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策兰一首诗
什么也没有
只有孤单的孩子
在喉咙里带着
虚弱、荒凉的母亲气息,
如树——如漆黑的——
桤木——被选择,
无味。
策兰晚期的这首短诗,看似不起眼,但却使我受到异常感动,以至于译出它来后,我久久不能做别的。
诗很“简单”,或者说达到了最大程度的单纯,但那却是一个经历了“奥斯维辛”和全部悲凉人生的诗人所能够看到的景象。“什么也没有/只有……”,诗人采用了这种句式,因为这就是整个世界留给他的一切。
而那孩子,为他的心灵而呈现的孩子,也只能是“孤单的孩子”(与此相关,是策兰诗中常写到的“孤儿”,以及他父母在集中营里的被害)。这是被上帝抛弃的孩子,但也是上帝最为眷顾的孩子。不然他不会出现在诗的视野里。
而那孩子,“什么也没有”,除了“在喉咙里带着/虚弱、荒凉的母亲气息”。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读过到如此感人的、直达人性黑暗本源的诗句!那涌上喉咙里的母亲气息,是“虚弱、荒凉”的(也许它还会弱下去),但正是它在维系着我们的人性,维系着我们生命的记忆。
策兰的一生,都一直在他的“喉咙里”带着这一缕气息。
耐人寻味的还在于后面的比喻:这个孤单的、在喉咙里带着母亲气息的孩子“如树”——接着是更为确切的定位——“如漆黑的桤木”,出现在那里。“桤木”的出现,不是随便的比喻,它一定和生命的记忆有关,在长诗《港口》里,策兰就曾歌咏过“故乡的”桤木和蓝越桔。只不过在这首诗里,“桤木”的树干变黑了,“如漆黑的桤木”,这是全诗中色调最深的一笔,这才真正显现出生命的质感!而它站出来,“被选择,/无味”。被谁选择?被大自然?被那“更高的意志”?被无情的命运?
这样的“被选择”,总是带着一种献祭的意味。
而最后的“无味”(duftlos/scentless)更是“耐人寻味”。这不是一棵芳香的、“美丽的”、用来取悦于人类的树。它“无味”。它在一切阐释之外。它认命于自身的“无味”,坚持自身的“无味”。它的“无味”,即是它的本性。它的“无味”,还包含了一种断然的拒绝!
这就需要把这首诗放在策兰的整个后期创作中来读解。在《死亡赋格》之后,策兰转向了一种灰烬的语言、无机物的语言、“不明矿物”的语言,这就是他所说的奥斯维辛之后“可吟唱的残余”。而他之所以要义无反顾地从事这种“去人类化”、“远艺术”的艺术实践,正和他要摆脱西方“同一性”的人文美学的传统,唱出“人类之外的歌”有关。
策兰的这首诗,即是一首“人类之外的歌”,虽然它比什么更能触动我们“残余”的人性。
也正是以这样的诗,策兰在实践着他的目标。他顶住了“美的诗”、“抒情的诗”这类吁求,坚持实践一种“不美化也不促成诗意的艺术”。如果说里尔克“第一次让德语诗歌臻于完美”(穆齐尔语),策兰的艺术勇气及其贡献,就在于打破了这种完美。对此,还是阿多诺说得好:“在抛开有机生命的最后残余之际,策兰在完成波德莱尔的任务,按照本雅明的说法,那就是写诗无需一种韵味”。
因此,任何翻译过程中的“润色”、“增加可读性”、“美文化”、“抒情化”,等等,都是与策兰的本意背道而驰的。
这是一种幸存之诗,残余之诗,这也是一种清算之诗,还原之诗。它清算被滥用的语言。它抛开一切装饰。它拒绝变得“有味”。
“无味”,这就是这首诗最后的发音。
2010-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