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骨
多少年了
你仍是吞吐風雲的雄姿
在絶頂上輝煌
經年的風雨沒能擊散
一根根
仿佛依舊鏗鏘有聲
隱隱可見石面上
有深深的爪痕劇痛般顫慄
還有一截陰森冷鐵
歪銹在雙翼間
必是一次蓄謀已久的謀殺
飲毒的響箭
驀地洞穿了呼嘯長天的豪氣
血如淚悲憤滴落
軀體如闊葉悲壯飄零
陷進
射殺者越來越大的竊笑裏
猛然收翅一展
抖盡轟隆作響的痛苦
又奮力躍嚮頭上的驕陽
選萬仞高崗
作永恆的定格……
原載《詩刊》1988年第2期
又聽《梁祝》
溪東的雨
愴然打濕了多少秋興
民間的水上
一頂團團的荷
猶在靜美地緑着
蝴蝶雙雙飛來
翩然而富於神韻
掠過無數的古典愛情
於荷上,綉出靈動的樂音
一隻花,翅翼上芬芳襲人
一隻黑,宛若寫滿功名的書頁
一隻空靈,像月之魂
一隻飄逸,如夕照下的雲影
一隻叫作生
一隻叫作死
生生死死永不分離
卸下人生太多的遺憾
不盡相思染緑芳草天涯
天堂無法誘惑
煉獄的火,使靈魂更加純粹
在和風細雨中淺唱低吟
再生之舞多麽逍遙
人間最美的情種
根植傳說,長成了最美的弦歌
伴着血液的流程
用心諦聽。天高地遠
我們衹能默默
無言
原載《十月》1995年第5期
鷹和時間的影子
這是鷹和時間的影子
我肯定, 是鷹和時間
沉重的影子, 落在石頭上
血跡如火, 石頭冰涼
落在石頭上, 像逝去的歌王
仍在遊蕩的歌聲
金屬的質感, 重量, 使人們
感到一種久違的深邃
鷹和時間的影子, 是不會
朽去的思想, 總是飛翔
穿過露水, 穿過許許多多
樹葉的空隙, 在風中守望
為什麽選擇石頭
選擇石頭, 就是選擇
活着的歷史。石頭上
鷹和時間的影子, 血色蒼茫
多麽鋒利, 刺痛了我的沉默
原載《詩刊》2000年第4期
風中的經幡
還記得嗎?那些風中的經幡
它們把虔誠的響聲,揉入了我們的發際
在那梵音般的迴旋反復裏,我們
仿佛是被栽種在岩石上了
我們的腿骨,擠出了呻吟
至今還隱隱作疼
還記得嗎?那時,我們的頭髮是站立的
比風更硬,比風更滿
那是我們靈魂的火焰,在拉脊山山口
在青海無邊的藍下
一絲絲一縷縷,仿佛就要提起
生命的輪回和能量
呵,那些風中的經幡,是不是
前世的預言,一直在為我們而等待
在那一個必然的八月,它們發出的回響
多麽寬厚,多麽愛,而又悲憫
還記得嗎記得嗎?那神的喻義,我們命中的風水
原載《星星》詩刊2010年第12期
益陽
就這樣閉門不出,用鄉謠
守住自己往日的容顔
魏公巷的夕陽古香古色
彈唱清音的弦子,一朝斷了
江水泡久的石頭是哀怨的
聽多了三國的故事,肝腸寸斷
何如溫一壺燕子的淺韻
來尋回我走失的桃花
原載《人民文學》2014年第12期
石頭
石頭經不住敲打
它的身體內布滿了看不見的閃電
一敲打
就會瘋狂地喊出來
它是渾沌的, 沒有邊緣
用異象包裹着具象
在自己的宇宙
孤傲而又快速地孵化着那些
被黑暗舌噬的純粹
它沒有皮膚, 衹有一輩子的骨頭
生存於最底層
與塵埃與流水過往甚密, 樂天知命
偶而也出賣色相
奠基護坡做假山或被打造成獅身虎身人形
搪塞一下人間的虛榮與奢望
它一貫沉默
卻總在發掘源遠流長的語言
發表的文字經久而不衰
一不小心就成了歷史
石頭經得起敲打
它的身體內布滿了看得見的火焰
一敲打
就會血脈僨張
原載《中國詩歌》2015年第7期
風在午夜時分
風在午夜時分, 脫下了身上柔軟的睡衣
嘴角與骨頭, 都突出來, 變得堅硬
它喊着自己國傢的獨門語言
讓樹林同聲翻譯。讓江河水演唱快節奏的經典
它從撟頭堡的內側和窺視裏, 傾巢而出
像尖利的刀子, 捅出了黑色的血
呵沙粒瓦片磷火般的燈光, 都是它的夢遺
這一隻巨大的黑鐵環, 在無邊的屋脊上
産下初吻般的顫慄和敏感
一頭懶洋洋的火車, 正在西去
那是它今夜唯一的私生子
穿越一座隧道時, 風忽然慢下來, 仿佛崴了腳
它想到了不可知的未來, 痛徹心扉
原載《星星》詩刊2015年第12期
聖西羅咖啡廳
時間中最美的那部分, 往往歷久而彌新
必須停下來, 坐到一堆絮語的深處
必須敞開鮮為人知的角度
飲酒, 飲紅酒, 飲前世和今生的命裏桃花
那個叫神明的人, 披一身春天
望着,微笑着, 充滿了聖西羅咖啡的老味道
門註定是虛掩的, 要看得到外界奔忙
然而此刻呵, 為什麽
用不捨淹製的雪絨花
會同時奪眶而去
弓身相嚮, 是出世的禪機
而我則選用入世的哲理, 穿透了隱密的烈火
天暗下來了, 有小雨敲窗
說着細微可人的湘北方言和聲聲慢
聖西羅珍貴的贈禮, 多麽可愛
聖西羅童話般的意境, 就要離開
但是, 但是呵
時間中最美的那部分, 還會再來
原載《上海詩人》2016年第6期
春天的一粒痣
她從最暗最潮濕的地方走來
她還來不及把小翅膀打開
有點兒紫,有點兒淡,還沒學會說話
但她是多麽喜歡這光禿禿的人間
她要在這裏邂逅緑寶石一樣的鳥叫
要把溫暖的芬芳,快遞給所有的石頭
要為空間着色,像佳人甩出水袖
她還要長大,給自已生一個甜蜜的孩子
可現在呀,她尚小,還衹是春天的一粒痣
所幸,正好長在眉心
原載《中國詩歌》2016年第11期
古城堡
沒有什麽是不可以囚禁的
比如把一隻大雁,囚禁在人字的尾部
讓筆力,加大發揮,活了命
或者,將一匹蠶,關在緑意裏
銀子一樣的白,就能結繭,化蝶,飛在人間
再就是,把春天的尾巴,牢牢拴在梨木上
刷淨每一粒果子毛茸茸的初戀
而我也樂於被關押,被綁架
在歷史的縱深地帶,久病成良醫,治愈
自己的滄桑
原載《中國詩人》2017年第1期
鷹抖開了自己的天空
鷹抖開了自己的天空
在白雲的戰陣裏
像一面巨大的被黑鐵塞得滿滿的令旗
它孤傲十足, 用銳眼鎖住遠方
對太陽撒出的滿天金幣
不屑一顧
似乎沒有爪子, 利刃藏入劍匣
似乎也沒有鼻息, 把鋼性四濺的呼嘯
壓縮於胸腔深處
但天下所有英雄的耳朵
都能隱隱聽到
它那像閃電一般, 內力沉重的單音節
在雷神睡着了的遼闊地域
它一動不動地奔跑
走過山岡和流水, 走過開花的草原
走過偏僻村莊銹蝕的屋頂
走過流綫型的石橋,
走過一望無邊的古銀杏
這高貴的騎士呵, 它不慌不忙
以一千年也不改變的形態
仿佛是去赴一場天堂盛宴, 又仿佛去赴死
原載《緑風》詩刊2017年第1期
青苔謠
水中青衣,石頭上的錦綉
吸納了太多的雨雪風霜,暗緑得
像死去了許多回
但它活着。皮膚柔軟,富於彈性,善用腹語
說,一生就愛多情水,愛慢時光
愛自己體內,那些一點一點銹蝕的鐘擺
它多麽面善。心腸也如菩薩
陽光走攏來時,會顯出絲絲嫵媚
風吹落葉滑倒了,就輕輕扶起,送上一程
尤其,當多病的人間需入藥
就把自己曬幹,碾成粉,萬死不辭
原載《北京文學》2017年第6期
桃花箋
把開放的桃花栽到身上,我們相愛
桃花的顔色將進入血,成為時光烙下的疼
血涌動,佈局衆多的根須
桃花與它融為一體,像正在相互擁抱的諾言
我們的肉體是空洞的,桃花進來
會叫出黑暗與虛侫。會觸動那些飛着的魂
會用芬芳煮酒,把記憶灌醉
這纔是衆神所期待的,包括愛神與未來
我們將睡下,而桃花時時醒着
在我們的骨頭與脈博裏,提着燈行走
愛是澆不滅的火焰,高於靜止,高於死亡
這些詞彙,桃花一直羞於啓齒
桃花所要贏得的,衹是心跳
栽下了,必會在肉身裏,卵生出互愛之果
大愛一場,就是桃花獻出了一生
而我們的性與命,將在桃花裏,回到自身
原載《中國詩歌》2017年第7期
雲臺山
那些柔軟的,大而無當的白,
從青峰的蠻腰上掉下來,落進雲池
濺起了朗朗之聲,
是不是我的相思意
在世象迷離中,找到了出處?找到了
純而又純的陌上歌
走過十八拐
——十八層由淺入深的禪道,
便是雲臺山古寺了
香火多輕,煙多輕,木魚念着的
前世來生多輕。着紅袈裟的方丈喃喃說
此山非山,雲臺遼闊
原載《湖南文學》2017年第10期
大於無
同是在空中走
為什麽白雲有影子,飛鳥也有
而太陽無?那闊大的光
目空一切。是持有生殺予奪
大權的捕快,行於野,行於天國
又如哲人之思,將衆生之雜念
不着一字,打回原形
必要時,還會隱身於圓月之後
藉這一面天地大盾牌
暗示人寰----誰都有陰影
有大黑,小黑,或半白半黑
然後自說自話----
我亦如此。衹是我的影子
大於無
原載《中國詩歌》2017年第11期“頭條詩人”
多倫多初雪
這個夜晚
我聽到寂靜在尋找迷失的路
白蝴蝶的籠子
打開了,可憐的藍靈魂
要帶着溫暖的淚水
回到家乡
在央街以西,在安大略湖以北
翅膀像神諭一樣紛紛墜下
使轉黃的草葉
光禿禿的樹枝
草蓬裏黑雁和鴿子的氣息
突然間閃閃發光
“我是沒有歸程的流浪者,
一輩子, 就為了乞討死亡和永生”
這如同夢囈的細語,
叫加丁納博物館
數不勝數的陶瓷,一齊睜開了
惺忪睡眼
當金頂教堂
那仿佛患了自閉癥的鐘擺
終於,敲亮了凌晨五點三十分
我看見窗外的多倫多
翻過身來
用一雙戴滿銀鐲子的手
攤開了自己
巨大的驚喜和沉醉
原載《詩刊》2018年第5期上半月刊
紅月亮
寫信的是誰?端坐在
那空茫如一聲浩嘆,遼遠如一場舊痛的無人之處
寫了些什麽?天問,靜夜思,長恨歌
還是行書一幅----不思量,自難忘
又或者,僅僅衹為詢問人間冷暖----
那一些大大小小的病,大大小小的憂患,是不是
都在服藥,已在治愈之中?
信封多大呀----天涯為深藍,到得海角,已呈淡黃之狀
並且一摺叠,就把所有的星光、
統統裝入其間,成為了一個個標點與形容詞
郵址確切,收啓者衆
拆閱的人,已等了歲歲年年
感謝天上的郵政所,慷慨一出手,就蓋上了天地間
最大的一枚----郵戳
原載《長江》叢刊2019年第6期
鋸木場
拉鋸者一上一下
成騎虎之勢。無論圓的,方的
不圓不方的,都必
消受胯下之辱,切割之疼
那麽多剖面,皆不見血
卻露骨質,露本相,露內心裏
深藏的善惡是非
在上為天,在下為地,居中則是
無所不用其極的人寰
鋸齒呀,無論有鋒芒還是無鋒芒
都請手下留情
給木頭們
或一條活路,或一個死法
原載《作品》2019年第7期
雪人
一眼望去,地面上的雪
都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唯有雪人待過的地方
卻還留着一堆白,一堆真氣,久久不去
仿佛垂暮之年
還沒有完全落盡的銀發
仿佛一頭餓羊,在等青草
仿佛一隻趴窩的天鵝,尚未振翮高飛
什麽都不成形了
所有的過往,都風流雲散了
衹有魂還在,不會瘦
還在掙紮,不忍離開
它是多麽不捨
這短而又短的一生
原載2019年《揚子江詩刊》第5期
蚓鳴
泥土深處的雷
帶着深藏若虛的尖利
要刺疼黑暗,要
劃破一個季令遲疑不决的神經
所有的根被喚醒了
水分子躁動不安
每一隻雨燕,都伸長了耳朵諦聽
這肉身之弦呀
一彈一撥,奏出來
多麽熱烈的江南暢想麯
這二月裏一根
帶響的引信,先把自己點燃了
也把春光點着了
原載2020年11月《詩刊》第11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