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霜:内心风景的观察者
“我常常会觉得冷霜身上有两个他在对立,一方面特别学究、特别迟疑,另一方面又带着西域焉耆国的广博和祖籍四川的袍哥气质,非常爽朗,这构成了他诗里非常严谨的对幽微事物的持续发现和对细小声音、音乐性的追寻,但在风格转换上又有一种大胆的探索。”诗人、“诗歌来到美术馆”活动主持人胡续冬如此评价诗人冷霜。
作为上世纪90年代置身于诗歌氛围浓厚的北大的冷霜,与许多同龄人一样,他的诗歌写作最初带有很强的习作性质,研习的对象是海子、骆一禾等诗人,以及不断阅读熟悉的外国诗人们。《流水十四行》是他的少作,工整的十四行诗有一个别致的题记——“我在天堂迷了路,我该怎么办”,出自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去世前一年创作的诗歌名。“大学前两年我写了一些诗,但直到这首诗我才确信知道自己和诗歌之间是什么关系,也确信了自己会写诗。”冷霜说,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歌音调让他着迷,“它让我觉得诗是一种可以和自己本来就有的东西建立联系的载体,由于有诗歌,我感觉非常幸福,但它不仅是幸福,同时还给你带来更多需要探索的东西”。
诗人曼德尔施塔姆
《流水十四行》的内部多种声音在回环,每首诗里首尾交错、复沓,甚至设置了一个“你”来和“我”对话,这个“你”不具体指涉什么,但却通过他来讨论了内心的波折、涟漪。冷霜对词语和节奏的节制与控制能力、对形式的严苛要求初露端倪。“我最早是在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几位诗人那里体认到,居于诗歌之核心的是一种在变化中传递的声音,只有经由蜜蜂酿蜜一般的努力,用我们的肉身生命和语言的花粉,才有可能熔炼出这种声音,而使我们成为诗歌自身生命链条中的一环。”在自我约束和节制、熔炼里冷霜释放他诗歌的内在活力。
将出生自新疆库尔勒的冷霜放置到千里之遥的北京,巨大的地理、风物差异在他的书写里却落实到细微之处。“芳香的儿童透明的阴影/它摇动/它落下/海鸟隔开幻想/细柄的钢勺随时要离开嘴唇//面海的窗扇随时要破碎/有人在预报天气/有人发疯/在夏季的黑暗到来之前//有人攥紧一根灯绳”(《丁香两种》),“新疆刮过几阵风,就从冬天变成了春天,来到北京后,发现春天的到来如此具有层次感,我和语言的关系有了自然地变化”。冷霜通过几个词的重复、对位、变化来构造音乐性,简单的词通过旋律性的结构读起来像一首乐曲,词语的速度和节奏的控制显现,尤其是盛大的海洋涌动和一根细细灯绳之间营造出可视性的张力。
上世纪90年代中期,诗界有“现实关怀”的转向,反映在冷霜这里是一首现实风景的诗作《圆明园西》,“看到木板车上的男孩/靠着纸箱,低着头,安静得仿佛/ 一直在睡——/北方在五月仍显出它的荒凉”。冷霜写现实的景观有充分的内化过程,直接目击时代风景,内化为内心复杂且有节制的情感流动。“我在寻找自己的现实主义突破,开始认真面对北方粗粝的现实、底层的荒凉感和信息杂多的对抗感。”
然而正如胡续冬所说,冷霜在大的风格转换上永远有出乎人意料的探索。现实风景的短暂描摹后,冷霜继续寻找可以表达情感意向的路径,从他日后的代表作《影子的素描》可窥一斑。“在下一个故事开始之前他有一阵恍惚/而纸页蒙上新的灰尘。前额上/老虎的寒毛越来越长,他的面孔有/越来越多的面孔进进出出。”仍然是有意设计的十四行诗形式,词语熟练的滑动和迅疾的视角转换构成一种快速的节奏,超现实主义景象在这里出现。冷霜的超现实写作仍然是从自身的经验写起,在将经验的变形、抽象过程中,进入超现实。
“《影子的素描》写的时候脑子里有原形式的形象,它们和诗的最核心内容联系在一起,在日常的世俗生活中彰显非世俗性,一种神奇的东西出现了。这里有博尔赫斯的影子,但我并不是在写博尔赫斯,而是对于作家声音之间互文式的共生书写,影子是串联词,每个形象我都想通过影子这个意象来使它获得结构上开放的串联。”在这里冷霜揭示了一个文明的秘密:“命运指引命运,书繁衍书,一支小火/被点燃是借另一支要寄身其中的蜡烛/这靛青色的三位一体,这教堂,家,/牢笼,他注视着,充满惊奇”,阅读使文明在写作中间获得传递。
冷霜关注外界生活和内在经验的细微观察,但有时候他会直指曲折晦涩的内心,“就这样,一日三餐,夜间散步,/睡前读几页帕斯卡尔。/窗户开着。我感到了变化”(《我们年龄的雾》),冷霜处理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最关键的问题,“我们开始总是很拧,老是和自己较劲,觉得有一个抽象的更好的自己,因而和自己处在紧张的关系里,但有一天突然发现你和自己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变化,也可以这样处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