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春:为诗歌而生
作者 : 向以鲜
11月16日,四川诗人陶春在内江市群众艺术馆门口突发心脏病去世。“太突然了,我们又失去一位伟大的诗歌兄弟。”四川大学教授、著名诗人向以鲜在微信朋友圈发布了这条令人难过的消息。相关报道:诗人陶春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他对四川民间诗歌推动很大,陶春——为诗歌而生。
向以鲜:
我相信,每一个生命,无论是宏伟的生命,还是渺小的生命,历经千难万险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定背负着某种独特的使命,否则,就没有必要到来。四川内江诗人陶春在此世界走了一遭,用了短暂而漫长的四十九年,不为别的而来,他只为诗歌而来。陶春一生只做一件事——只做与诗歌相关的事——而且做得那么专注、那么固执、那么旁若无人。只要有人谈及陶春,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是为诗歌而生的人。第二句话是:诗歌可以抵抗疾病和死亡。但是,就在我真的相信了诗歌的神话之时,陶春兄弟却突然走了!仿佛是在用自己的决绝离去嘲笑我的判断:不,鲜哥,只有死亡才是不可战胜的神话。
今年10月23日,我应四川省作协和内江市作协的邀请,到内江图书馆举行了一场诗歌讲座。吃中午饭时,陶春也来了。他的状态不是太好,晚上总是失眠,几年前的手术留下难以治愈的麻醉后遗症。我还对内江作协的陈位萍说:一定要好好爱惜诗人陶春,他是内江诗歌的骨头。当天下午,陶春没有来听讲座,第二天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我做讲座的片断。陶春在微信中留言说已返回成都,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帮助一位来自云南的诗歌兄弟解决生计问题。没有任何迹象显示,那次相见竟成永别。
五年前的秋天,我读到陶春一组与梦、年轻、衰老或死亡有关的诗篇,曾就其中一首名叫《逻辑》的诗进行过解读:“如果/匍匐进泥土/为一粒米/或一寸空间/征讨、杀伐/同类头颅/的蚂蚁是:人//那么 我/就是/此刻/神的悲伤/落在这页纸面/抒写下的/一颗硕大的眼泪”。典型的现代诗小令,只有两段、十四行、五十八个字。这是怎样的精悍啊,所谓长剑易折,短刃更利。在大多数情形下,短诗更难写,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没有任何可以遮掩的地方,句句有担当,字字见功夫。《逻辑》就是这样的一首短诗,仅从语言角度来说,已臻炉火纯青。陶春仅用只比七律多出两个字的字数,便缔造了诗人庞大又精微的逻辑:既与生活的逻辑相关,又完全不同。在诗人陶春的逻辑中,人与蚂蚁的角色,在不断互换、不断转换、不断轮回之中。而相对永恒的神,也变幻着,它处于人与蚂蚁之间、之外还是之上?此种变动逻辑世界,所传达出来的气息和旨意,具有强烈的,寓意般的宿命感。于蚂蚁而言,人或即神(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中言:苍蝇之于烂漫的孩童,正如我们之于众神),于人而言,神又何在?然而,人或神就高于蚂蚁吗?未见得。很多时候,蚂蚁不仅会吃掉一粒米,也会吃掉人的头颅——在大海边,在沙场上并不罕见。那种情形,蚂蚁反而具有了神的属性。
陶春的诗歌,藏惊雷于简洁,寓长歌于短章,既有古典诗人的炼字功夫,又有现代诗人的洞察与先锋精神,在中国七零后诗人,独树一帜。
神的悲伤,如同诗歌,在硕大的眼泪中,万物俱灰。头颅是思想的载体,正如陶春在《牺牲》中所写:“站立,不仅仅/为了复活/曾经撞碎/真理/之轭的头颅”一个疑问一直悬在我的心头,我一直想要当面问一下诗人陶春兄弟:在真理的头颅里,会有蚂蚁和神的身影吗?可是,每次见到陶春时,都因为各种诗歌烈焰的灼烧而忘情。总觉得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来“细论文”!亲爱的陶春兄弟,你怎么忍得下心来,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我的疑问,撒手就走了呢!
陶春的后半生几乎与他和同仁刘泽球、谢银恩等人创办的《存在》(即《存在诗刊》)相关联。“存在”一词的出现,比起很多古老的汉语词汇来说,还不算太久远——大约只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这个时间要说短也不短。我们在西汉学者刘安《淮南子》的《氾论训》中,就可以见到“存在”的身影。令我颇为惊异的是,“存在”甫一出现,就已带上了几分形而上的色彩,并将“存在”与“亡在”作为一对相互隐现的镜子,“存”看见了“在”,“亡”却看不见“在”——这似乎也成了陶春与我们之间的一种悲伤隐喻。
2020年11月16日,这是多么令人无法接受的一天啊!亲爱的诗人陶春兄弟,一路走好!
——2020年11月16日于成都石不语斋
(作者系四川大学教授、著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