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青洋
青洋自选诗20首
茶
黃綠色的懷鄉病
在青花瓷的山水裡
一葉葉舒展
苦澀，煙一般
穿行在碧螺之間
你的眼神
開放了一朵又一朵茉莉
過濾後的我
凝聚成白毫銀針
慢慢迴旋
沈澱
直至
海
底
2012年
哥雅街某號
窗口
吞噬了一座灰紅色的大樓
樓頂上的煙囪 向剩下的天空
高舉起拳頭
青白發亮的雲
隨著樓下果菜鋪的叫賣聲
掙扎著
從窗外向屋內湧
屋內
新花瓶 舊沙發 去年的日曆
昨夜的臉
木然而立
無題
佇立
唐人街的十字路口
男男女女嘈嘈雜雜熙熙攘攘匆匆忙忙
人們看我，我看人們
互贈一道萬里長城
（1992年）
竹筷子
如何啊如何
如何當一雙普通的筷子
如何被不同的手指擺佈
如何在手指之間保持平衡
如何將無辜的魚肉送進血盆大口
如何在洗碗機中蛻一層皮
如何忍受狼牙交錯
啃得我傷痕遍體
熾熱的白熾燈光下
如何才能不思念
故鄉清涼的月色
漆黑的抽屜裏
如何才能不夢迴
自由激蕩的山風
如何摒棄遺世獨立的懷抱
保持和所有筷子的一致
如何忘卻
莫干山颯颯的竹濤
如何嘲笑
作棟樑材的志向
如何安心
當一雙普通的筷子
2012-6-5
裸樹
不過是脫下一件斑斕的袍子
便招來了秋
今年冬衣流行白色
要等一場過路的大雪
等白了頭
人說是
梨花開了
2014年11月11日星期二
遠方日記
六月。你向我丟來石頭
我已在千層浪之外了
我以一滴水的身份
探望遠方的滄茫大海
在遠方，花長得像花，草也長得像草
沒有泥沙俱下的河流
也沒有霧鎖樓臺
我輕輕揮一揮手
將衣袖裡藏著的長亭短亭
悉數送回漢唐河山
十月。你竊取了王母娘娘的髮簪
你我隔著你劃下的銀河
手談
一身布衣的我，執白
手搖羽扇的你，執黑
面對你的枷和封
我選擇了跳
我無勢
亦無法留在圍城中
那樣一個大雪崩的佈局
我，落子無悔
七月。車窗外。稻田在倒退
阡陌在倒退
金色波浪中起伏的背脊在倒退
拾稻穗的女孩在倒退
藏在她籃子裡的收成在倒退
送別的人無可奈何的苦笑在倒退
我深愛的世界退回到一粒穀子深處
而我，無能為力
三月。我的鑰匙丟了
在水一方。伊人溺水而死
蒹葭依舊蒼蒼
五月。你使出了當頭炮，馬後炮，
炮二平五，種種手段
丟卒保車是你的思路
可我是一枚過河的卒子
只能勇往直前
沒有
也不準備
退路
2015年5月22日
早晨
窗外，玉蘭在樹上合掌微笑
花朵涅槃時分
夜，被一線曙色
拖進泛白的天門
正是鳥語
混進鄉音的那一刻
睫毛下的日子
亮了
傷感均勻地
塗上烤黃的麵包片
麥香在唇齒間
不住輕微地嘆息
咖啡中沒有田野
只好一任泡沫狀的相思
自由自在地暈開
渲染成一片白帆時
點一點睛
便成了你送我的蝴蝶
可是你，黑夜和夢境的囚徒
我不允許你揚帆，更不能
化蝶
於是我閉緊雙眼
門栓嘎嘎作響
暮色，瞬間降臨
2015/7/5
水墨横流
再添一筆秋涼，寒冷的調子
便溢出紙外了
雜草叢生是一種境界
待春來時，自可潑墨成林
反正山已憨厚得
没了边际
氣韻浮動在半腰
那首古老的詩，搖擺
在似與不似之間
筆禿無妨，粗拙無妨
不解山石內心的枯焦無妨
只要發現皴裂中的雨點
和雨點裏
佝僂的悲傷
可是胸臆之間，真的放不下
一片沒骨的花瓣嗎
偏要讓它，被雙鉤填彩的鳥喙
啣了去
2015年8月26日
病梅
渾身痠痛
那幾條扭曲已久的肢體
原本早已麻木
昨夜，偏被一陣暖風撼醒
血脈不通是自然不過的事
可以坦然接受
奔流的融冰
倒使我痛徹心肺
呵，六月那場鬱積著的大雪
終究是要下的
又能去哪裡
捆綁腿腳的
除了鎖鏈
還有比鎖鏈
更有韌勁的草繩
干脆以枯藤的姿態獨立
把麻花狀的，腫脹的根
深深地，深深地
扎進這片古老的土地
至多由得手指
堅持著伸向遠方
在凍僵的指尖
勇敢地
綻放開一朵小小的
自由
至多
對著遍地的毒菌
在節疤處
擠出一絲冷笑
2015年9月18日
路人皆知
溼雪刷白了屋簷高挑的眉
堅持打開的門
被風擠壓，在子夜時悄然枯萎
歌聲把痛苦拔高，從胸腔一直拔到髮根
在頭頂沈默的海平面上
蒸發
而河水，卻將抑鬱推向深處
從夜的陰部直推到黎明的子宮
極度深寒
極度持久的忍耐
所有的窗戶都閉上眼
唯有黑沈沈的深淵依舊張開
玻璃後久久等待的
除了命運，還有誰呢
即便是你
也早已絞乾了身體
像陽光
絞乾一把柔韌的蘆葦
可睫毛下還是
日復一日地，滴下生硬的冰凌
被收藏起來的
是塊燒紅的火炭
這一點，路人皆知
2016年5月30日
卡夫卡（組詩之一）
一 黑衣人
數著石子走路
路燈暈眩
一顆石子就是一項罪名
必須隨時準備
擲向飛鳥，人群，和草木
一切黑夜的敵人
走在我前面的
背負著巨型十字架
走在後面的
抱著小小的蓮花
有個影子走近我的身邊
手裡舉著點燃的蠟燭
一個盜火者
恐懼，壓縮了我脊梁的骨骼
不能忍受的還有頭上的明月
總想漂白我的靈魂
如何殺死月光
這是個問題
我的衣兜裝滿了石子
帽子裡的石子使我不得不終日低著頭
鞋子裡的石子使我步履維艱
可是，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我需要不停地
把石子填進嘴中
嚴加防範，尤其是春天的風
會在出其不意之間
撕下那件黑衣
猶如揭下一層刻意抹黑的畫皮
2016年6月22日
伏爾塔瓦河
憂傷的馬鬃臥在提琴上
牽出一匹絲緞般的河水
黃昏，已沉浸在深藍色的憂鬱之中
悲傷被一磚一瓦，整齊地砌起
哭泣的一半嵌進古堡
站如中世紀的魅影
訥言的一半
築成橫跨伏爾塔瓦的橋樑
鐘聲緩緩，敲落夕陽
橋洞下流淌著滿滿的月光
一樣長髮撩人的柳枝
一樣無可名狀的冷香
即便是異國風情的水車
那潺潺的口音
竟和故鄉的一模一樣
我的痛被一連串的顫音擊中
身後終生無法解脫的鎖鏈
環環相扣
鋃鐺作響
刮风的日子
淤积了一秋的悲愤
倾巢而出
骚扰了
装聋作哑的枯木草根
挂历上
一朵蓝色的忧伤被吹落
并渐渐
褪色
砖地上固执的背影
终于被月光
洗白
今日无事，晴
日记深处
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雪
正悄然而至
般若花（組詩之第五首）
五
就算你等我
我也無話可說
大雁早已離去
連一根羽毛都不曾留下
心意如何託付？
況且
暮靄浸染了我的石硯
墨色愈加深沉
而我
雙眉淺淡
心事平淡
禿筆自是難描
你可明白？
我啊
荒原上草芥之命
只需一滴露水，便足夠活得像棵草
弱水三千
我只取你，這一滴甘露飲
你還在等什麼
折射不了陽光
也托不住月光
路，很可能隱藏在大門背後
卻定不會
窮盡在你腳下
此中原委
意會便可
記住
即便雪花凝聚了寒冷
在你的手心
終歸會，化為熱淚
人生若只如初見
不見也罷
就讓那些枝枝蔓蔓纏纏綿綿卿卿我我的
落葉
被大風橫掃一空，豈不痛快！
珍藏了多年的松針
也一併丟棄了吧，連同它沁人心脾的清香
和深藏其中的，欲語還休的腳步聲
若還嫌不夠，那架舊書亦可付之一炬
字是不會喊疼的，夾在書頁裡
讓你煩不勝煩、防不勝防的鳥鳴卻會
可有什麼辦法呢
狂飆，起於青蘋之末
你的背影，我早已交付流水
我的影子隨你處置
至於那幾個印在土牆上，刻在竹籬笆上的故事
千萬別用月色清洗
會越洗越深
我知道，你胸中既有嶙峋丘壑
還有待澆塊壘
可惜我無酒
杯中盛滿的 唯有沉沉黑夜
窗外，潮汐依舊
不斷推送彼岸的消息
星星點點 濕淋淋的漁火
釘子一般
釘住奔湧入海的河流
悲慨
一箭穿心
倏然涌入的凉风
无悲亦无喜
踽踽而行
钟摆停在先知先觉和后知后觉之间
蝴蝶振翅，不知不觉
无语凝噎
这一刻的沉静，龙卷风
不见波澜
灯火在拼了命地喧嚣
摩天大楼，自顾自地
矗立起一座座墓碑
你含泪而笑的容颜
凌乱风中
恰似一场春日幽梦
撕破夜幕的只是声音吗
极细极微
犹如银针摩擦发丝
犹如青蛇游走在草叶间
抑或
是磨牙，是切齿
是易水之寒穿透骨缝
究竟是怎样一种痛
才会冷却血液
才会成就一条蛇
解放了记忆的也是声音吗
剑锋破空
花瓶炸裂
千年前急速的马蹄声
挟风带雨，扑面袭来
深埋在地下的尖叫
混合着鲜血和唾沫的仇恨
井喷，在旦夕之间
用沉默织成黑纱
且让我蒙住双眼吧
含蓄
不过是
竹子里埋了一段
缭绕笛声
杨柳里嵌了几缕
依依别情
这些俗套，你懂的
你不知道的是
我在“你”这一个字里
藏了个“我”
在“我”这个字里又藏了个“你”
君子之交
绝非淡然如水
一字千金，心照不宣便可
你也不必费心发掘
我就在字里行间，从不曾走远
想见我时，合上书本，闭上眼睛
或者，照照镜子
正如你所说，我凉薄通透
如凌晨的残月
天就要亮了，你看见我心里那棵桂树了吗
那树虬曲聱牙，纷乱如披
委实难缠
而你，视而不见
尘灰沉积，是几十年之功
还是几千年之功
争辩无用
你我都知，清除，非朝夕之功
默然无语很好
遥望也好
连痛不欲生，也是好的
我和你，我们
真是到了极好的时日！
见过冰封的瀑布吗
那悬而未决的冷峭
根根倒垂的凌厉
所谓厚积薄发
当如是
2020年2月4日
中國象棋
方寸之地
列陣
兩軍對壘於靜默之中
看不見的硝煙 四起
浮尘蔽日
斜刺裡 躍出一匹黑馬
在一角 人立而起 定格
大戰 就此拉開序幕
戰旗獵獵 殺氣騰騰
砲台兩側推進
飛象田野馳騁
戰車橫衝直撞
士卒衝鋒陷陣
一時間
敵中有我，我中有敵
蹄聲得得，此起彼伏
落子疆場無悔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是誰在說，這是一盤大棋
劍已出鞘 意在沛公
當頭炮，八角馬
誓師斬首霸王
一手仙人指路
一手海底撈月
不曾想
兩頭蛇起，二鬼拍門
轉瞬間 形勢急轉直下
而楚漢之間的那條界河啊
說寬不寬
前進時
僅一步之遙
說窄
後退時
卻是一道無法跨越的
海峽
故土難回，人鬼殊途
過河卒子的悲涼
不足為外人道也！
而米字格中的霸王
依舊沈迷於構築高牆
在四面楚歌中
繼續 歌舞昇平
直到一聲當頭棒喝
將軍！
2020年10月13日
聽荷
若能放空紛繁的心
你會聽見
萬里之遙的荷
聽見那田田的落寞，一葉葉
隨風翻飛
聽見波光在莖葉間搖晃
月色在葉片上流淌
聽見墨綠色的煩悶叫囂著
在水面瘋狂鋪陳
東望無邊
西望無涯
若你靜下心，還會聽見
那一度無處安放的思戀
如今，已隨魚而安
漂向南方
又折返，漂向北方
終至沈淪
在泥淖深陷處
紮根，且節節生長
長成光滑純白的七竅蓮藕
上得了餐桌，出得了廳堂
結局皆大歡喜
至於藕中千絲萬縷斬不斷的絲
不提也罷
最好不要聽見
淤泥中掙紮出的那朵妖嬈
是如何
再次雕謝在了淤泥之中
更不要聽見
那一粒粒慘澹經營中的蓮子
將夏之酷熱，秋之蕭瑟，冬之肅殺
一一強壓在心，那份苦楚
早就憋得碧綠碧綠的了
至於那些寫滿荷葉的諛美之辭
可聽可不聽
畢竟，有如椽之筆的力透葉背在先
在葉面上滾動的，哪怕字字珠璣
終究會滴下水面
聽個響罷了
2020年11月26日
奶茶
從一杯白水起家
人說是，淡而無味 方為君子之交
只是水至清 終至無魚
加一勺砂糖質地的初雪
輕軟 飄然欲仙
然而那份甜膩 卻是俗世的
那就摻雜三兩滴清明時節的冷雨
再浸入四五片重陽節的艾葉
恰到好處的苦澀
能讓耳目 瞬間清醒
書案上，昨晚忘記合上的《宋詞選》
有鷓鴣叫聲出逃
正巧 滑倒在杯中
一聲哥哥 酸了杯中整個江湖
又一聲行不得也
連同杯外的天地 都滄桑了
攪拌，攪拌，再攪拌
五味雜陳時
決定回歸一杯白水的境界
淡，稍淡，極淡
直到
一隻色澤濃烈的火鳥
破空而去
2020年10月12日
青洋
青洋，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員、前副會長。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出國前曾任教職，後任記者、編輯。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黑月亮》《阿Q歪傳》，詩集《夜未央》《水墨橫流》，散文集《對海當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