輓陶春 ——同時介紹《存在》

作者 : 胡亮

 

輓陶春

——同時介紹《存在》

 

 

1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一部中國當代新詩史,就是一部民刊史:從《啓蒙》和《今天》的悲劇英雄式的介入性寫作,到《他們》的零度寫作、《非非》的前文化寫作、《撒嬌》的戲擬或反諷寫作。民刊孜孜以求的自由詩學烏托邦,獨立寫作,及其地域性或集團化的成長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當代新詩的譜係。

對此,不但中國學者,連海外漢學家,都已經在不小的範圍裏形成了共識。歐洲漢學重鎮——荷蘭萊頓大學漢學研究院(Sinological Institute of Leiden)——就非常重視對中國新詩民刊的收藏。高羅佩(Robert Hans van Gulik)曾經在那裏工作,柯雷(Maghiel van Crevel)繼承其志業,卻將方向轉換為中國當代新詩研究。柯雷曾多次來到中國,其重要任務,就包括尋訪民刊,以擴大漢學研究院的收藏。

然則何謂“民刊”?就是指非正式出版物?可能問題不是這麽簡單。比如《今天》,早期在北京非正式出版,後期在香港正式出版。《非非》,長期非正式出版,偶爾正式出版。當這些刊物正式出版,就不是民刊了嗎?情況的復雜之處還在於,正式出版與非正式出版之間還存在若幹灰色地段。

筆者曾多次與柯雷討論這個問題,後來,我們共同刻畫出民刊的三個要素:其一,不是官方機構主辦;其二,沒有政府經費支持;其三,未能進入體製化的發行渠道。

 

2

 

蜀中既是當代新詩——亦是民刊——的風雲際會之地。

考量蜀中民刊史,大致可以分為前期與後期,後期民刊或不如前期民刊。前期民刊,《非非》以外,主要有《紅旗》《王朝》《巴蜀現代詩群》《漢詩》《現代詩內部交流資料》《次生林》和《象罔》。要講理論之新,影響之大,非《非非》莫屬也;要將作品之精,形式之美,非《象罔》莫屬也。後期民刊,主要有《獨立》《自行車》《屏風》《圭臬》《元寫作》和《存在》。要講同仁之夥、作品之多、批評之盛、印行之勤、堅持之久、交遊之廣、聲譽之隆,非《存在》莫屬也。

《存在》創刊於內江和德陽,時在1994年12月,主要發起人為劉澤球、陶春、謝銀恩、吳新川、梁珩和索瓦。劉澤球居德陽,或為《存在》之祭酒;陶春居內江,實是《存在》之掌門,兩者共同書寫了一部詩與友誼的雙城記。迄於今日,《存在》歷時廿餘年,出刊十餘期,全是非正式出版物,乃是沒有任何爭議的新詩民刊。

 

3

 

然則何謂“存在”?此語緣於古希臘的巴門尼德(Parmenides of Elea)。就像在闡釋詩歌的時候,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讓荷爾德林重生,在闡釋哲學的時候,海德格爾讓更早的巴門尼德復活。從巴門尼德,到海德格爾,“存在”或已成為歐洲之思的要害。“存在”也許可以譯為“太初”,譯為“元”,譯為“是”;但是陶春會說,最好譯為“道”。海德格爾提出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在筆者看來,其着眼點無非兩個:一則曰個人化的真實(包括其荒誕性),再則曰個人化的自由(包括其偶發性)。自在而非自為,本然而非使然。

這些都是常識和常談,卻如何落實到詩歌?《存在》諸公,或已將個人化寫作奉為圭臬。在中國的語境裏,個人化寫作,意味着對集體無意識、共性、秩序、工具理性、傳統或舶來品的警惕和對抗。是的,忠實於個人的經驗與超驗,忠實於個人的理性與非理性。此時,此刻,澄明,我以我血薦軒轅。這也是存在主義的要旨。

前述訴求與實踐,或已成為當代新詩之趨勢,不獨《存在》為然也。但是現在已經輪到《存在》展開雙翼:左翼是創作,右翼是理論。其同仁,要以各自的靈魂,參與擴大某種美學或社會學的捷報。

 

4

 

《存在》的核心詩人,主要是劉澤球、陶春、曾令勇、陳建、鬍馬、李竜炳和張衛東,他們大多出生於七十年代。當然,還有若幹外圍詩人。核心與外圍,視其與刊物的關係鬆緊,無涉任何關於詩人重要性程度的判斷。

根據筆者的瞭解和求教,劉澤球的《洶涌的廣場》《賭局》《竜井村的西西弗斯》《錦鯉》和《我走進昨日一般的巷子》,陶春的《時代之血和它的冷漠騎手》《尖銳之所在》《復活的贊歌》《自然的奇跡》和《一個悲觀主義者的雙重肖像》,曾令勇的《桌子——關於定義、命名及其限製》《哀歌》和《戀人在海藻間沉睡 》,陳建的《大海》《斷常詩》和《攢美詞》,鬍馬的《落虹橋街六號的一個瞬間》《鳥鳴澗》《吟到滄桑》和《永憶》,李竜炳的《刀》《寫作》《我的理想主義》和《雪最白》,張衛東的《對應與致敬》《往昔,激情的喪失》和《幸福日子的艱難時世》,都在不同範圍引起了關註。

這些詩人已經先後步入中年。中年與青年,又能吵架,又能言歡。他們的寫作,也就慢慢獲具了這個階段特有的復調特徵(polyphony)。劉澤球尤為明顯,蔣浩已有妙論,這裏不再贅言。陶春,尖銳中有惠風,鬍馬,從容中有驚雷,亦頗有此種態勢。至於陳建,自經地震,如受電擊,忽而在修辭上探幽獵奇,其《斷常詩》或將為他的寫作——也為《存在》——帶來意外的甘澀交加的碩果。

 

5

 

《存在》的理論傢,主要是劉澤球、謝銀恩和陶春。

劉澤球的《網絡時代的文字煉金術士》《同一屋宇下的寫作——有關匿居生存與精神母語》和《面具•虛偽的手——嚴肅寫作與時代生存關係的一次討論》,謝銀恩的《形而下的拷問》《跟隨一個詞飛升》和《在詩的歷程中見證和回憶生命》,陶春《精神之火的延續:存在之詩的詩寫本質》和《再談詩人的職責或使命》,既呼應了《存在》的初衷,又跟蹤了各位同仁抽枝散葉般的創作。他們的文化立場,總體而言,是高蹈的,建構的,介入的,嚴肅而又火星四濺。

筆者很早就曾註意到陶春的文論。作為理論傢——或作為批評傢——陶春在社交與求真意志、感性與性感、激情與判斷力、現場與歷史感、文學刻度與哲學刻度、地域性與全球化視野之間履險如夷,並能自成一種具有較高辨識度的詩化文論。他的獻祭般的寫作——如同雄鹿以血養角——自有風骨與襟懷,讓筆者不敢輕易診定其在西學上的偏頭疼,更不敢冒然嚮他描繪漢語和古典對於批評文體學建設的可能前景。

並非所有民刊都有創作和理論的雙翼。即以前述《今天》為例,創作以外,似乎並沒有理論的跟進。北島,芒剋,多多,作為詩人,都是天才,卻都沒有寫出綱領性的文論。北島的散文,成就甚高;芒剋和多多的回憶性文章,卻粗疏淺陋到讓人吃驚。楊煉頗具理論才華,卻無涉《今天》的“俄羅斯式對抗美學”,轉而在“傳統與個人才能”的關係重估中建設其古典主義詩學。至於《他們》,作品大於理論;《非非》,理論大於作品。《存在》兼擅創作與理論,其總體之影響力,雖不及前述三傢,但是《存在》正當中年,還在繼續生長,其前景不容小覷。

 

6

 

筆者認為,陶春是《存在》的靈魂。此君生於1971年,祖籍重慶合川。所著短詩集《時代之血和它的冷漠騎手》、長詩集《尖銳之所在》、文論隨筆集《品飲一滴詞語之蜜傾瀉的輝光》均為蜀中詩界所惜重。其三重身份——詩者、論者和編者——分不清軒輊,共同構成了中國民間的一個詩歌獨在。

陶春的新作,《丙申年十一月三十日與衆詩友赴射洪拜謁陳子昂墓得詩十二章》,由西洋入古典,抒寫了今人對古人的深情,見證了內江與遂寧的厚誼,促進了《存在》與《元寫作》的互動,好詩成就佳話,當然值得我們共同珍惜。

2020年11月16日,陶春以心髒病不治身亡,享年僅有四十九歲。“退坐至體內1000公裏/我仍與這個世界相隔0.01釐米的險境”。這個以詩為臉譜的時代,又剔除了一個以詩為生命的人。驚悉噩耗,痛摧心肝。筆者找出陶春所贈三份手稿,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是在2015年11月25日,在成都,陶春為筆者抄寫了其《詩人肖像》:“沿語言之梯//每夜——/他,赤身/滑落進/自我拇指/掘夢的深井//以傾倒出白晝/成筐死者/用於偽裝的殼”。可是,他為什麽要接連抄寫三遍呢?

   

 

7

 

在當代新詩史的既成書寫中,包括在洪子誠先生或程光煒先生的既成書寫中,均曾以民刊為單元,論述了多個極為醒目的詩人集團。《今天》集團、《他們》集團和《非非》集團,如同三座金城;我們希望,在當代新詩史的未成書寫中,包括在柯雷(Maghiel van Crevel)的未成書寫中,《存在》集團能夠成為第四座或第五座金城。

當然,這也許並不重要。

因為中國新詩民刊的存在,比如《存在》的存在,陶春的存在,還有比新詩更大的意義——當然,現在還不到全面總結的時候。

存在就是意義。

 

2017年11月26日初稿

2020年11月17日痛改

 

胡亮

胡亮

作者簡介

鬍亮,生於1975年,詩人,作傢,學者。著有《闡釋之雪》《琉璃脆》《虛掩》《窺豹錄》《無果》《朝霞列傳》《片羽》《新詩考古學》,編有《出梅入夏》《永生的詩人》《力的前奏》《敬隱漁研究文集》《關於陳子昂:獻詩、論文與年譜》。獲頒袁可嘉詩歌奬、四川文學奬、建安文學奬、任洪淵詩歌奬、揚子江詩學奬。現居蜀中遂州。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