园的银白
构造着你。你里面,满溢着雪深奥的准则。
岁月,按下我们的额头,却听任你昂着。
立正:一个痛苦,在告别美。那是什么,飘
在半空?走出喷泉、小天使吧。只要你不能,
我的锒铛入狱便无法被克服。你要雪的成全。
VI
现在是你沉入睡眠的时刻,旋开了宝盒。
谷仓,和你较量个没完,要你区分善和恶;
金羊毛,九十年的炎凉,和你较量个没完;
黑色的河水也不闲着,每一代人不停地
叫嚷:渴,我渴。我来这儿的第四个季节,
搁在你旁边,光阴的雕刀天天拿我练手。
偶尔他也削几只梨子,摆在大厅的长桌上,
吊灯的显影液描出执箭者的影子。唤来
那些溃烂:积木般的校舍、肥胖和算计,
一天的生命,兑些工业废气;愤怒,
被野蛮地删除;昂贵的床铺煎熬着囚徒的痛楚……
我们败坏了的世界全都来了,此刻,挤在
你心灵的宅院。雪,覆盖着一切,天气
静穆如祈祷。午后空旷的乒乓球台,什么人,
往复着,击打一颗金色的小球?你的睡眠
荡漾着酿造的甜美。既然,雪,也是一种尘埃……
雪天
我们去打印,把给学员们的礼物
印在纸上,
把大雪留在外边。
这样,小城里每只炉子的炭火,
都开始试着往那儿靠近。
“幸好有这张花格子桌布,”
店员这么说着,将桌布的一角掀起来,
“它给热忱以限制。”
打印机温驯地递着样张。
到这家店来之前,
我们已被拒绝了许多次。
沿途,雪人的嘴里总叼着些烟,
好像雪真的在等谁,来为它打火。
下雪的日子,我们就是这样在等待。
谁正烧毁那些限制,
向我们靠近。
一起玩《伊迪•芬奇的记忆》的晚上
那栋别墅不大,但真精巧,
像个玩具,被谁家的小孩丢在了那儿。
山间过于安静了,仿佛藏匿着野兽,
她推开那扇门的时候迟疑了没有?
准备再一次就着牙膏,吃掉自己,
走进那个黄昏,秋千空荡荡的,在转悠。
数间陡峭的阁楼里面,可怕的妆
掩饰着宴会,铡刀的绳子惊呼王后。
冒险的熔炉,炼就了一颗从容,
她像个导游领着我们,浏览她自己的生活。
窗外的夜里有灯火在嘤咛,
我觉得她被春风灌醉了,逮住痛苦的花蕊,
一遍遍地捋着。此刻,某地,
她正带着新的玩家走出船舱。
去经历吧,她想,去重复这人类的痛苦。
如此,我能酿成。
市东敬老院
与其说是坐落,不如说是隔离。
校舍像流水绕过了它,
怕着什么:坚硬、落差和沉。
一扇窗子里面,
老头醒了,坐起来,
歇着梦,额头因为一宿的搏斗
和逃亡,而挂起汗珠。光
进来,把床单的昏暗掸了掸。
几米之外,除了下个计划,
那几个学生好像什么也看不见。
但老头看得见他们。
不止,
他还看得见跟在所有人后面的那个。
那个黑洞洞的,沥青*一般,
他逼视着那个,目光像个拳手,
将铁栅狠狠震撼。
那个不理他。一只鸟
扑闪着求来的签,跳到另一支解上去了。
他叫目光:“回来吧!
吃完早饭,再找护工换双鞋去。”
可是目光没回来。这是
他来这儿的第一天。
十多年来,目光,和铁栅,
维持着较劲儿的姿势,就再没动弹过,
鸟儿更换着命的锁和钥匙。
他离开的那晚,日日新的学生
走进对面的烧烤店,
变着消耗的戏法:食物、炭,
还有。这回,总算被听到了,
救护车的声音,像个凌厉的回旋镖,
将街区摁灭,送回盛满了寂静的旷野。
眼睛们瞪着学生,这是
怎么了?
“怎么了?”,柜台后面
服务生的嘴嘟囔着,“看见没有,
对面,铁门上面,
每天那五个字都在写自己。”
眼睛们就都不瞪了,垂下来。
这时街区已渐渐找回了家,
他们重新拾起话头,彼此缝着。
但他们中有一个掉了队,
她摸着黑,掏出儿时的小磁铁,
辨认着星宿。能看见了,
从前怎么没见过?
围栏那儿有个目光弓着身子,
铁栅似是攥了太久,到处是锈。
拐角,那个望了望她。
“生命”,她追上去。
*“一根灯柱在沥青上闪耀。经历,它美丽的熔渣。”——特朗斯特罗姆《挽歌》
早晨的向度
当代生活真是烂透了。
——曹僧
I
风暴过了五月,铜铃般的肺腑,
悬满了边境。来人何不尝一口?
早晨忧郁的重金属。
我醒来,关掉闹钟,听见
梦里的那另一只仍然响着。
小一点儿,几乎透明,
仿佛它根本不在这儿。但
当透窗而来的光线临摹出它的影子,
它正像一颗火棘要烧穿空间这纸囚室。
II
微信里你的牢骚也加入了它。
属于耳朵的早晨,
碗筷,在橱中相碰,窗外
麻雀呼唤着菜市的小名,
旧城区朝辽阔的云天吊几声嗓子。
而今早这些都由你们统治,
甚至爱人的轻声细语里,
也有一个失去了祖国和家庭的男人
在奋力地击打着自己。是的,我们
生活在六月,地球转到它的反面。
广场上的队列遭遇了电商的年中大促。
哪有什么质疑可言?这里不卖这个,
来点儿别的词嘛,热门的,
买三件“成功”就赠一件“中产”。
风塞给我硬币,像给一枚零件
抹上油,以免它从蓝图中走失。
你的固执有如野牛头骨
焊在酒吧的墙上,注视着酩酊的荒谬,
只为往来皆醉客,他们的天气
多么晴好,夏天有足球,
晚上有一集小姐姐,播放于
死亡的间歇,宇宙中
一颗孤独行星的表面。
III
它仍然响着,仿佛这个现实下面
还有一个现实,可以去醒。
我准备照常穿衣,洗漱,
走上街像一具等待被主人摆弄的玩偶。
在网络的另一边你面红,舌燥,
发现言说无法越出窠臼,便只好
停下来,怒视手机好像那是一个虚无。
轿车还是产业链,广告牌也还是树,
现实的雨,扩充着土地的资本。
但从四方上下之外的那个
不可能的方向,今天一直传来
一只闹钟的铃声。珍惜这铃声。
除此,再没有什么别的自由可以拯救我们。
细雪
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
——张枣
I
即使,四面密封着金属和液晶
它摸起来仍然有纸张的柔软
站也就成了另一种呼吸,驶向
那条“漫长、笔直、无穷无尽的河……”
像细小的金子,从黑暗中析出
是夜,多少萤火虫,镀上了她们的赤脚
与面庞,面庞上淡如青烟的斑点
和衣躺进的厢房,像刚刚添好了芯的灯
梦中,电车上的青年背靠车门
平凡如早年的邻居,但
手擎一面奇异、变幻着的小镜子
II
每一次摆动、挣扎,每一次
头颅浮出了水,肺让海风灌满
每一次攀住船头巍峨的绳索
像警觉的鹿,独自去饮水、休憩
都不是为了要继续岸上那可怜如
蚊蝇的生活,而是为了回来,为了
再次越过水草和珊瑚,去检阅
浩瀚的泥沙里哪只贝壳正将珠光悄悄地收敛
傍晚,坐进地铁,结束这换气般
短暂的一天,我就是采珠人要去衔接
前一页那个夏日的早晨:车厢的鲜艳
因为士兵的低音而显得那么蓝
白手套抚平裙子的波浪,帽带晃着青草
引水
I
周围是些木头,泥土,陶瓷,
只有它
是一整块铁做成的。
身体被漆成深红
像是刚刚焊在那里。
沉,
需要伸出三根棍子才能支撑。
三个顶点,
便划下自己的一圈,
鹰爪一般小,却仿佛已把
整片村庄覆盖的土地狠狠揪住。
在这块三角的中心,
它粗壮的铁筒
直扎进地面下方。
如此,水泥和黄土便空气似的
为它的力道让出了空间。
它的头颅
不是长在自己的脖颈上,
而是咬住了它。
一根长长的柄,像巍峨的凤冠
在背后低垂着,
视线便向着天空无穷远处延伸,
似乎随时
准备振翅、啼叫。
II
我的表哥常带我
绕着院子奔跑,
为黑黄毛色、与我同龄的狼狗特训,
翻小人书,蹲在院子中心
打我们折好的纸片。
或者在院外,村子里,
像两簇小小的风暴,
卷走水塘附近捉来的泥鳅,
卷走裤管上的墙灰,
卷走三道杠一样
在我脸上留下的,树枝耀眼的划痕。
刮累了,便回到外祖父宁静的院子。
回到这院子里
大槐树的庇荫边缘,
回到这块红铁旁边。
抹一抹汗,
表哥从水缸里
舀出半碗水,
倾倒进它脖子周围的空洞。
另一只手握紧它的柄,
开始上下猛烈地摇,
好像那是条鞭子,
他在抽打一匹马。
我蹲在一旁,
把头伸到它的喙下方。
听见,那碗水
渗进空洞时漏出的短暂的滋滋声。
而几乎同时,
沿着它的身体,
绵密而沉稳的声音
开始从地下某处向上爬升
不可阻遏地,
好像这阵鞭打真的将它激怒;
跟随这节奏,
它粗重地喘着气,血液
像冲坏了岩层的熔岩
蔓向每一道沟壑,
似乎,要将这扰它安睡的律动
尽数熔化。
我已经不再口渴,
双手接住奔腾的水流,洗净脸。
表哥这时便松开手柄。
当他也喝饱了水,
它已熄了怒。缓缓地
柄再次垂放到地面。
那慑人的伤口
现在只剩下涓涓的银线,
随后是一阵呜咽,
仿佛它终于挣脱了钢铁的肉身
从我们的眼前飞走了。
但我探向那个空洞,
望见水仍在冒着
好像可以永远这么淌下去,没有穷尽。
III
长大,年复一年,
我的眉眼渐渐变得像祖父,
鼻子和向前探出的脖子像母亲,
参差不齐的牙齿
和对人事的迟钝,像父亲。
但我振动在喉咙里的声音,
它的音调、气息、节奏
却什么亲人也不像,
它只像那台我曾无数次
仰望着的压水机——
顺着细长的水流
每一次,
它都将自己的一部分永远留在我的体内,
伴有滋滋的活塞声,
更多是水流稳健的低鸣
令人感到一滴水落入水缸中的坚实,
它的声音也就这样浇灌了我的幼年,
随着那半碗水,
倾入我空空的心。
此后,漫不经心的盼望中,
更多的声音便像是
被幼时这短促的蓬勃所吸引
从我的心底不断流淌出来,
沉着,清冽,毕生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