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五昌《在北师大课堂讲诗》第六讲:“莽汉”诗群诗歌解读
Original 谭五昌 谭五昌 1 week ago
收录于话题
#北师大课堂讲诗
5个
谭五昌微信公众号开设前言
近些年来,随着互联网技术的迅猛发展与广泛普及,人们在网络上开设博客、微博、微信群、微信公众号等新媒体交流平台,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与现象。我本人对于新媒体技术知之不多,了解不深,可以说对于网络新媒体这一崭新领域并不在行,但我非常知道,在当下,我们人类的生活离不开新媒体技术,离不开数字化生存的21世纪人类生活新模式,一个非常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新媒体技术为我们人类的生活提供了以前不敢想象的方便与快捷,尤其重要的一点是,新媒体技术为我们提供了海量的知识与信息,对整个人类的精神生活产生了潜在而深刻的重大影响,一句话,在当下的时代语境中,我们只有以良好的心态积极面对并充分利用好新媒体技术,才可能对于我们自身的日常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加以理想化的塑造。
说到微信公众号,这是在网络新媒体领域颇受人们关注与重视的一个交流平台,近些年广为流行与普及。我本人在许多学术团体开设的微信公众号与许多名人开设的微信公众号里,读到过许多具有时代特质的诗文,这些诗文或充满思想性、学术性、人文性,或彰显艺术性、纪实性、信息性,我自己感觉,绝大多数微信公众号是一个颇为理想化、纯粹性的交流平台,因为交流双方志同道合,不存功利之心,大家是出于相同的爱好、兴趣、追求而走到一起来了,而以个人名字命名的微信公众号(无论是文化名人还是吃瓜群众),说白了,就是微信公众号创建者本人为自己搭建的一个召唤志趣相投者的无限广阔的朋友圈与交流空间,微信公众号建立起来后,志趣相投者(或朋友)越多,人气越旺,应该越能展示该微信公众号的存在价值。前几年,有一些弟子与朋友私下鼓动我以个人名义开设一个微信公众号,我出于谨慎,婉言谢绝了。前些日子,胡建文、蓝冰琳、盛华厚、牛国臣、曹谁、陈琼、吴迪、赵目珍、白心、孙大梅、郭思思、灵岩放歌、马慧聪、刘雅阁、马文秀、王长征、袁翔、罗强、颜华、王利平、何双娥、唐梅、贺小华、史庆、陈桂明等朋友、弟子、老乡极力鼓动我以自己名义开设一个微信公众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很有才华的青年诗人与艺术家,而且非常熟悉与了解网络新媒体技术。在受到他们热情的鼓动与反复劝说后,我终于下决心开设一个微信公众号了。希望以我本人名义开设的这个微信公众号,能够团结到一大批热爱诗歌、热爱文学、热爱艺术、热爱精神生活的诗友文朋,期望我们大家能够通过这个交流平台长久收获我们生命中最为纯粹、丰富、美好的精神财富。
最后向大家交代一下,鼓动我开设谭五昌微信公众号的朋友、弟子、老乡们建议我的微信公众号在2020年5月1日正式开始运营,因为大家一致善意的公认我是当下华语诗坛的“劳动模范”,所以选择劳动节这一天推出自己的微信公众号特别具有象征意义。
是为前言。
谭五昌
2020年4月30日夜
写于北京京师园
编者按:
两年前,谭五昌先生的五卷本诗学著作《在北师大课堂讲诗》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隆重推出,在当代诗歌界与评论界反响强烈。《在北师大课堂讲诗》(五卷本)是谭五昌先生在北师大课堂讲诗的录音整理稿,它以口语、对话的方式对中国大陆、港澳台地区以及海外地区一百余位优秀、杰出的老、中、青华语诗人的诗歌创作,予以了生动、精彩的文本解读与准确、到位的文学史评价;以一种宽宏的美学眼光与文化视野,勾勒出地域辽阔、色彩斑斓、气象万千的中国当代诗歌完整版图,使得关注中国当代诗歌的人们为之感到骄傲。
从本期开始,我们将陆续推出谭五昌先生在北师大课堂讲诗的系列讲座,以一种极具现场感的讲诗、解诗的鲜活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希望通过谭五昌先生在北师大课堂讲诗的系列讲座,让所有喜欢与热爱现代汉语诗歌的朋友能够体会到新诗的独特思想艺术风貌,走进一位位诗人个性各异、丰富精彩的艺术空间与精神世界。期望广大的诗歌爱好者与诗人们,能够在谭五昌先生在北师大课堂讲诗系列讲座中与现代汉语及现代汉语诗歌共同成长,获得自身出色的诗学智慧与审美鉴赏能力,最终为自己的生活镀上一层诗意的光芒。
2020年8月24日
○
“莽汉”诗群代表诗人李亚伟手稿《红色岁月》
《在北师大课堂讲诗》
第六讲
“莽汉”诗群诗歌解读
时间:2011年4月8日
地点:北师大四教二零九教室
主讲教师:谭五昌
听众:北师大2009级中国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
谭五昌:同学们好,欢迎进入“在北师大讲诗”的课堂,今天我们共同来探讨“莽汉主义”诗人的创作。“朦胧诗”以后,最大的诗歌事件就是所谓的“第三代”诗歌运动。“第三代”诗人的出现可以说是粉墨登场,而且这代诗人是以一种自我命名的方式,有意识的强行进入诗歌史的。北岛们大概意想不到,他们在1982、1983年才站稳脚跟,在诗坛上才享受了几年美好时光,可好景不长,到了1984、1985年他们就受到了后起诗人的强力冲击。那帮在大学里成长的怀抱着巨大诗歌野心的“晚辈”诗人们喊出了“打到北岛,PASS舒婷”的口号,在这批年轻诗人集体性的强力冲击下,“朦胧诗”就很快被边缘化了。“第三代”诗人(这个命名属于“朦胧诗”之后一代青年诗人的自我命名),作为更为年轻的一代先锋诗人崛起于诗坛了。按约定俗成的说法,人们把这种新起的、在美学趣味及诗歌观念与“朦胧诗”存在巨大差异的诗歌潮流正式命名为“第三代诗歌”。
“第三代诗歌”最重要的一个美学追求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就是所谓的反崇高、反文化、反修辞。“朦胧诗”在整体的美学范畴上是属于崇高的,北岛、江河、杨炼这些人都以一种英雄的语调对世界进行诉说,他们的语言和诗篇都是铿锵有力的。比如江河的《纪念碑》,绝对是充满着英雄阳刚气的诗篇。而“第三代”诗人则解构、颠覆“朦胧诗”,他们是反崇高的。举个例子来说,在“朦胧诗”里有没有出现过“厕所”这样难登大雅之堂的世俗意象呢?没有。而在“第三代诗歌”里就出现“厕所”这个词语与意象,所以说这就是美学趣味上的对立。至于反文化,我觉得是反主流文化、反知识分子文化。因为“文化”这个概念很广,于坚写出《尚义街六号》的时候,实际上是以一种市民文化和平民文化趣味来解构、颠覆知识分子精英文化趣味及官方主流文化趣味的。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这帮新起的诗人要直接用口语——即没有被污染的、直接跟生命体验挂钩的、朴素而本真的语言——进行写作,他们是主张反修辞的。于坚有个说法叫“拒绝隐喻”,因为以前的诗歌写作,包括“朦胧诗”写作都是一个巨形的隐喻系统,包含着许多隐喻性意象,例如北岛有自己的一套隐喻式词汇与意象,比如“红帆船”、“大海”、“神兽”、“天空”、“太阳”等等。“朦胧”诗人们大都有一套公用的象征意味很浓的隐喻话语体系,所以“第三代”要反修辞。
“第三代”诗人提出这些先锋性的诗歌口号,表明一种新的诗歌美学革行运动正在轰轰烈烈地兴起,而且从理论到实践都产生了很多成果。大家都知道,在理论上最有建树的大概是“非非主义”,在“第三代”诗歌群体里面,公认的比较有影响、有建树的是三大诗歌群体——“非非主义”、“他们”和“莽汉”。实际上,远远不止这三个群体,其中,以尚仲敏为代表的“大学生诗派”也很具有影响力,值得重视。这里要提一下1986年的“两报大展”。1986年,在当代文学史上被认为是“第三代诗人”浮上历史地表的年份,由诗歌评论家徐敬亚等策划,《诗歌报》与《深圳青年报》联合举办了“1986年中国现代诗群大展”,这次大展推出了近百家诗歌群体,有些还是独成一家,比如西川,他是独自一个人,他的诗歌称为“西川体”。还有很多诗群流派,如什么“撒娇派”“海上诗群”“八卦”“口红”“太极”等等,大多数都是标新立异的,影响比较大一些的还是前面说到的这三家。
“非非主义”主要的建树是在理论方面,代表性人物周伦佑、蓝马等提出“回到人类原初的语言”的诗歌主张,要解构现代的语言体系,主要是解构官方话语体系,流露对官方的话语体系不信任,他们的口号就是“语言还原、感觉还原、生命还原”。“第三代”诗人追求一种语感,追求有生命力的口语。因为以前的诗歌语言是死板的、严肃的,没有语感,表情比较凝重;而“第三代”诗人让语言恢复其日常的表情、日常的呼吸。另外,注重表达生命体验,是“第三代”诗人的共同追求。以前的诗歌,像五六十年代的诗歌思想非常深刻,主题非常宏大,但没有生命意识,实际上反而是用意识形态来排斥生命意识;到了“第三代”诗人那里,他们反过来用生命体验去覆盖思想,如果诗歌里面要传达思想,一定是与生命体验相连的思想,若生命与思想脱节,那他们宁愿选择生命而不愿选择所谓的思想,他们要表现真正的自我。北岛们尽管也宣称要表现自我,拒绝表现自我以外的丰功伟绩,但是他们其实还是在表达一种思想,表达一代人的思想。“第三代”诗人虽然经常以群体运动的方式从事诗歌创作,但他们具体的诗歌文本都有大量的个体生命体验的表达,诗歌在这里彻底的从天空落到了地面,彻底的从崇高回到了平凡真实,回到了它的本真面貌。
“他们”诗群喜欢写人们日常的吃喝拉撒睡。于坚的《尚义街六号》开头写一大早许多人上厕所,这里出现了日常化写作的潮流,背后是一种平民文化的趣味。其实后来写口语诗的伊沙、沈浩波等人,最早均可以追溯到“他们”。“他们”在美学趣味属于“日常生活流”。
那么,“莽汉”诗群呢?我觉得“莽汉”诗群的写作是典型的青春期的叛逆写作,“莽汉”诗人们用的语言非常粗糙,非常有破坏力和冲击力;在美学趣味上他们讲求嚎叫、喧哗,与西方的“嚎叫派”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在一个文化反叛的年代,这群敢于叛逆的、没有任何思想包袱的年轻人发出了本真的、粗粝的、生命的嚎叫,他们想爱就爱,想喝酒就喝酒,想打架就打架,想追女人就追女人,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他们的诗歌内容与书写方式。就是说,他们拒绝升华,他们的生活经验、生命经验就等同于他们的诗歌经验,所以你初读这些“莽汉”诗歌(或“莽汉”主义诗歌)会觉得有新鲜感、陌生感,你也许会说,诗歌怎么能这样写呢?从反抗的精神,从叛逆的姿态,从语言的原生态与世俗化、粗俗化、本真化的选择来看,“莽汉”至少是“第三代诗歌”的主潮之一,虽然不能说其完全代表“第三代”诗歌。我从“莽汉”的诗歌里体会到了宣泄的快感、解构的快感、使用原生态的鲜活的生命语言的快感。“莽汉”的诗歌既适合于“非非”,也适合于“他们”的诗歌主张与追求。此外,“朦胧诗”在美学趣味上是贵族化,而“莽汉”是反贵族化的,这跟现在的大众文化的趣味非常吻合。现在电视里的作秀、搞笑节目演员说的话是粗俗的,什么玩笑也敢开,什么样的语言也敢使用,这与“莽汉”诗人在文化趣味上有一定的相似性。“莽汉”诗人所运用的语言是原生态的、粗粝的,不像“朦胧诗”那样打磨得很精美。粗糙的诗歌读起来有真实感,比较有冲击力,它不是追求美,而是追求冲击的力度,能够打动你,所以“莽汉”的代表人物李亚伟有个宣言:“我是腰间挂着诗篇的豪猪”。他一反诗人的高雅形象,把自己定义成一个有着无限原始能量要宣泄的另类诗人形象——“豪猪”,“豪猪”就是要嚎叫、宣泄,所以可以说他们是中国诗坛上的“嚎叫派”。“莽汉”这批诗人大多出自四川南充学院(现更名为西华大学),他们不是名牌大学出身,但却很了不得。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20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有近一半诗人出自四川?尤其是“第三代诗人”大多出自四川。我们或许可以从地理学角度来进行解释,玩笑一点的说,四川盆地的地形很压抑,毛泽东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所以四川诗人的反抗性最强,一下子出了这么多叛逆性、先锋性的“第三代”诗人。
现在我们来看一下“莽汉”或“莽汉主义”的情况。“莽汉主义”由李亚伟、万夏等青年诗人于1984年成立,主要成员还有胡冬、马松、二毛、胡玉等。这是一个以追求生命的原生态呈现为特征的诗歌群体或流派。“莽汉”抛弃风雅,反对以诗歌的方式对世界进行主观的美化,主张对生命意义的还原,语言幽默、机智,富于反讽、调侃意味,这是“莽汉”诗歌的重要特征。“莽汉”作为一个诗歌群体存在的时间很短,大约在1986年终止了活动而宣告解散,据说是马松、万夏等人酗酒滋事,学校给予处分,他们就不干了。“莽汉”自诞生以来受到过一些文学界人士的批评,但是它的存在对当代诗歌产生了不可忽略的影响。
在我看来,“莽汉”诗人给当代诗歌带来一种粗犷的原生态激情与活力。例如,在“莽汉”诗人的诗歌中有着“力比多”的宣泄,可以说改变了中国当代诗歌的面貌,让中国当代诗歌更具一副青春的面孔。虽然你在读这些作品的时候觉得有点痞子气,但又感觉很熟悉,这大概就是“莽汉”诗人及其诗歌为许多大学生喜欢的原因吧。我以前讲课的时候问学生是先讲北岛的诗歌呢还是讲李亚伟的诗歌?大家普遍先让我讲李亚伟的诗歌,因为李亚伟的诗歌更贴近大学生的审美经验。现在我们一起来欣赏“莽汉”诗人的具体文本。先请张鑫同学读一下《莽汉宣言》吧,并谈一下你的感受。
莽汉宣言
捣乱、破坏以至炸毁封闭式假开放的文化心理结构!
莽汉们老早就不喜欢那些吹牛诗、软绵绵的口红诗。莽汉诗本来就是以最男性的姿态诞生于中国诗坛一片低吟浅唱的时刻。莽汉们如今也不喜欢那些精密得使人头昏的内部结构或奥涩的象征体系,莽汉诗将以男性模式坦然的眼光对现实生活进行大大咧咧地最为直接的契人。
在创作过程中,莽汉们极力逃避博学和高深,反对那种对诗的冥思苦想似的苛刻获得。
在创作原则上坚持意象的清新,尤其重视情绪在复杂中间朝向简明以引起最大范围的共鸣,使诗歌免受抽象之苦。一首真正的莽汉诗一定要给人的情感造成强烈的冲击。莽汉诗从始至终坚持站在独特的角度从人生中感应不同的情感状态,以前所未有的亲切感、平常感以及大范围连锁式的幽默来体现当代人对人类自身生存状态的嫉妒、敏感。
(李亚伟执笔)
诗人李亚伟
张鑫同学:首先,因为他们是以一种反抗的姿态出现的,所以强调破坏,破坏“莽汉”之前的文化心理结构;其次,强调大大咧咧的男性姿态;第三,反对高深和博学,主张意象清新,注重情感。还有老师刚才讲的,注重语感及诗歌的新鲜感,讲生活美化,讲求幽默,而这种幽默寄托了他们对现实生活和人类生存的感悟。
谭五昌:说得比较清楚。这帮“莽汉”诗人并非没有想法,并非只是凭着自己的本能写作;他们是有自己的诗歌主张的,“朦胧诗”就是他们要超越的一个目标。这些人都是饱吸着朦胧诗的“奶水”长大的,但他们却要坚决将“兄长”抛弃,即所谓的“弑兄情结”。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处于一种严重的焦虑状态,他们要开辟自己的历史,所以他们不愿意再笼罩在“朦胧诗”的影子之下,他们要开创一种新兴的诗学即平民化的原生态的青春写作诗学形态。从《宣言》我们可以看出,这种诗学更加贴近我们的真实生存状况,尤其是当代年轻人的生存状况与精神状况。它不做假,不摆出崇高的姿态,该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于坚说过,我们要“像市民一样生活,像上帝一样思考”。到了“莽汉”这里,他们呈现出更低的姿态,他们像市民一样生活,像凡人一样思考,更为平民化和世俗化。从这个意义上说,“莽汉”诗人肯定是“第三代”诗人的重要代表与组成部分。
现在我们来解读第一位代表性“莽汉”诗人李亚伟的诗作。李亚伟写诗成名的时候很年轻。上世纪八十年代是诗歌狂热的年代,只要你敢于说“我是个诗人”,大家就都跟着你干,于是就有了“莽汉”诗歌群体的出现。到了1992年,中国进入市场经济时代,李亚伟这位曾经的“莽汉”诗人下海经商,成为了有钱人。有机会可以请他给大家讲述一下“莽汉”与“第三代”诗歌的历史,跟我们教科书上讲的肯定不大一样,我们的文学史叙述是比较庄严的,但在他们自己看来也就是聚在一起喝喝酒,一起搞了个诗歌团体,没想过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什么文学史意义或思想史意义,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也就是说,创造历史的人和历史叙说者在态度和观念认知上还存在一种差异。总之,这些诗歌青年当时因为对诗歌的热情,在酒精的推动下搞了一个团体,随意命名为“莽汉”,也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含义。当然,我们现在会做一些文化阐释和诗学阐释。李亚伟写了近20年的诗,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很少写了,现在也还断断续续的写一些,但总的来说没有太大变化,还是“莽汉”风格,语言比较随意。有人把他评价为天才,说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对语言的使用达到了某种随心所欲的地步,对语言的组织、词语的搭配往往呈现出人意料的效果,有时把词语强行地、暴力地组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效果。当然也有人对李亚伟的诗歌创作评价不是太高。确立李亚伟在诗歌史上独特地位的是他的代表作《中文系》,虽然这首诗写的是上世纪80年代的“中文系”,但现在的大学生,不论本科生还是研究生依旧还是很喜欢这首诗,为什么?因为比较简单,大家读上去感觉很亲切,诗中所描写的20世纪80年代的中文系和21世纪以来大学生(尤其是男生)的学习生活与情感经验非常类似。张鑫同学,作为男生,请你来读一下《中文系》。
中文系
中文系是一条洒满钓饵的大河
浅滩边,一个教授和一群讲师正撒网
网住的鱼儿
上岸就当助教,然后
当屈原的秘书,当李白的随从
然后再去撒网
有时,一个树桩般的老太婆
来到河埠头——鲁迅的洗手处
搅起些早已沉滞的肥皂泡
让孩子们吃下,一个老头
在奖桌上爆炒野草的时候
放些失效的味精
这些要吃透《野草》、《花边》的人
把鲁迅存进银行,吃他的利息
当一个大诗人率领一伙小诗人在古代写诗
写王维写过的那块石头
一些蠢鲫鱼和一条傻白蛙
就可能在期末渔汛的尾声
挨一记考试的耳光飞跌出门外
老师说过要做伟人
就得吃伟人的剩饭背诵伟人的咳嗽
亚伟想做伟人
想和古代的伟人一起干
他每天咳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图书馆
回到寝室
亚伟和朋友们读了庄子以后
就模仿白云到山顶徜徉
其中部分哥们
在周末啃了干面包之后还要去
啃《地狱》的第八层,直到睡觉
被盖里还感到地狱之火的熊熊
有时他们未睡着就摆动着身子
从思想的门户游进燃烧着的电影院
或别的不愿提及的去处
一年级的学生,那些
小金鱼小鲫鱼还不太到图书馆及
茶馆酒楼去吃细菌常停泊在教室或
老乡的身边有时在黑桃Q的桌下
快活地穿梭
诗人胡玉是个老油子
就是溜冰不太在行,于是
常常踏着自己的长发溜进
女生密集的场所用腮
唱一首关于晚风吹了澎湖湾的歌
更多的时间是和亚伟
在酒馆里吐各种气泡
二十四岁的敖歌已经
二十四年都没写诗了
可他本身就是一首诗
常在五公尺外爱一个姑娘
由于没有记住韩愈是中国人还是苏联人
敖歌悲壮地降了一级,他想外逃
但他害怕爬上香港的海滩会立即
被警察抓去,考古汉
万夏每天起床后的问题是
继续吃饭还是永远
不再吃了
和女朋友一起拍卖完旧衣服后
脑袋常吱吱地发出喝酒的信号
他的水龙头身材里拍击着
黄河愤怒的波涛,拐弯处挂着
寻人启事和他的画箱
大伙的拜把兄弟小绵阳
花一个半月读完半页书后去食堂
打饭也打炊哥
最后他却被蒋学模主编的那枚深水炸弹
击出浅水区
现已不知饿死在那个遥远的车站
中文系就是这么的
学生们白天朝拜古人和黑板
晚上就朝拜银幕或者很容易地
就到街上去凤求凰兮
中文系的姑娘一般只跟本系男孩厮混
来不及和外系娃儿说话
这显示了中文系自食其力的能力
亚伟在露水上爱过的那医专的桃金娘
被历史系的瘦猴赊去了很久
最后也还回来了,亚伟
是进攻医专的元勋他拒绝谈判
医专的姑娘就有被全歼的可能医专
就有光荣地成为中文系的夫人学校的可能
诗人老杨老是打算
和刚认识的姑娘结婚老是
以鲨鱼的面孔游上赌饭票的牌桌
这条恶棍与四个食堂的炊哥混得烂熟
却连写作课的老师至今还不认得
他曾精辟地认为大学
就是酒店就是医专就是知识
知识就是书本就是女人
女人就是考试
每个男人可要及格啦
中文系就这样流着
教授们在讲义上喃喃游动
学生们找到了关键的字
就在外面画上漩涡画上
教授们可能设置的陷阱
把教授们嘀嘀咕咕吐出的气泡
在林荫道上吹过期末
教授们也骑上自己的气泡
朝下漂像手执丈八蛇矛的
辫子将军在河上巡逻
河那边他说“之”河这边说“乎”
遇到情况教授警惕地问口令:“者”
学生在暗处答道:“也”
中文系也学外国文学
着重学鲍迪埃学高尔基,在晚上
厕所里奔出一神色慌张的讲师
他大声喊:同学们
快撤,里面有现代派
中文系在古战场上流过
在怀抱贞洁的教授和意境深远的
月亮下面流过
河岸上奔跑着烈女
那些头洞里坐满了忠于杜甫的寡妇
后来中文系以后置宾语的身份
曾被把字句两次提到了生活的前面
现在中文系在梦中流过,缓缓地
像亚伟撒在干土上的小便,它的波涛
随毕业时的被盖卷一叠叠地远去啦
谭五昌:同学们都是中文系的,可以谈谈读后的感受。作为中文系的男生,张鑫先来谈一下:你觉得这首诗怎么样?诗中对中文系的描述是由老师到学生的,那么,你们会不会有“一个半个月读完半页书”、“至今连写作课的老师都不认得”这类情况呢?
张鑫同学:我觉得诗中的描述有些地方和我读大学时候的生活还是比较相似的。比如不熟悉自己的任课老师,因为本科的课堂管理不是非常严密,逃课的现象会普遍存在,有些同学不认识老师也是可能的。打架之类的事在我身上几乎没有发生过,至于恋爱方面,也会出现具有音乐才能或体育专长的男生受到广大女生追捧的现象。我大学期间,大一和大二时去图书馆多一些,大三、大四由于实习的事情反而去的少了,跟诗歌里面所讲的情况相反。关于对教授的看法,本科时我们跟教授接触和交流不多,所以体会并不深刻。不过,诗里面的描述倒是挺有意味的,教授就像撒网者,想方设法把学生们弄进网里,然后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又成为撒网者,逐渐形成了一种循环,诗里面对这种现象透露着解构和嘲讽的倾向。
谭五昌:其实这首诗里面包含了很多的很全面的中文系经验。我们可以拿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中文系跟现在的大学中文系相比,看一下它有多少真实性和有效性。比如说有一个现象,你读后一下就觉得“哎呀,是这样”,那么,这种现象或经验让你觉得很真实。当然,每个人的感觉可能不一样,包括对大学教授的形象塑造。徐梦华,你来说一下对这首诗的感受。
徐梦华同学:我总体上感觉大部分经验是跟现在的大学生活比较相似的。它虽然是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但是还是具有那种先锋性,具有普遍的代表性意义。在这首诗里,整体上我感觉最好的不是后面部分描述的那些“生活状态”,那些只是平实的真实生活的描述;最具有反讽和解构意义的是前两句,尤其是第二句,它说“把鲁迅存进银行,吃他的利息”,我觉得是对文学研究者的一种极大讽刺,也就是我们现在研究界存在的一个问题,所有人都在研究一个人,就相当于把这个人“存进银行、吃他的利息”。后面描述的那些现象,给我的感觉是一群吊儿郎当的人耍贫嘴,总体上来说符合一部分大学生的状态。但具体来说,就像张鑫所说的,也不是那么完全的切合。因为诗人那个年代跟我们这个年代有距离,包括说处在不同的学校,就会有不一样的经验、不一样的感觉。不过,这首诗还是挺有代表意义的。在语言方面,的确像老师刚才说的,是对“朦胧诗”的崇高的一种解构。它敢于大胆地书写生活中真实的事情,诗中的语气及所呈现出的精神面貌与我们当下日常生活中一些人的说话语调、精神状态是一样的,把反崇高、反价值作为一种潮流。我们本来可以称之为“反主流”,但是现在所有人都在装作反崇高、反主流,这反而成了一种主流,成了一种意识形态。也许这种“反”做起来很容易,但我想,“反”虽然可以是主流,但“主流”不一定就是好的。
谭五昌:我觉得每一个同学,尤其是本科阶段来自不同学校的学生,感觉是不一样的。比如,赵甜来自南开,就会有南开中文系的经验,田颖来自北大,许姗姗她们几个本科时就在北师大,那么,她们的经历和感觉跟诗中所描述的都会有不太一样的地方。但是,每个同学的大学经验肯定又会跟这首诗有相呼应的地方,你们读的时候就会产生某种认同感。赵甜同学,你说一下你上大学时的中文系经验以及对这首诗的感受。
赵甜同学:好多感觉还是蛮像的,比如那种不爱学习的懒散习惯。除此,我觉得这首诗也就是出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才会被大众传抄。李亚伟就是把自己在中文系平常接触的一些经验穿插在里面,用反讽的语调去写,让人觉得他表达一种很“酷”的反抗态度。但是现在网络论坛里有很多类似的帖子,写得并不比李亚伟差,可能因为他是第一个这样写出来面向大众的,所以才会引起强大的共鸣。当然,也还是有一种写到人心坎儿里的感觉的。
谭五昌:好,是哪一点打动了你,写到了你的心坎上呢?
赵甜同学:有时我觉得,每天都有那么多人集中研究某几个作家,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学他们的咳嗽,专注于那些作家的生活方式,等等,这有什么意思呢?我觉得难以理解。
谭五昌:好的。何明敏,你与赵甜本科时是同一所学校的,你来补充一下吧。
何明敏同学:其实我读到这首诗脑中就不断复现大学时我们班男生的一些情况,这首诗主要就是描写中文系男生嘛。中文系男生很多时候都是一个语言的强者,又是一个行动的弱者。这首诗应该写于上世纪80年代末,此时文学已经从神圣的殿堂上拉被了下来,面对现代生活,文学显得很无力,所以中文系的男生就用语言和诗歌进行调侃,面对一些行动上的实际的东西,显得很无奈。所以说,这首诗反映了一种调侃、自嘲的无奈心态。
谭五昌:好。调侃、自嘲、无奈的心态,这些关键词对中文系的男生的确具有某种概括性。不过提醒一下,这首诗是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
何明敏同学:其实我还想到,本科时我们班男生很多时候的确就是这样的。他们谈文学,谈时事,见识很多,对现实生活充满想法,但最终可能更多的是倾向于“愤青”,不像其他专业的男生比较倾向于现实行动。
谭五昌:许姗姗,你来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许姗姗同学:我觉得本诗描述的这些经验跟我本科阶段的一些经验还是相同的,中文系的男生愿意以这么一种姿态作为自己的特色来看待事情、塑造自己。而且,我觉得真实与否并不是评价诗歌好坏的一个标准,诗歌有一个超越于真实之上的自己的逻辑。我比较喜欢这首诗,它能够把中文系的各种现象镶嵌到里面,并且融合得很好。另外,诗人的形象特别鲜明,就像一个调皮的小孩,他在诗中对一些细节的把握让我觉得他特别聪明,他的每一个意象的连接都会打破你的常规思维,触摸到想象的边界。
谭五昌: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以你的眼光里看,北师大中文系男生与诗中的中文系男生形象吻合么?非常吻合还是有些吻合?
许姗姗同学:我觉得北师大的中文系男生也是有不同类型的,有部分是吻合的,像诗中描绘的那样,但我觉得还是有一个多样性在里面。
谭五昌:好的,那你用几个关键词概括一下诗中的男生形象,注意,是中文系男生。
许姗姗同学:我同意刚才何明敏说的,他们有很多具有解构色彩的奇怪想法,他们这一代有“破坏性”的一面,所以在读这首诗的时候我们都会觉得高兴,因为它可能符合你心目中破坏性的某一面。另外,中文系的男生所接触的思想和知识是比较多样的,于是在善于“解构”的同时他们又具有“多样化”的特质。
谭五昌:解构,这是个重要关键词。田颖,你来说一下你对北大中文系男生的印象。
田颖同学:我觉得北大的本科中文系男生和诗中的不太一样,他们百分之八十都是泡图书馆的。他们大多很自重,很有风度,学术素质很好;但并不是整天看书,他们的业余生活也很丰富,比如看球赛之类。
谭五昌:嗯,很文雅,一点都不莽汉嘛!
田颖同学:他们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像学者。而且诗中写到中文系的男生会与女生在一起,我觉得在现实中是不太可能的,因为男生和女生一般都不怎么说话。
谭五昌:呵呵,怪不得诗中说中文系的男生对医专的女生有吸引力。可能当时医学系的女生比较青睐中文系男生,但现在不一样了,对吧?刚才各位同学的发言很有意思,丰富了这首诗的阐释空间。这首诗能够比较普遍地赢得中文系学生的喜欢,我觉得首先是因为它比较真实的表达了中文系学生的日常生活与生命经验,虽然它是从男生的角度去叙述的,但也涵盖了部分女生的经验。那么这首诗塑造了什么样的男生形象呢?刚才同学们说到解构、反叛、对于伟人的不屑和调侃。诗人调侃当时老师要求他们向伟人全方位学习,包括他们走路的姿态和咳嗽的样子,这是一种反讽的写法,大家读起来感觉很过瘾。作为中文系的学生,大都志向高远,想做一个伟人;但毫无限度地向伟人膜拜,又会让人产生一种叛逆的想法,这里就是用一种调侃的方式来进行反抗了。
接下来,诗人叙述了他和伙伴们源于精力旺盛的超乎寻常的爱情需求,诗中的这批男生不爱学习,却热衷于谈恋爱。上世纪80年代,恋爱之风格外盛行。那时的中文系男生读的都是文学大家的名著,鲁迅是最大的资源之一,所以这里调侃鲁迅研究专家。“很多人把鲁迅存进银行,吃他的利息”,我觉得这句话很好,给我的印象很深刻。研究鲁迅的人多少?恐怕有几千人,但大多数人都是混饭吃。鲁迅哪里要那么多人来研究?况且研究来研究去已经没什么可以研究的了。诗人在上世纪80年代就有这样超前的眼光,作为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他的叛逆性思想往往能够产生真理的火花,能够看透事情的真相,我觉得这是整首诗的一个亮点。就像八十年代北大中文系男生戴着校徽、文质彬彬走在校园里,会让人不由得仰望,那是一种崇高的、象牙塔的中文系形象;而诗中的男生形象是有痞子气的,这恰恰符合了我们内心的期待——我们潜意识中就是这样想的。也许我们在课堂上、在老师面前很用功、很规矩、很儒雅,事实上回到宿舍后可能就露出了真实的另一面了。
我觉得这首诗写的很真实,作为大学中文系学生的心理经验表达得非常真实,能够引起不同年代中文系男生以及部分女生的共鸣。这首诗把大学生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用一种真实的、幽默的、调侃的语调和富有趣味的语言再现出来。读完以后,你会觉得与你经历的大学生活在思想趣味上可达成共鸣;另外,在诗中也有一种对学者的“王朔式”调侃。比如,诗中“撒网”这一环节描述的师生关系,里面对教授的描写是漫画式的,可以说是很不恭敬的,这是一种对知识分子的解构、调侃。还有关于“学生不认识老师”现象的描述,本科时公共课老师学生们都认识么?肯定不全认识。诗中还说到学生跟炊事员套近乎的现象,这也很真实,因为跟他们认识了可以多打些饭菜。幽默,是“莽汉”立足于诗坛、并能生存下来的一大法宝。假如没有幽默,不用反讽的语气来描述中文系,我觉得这首诗就完了,在诗坛上也就不足以扬名了。上世纪80年代,很少见到幽默调侃的、既嘲讽自己又嘲讽别人的诗歌,像“朦胧诗”是板着脸孔、很严肃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多么严肃的表情,与这首诗嘻嘻哈哈、插科打诨的语气和表情截然不同。这首诗有着平民化的审美趣味,你读的时候会不断的笑,因为诗里面充满了自嘲、反讽和调侃。比如,“万夏每天起床都想是继续吃饭还是永远不再吃饭了”,这是一种调侃,是哈姆雷特式的疑惑,对一个极具深度的现代主义母题做了一种后现代主义的解构。这里似乎玩了一点解构主义的叙述策略和文化姿态,诗人以幽默的美学趣味去感染读者,包括对知识分子、对老师的调侃,讽刺与幽默结合在一起。作品中“现代派”一节很有搞笑意味,到了诗的结尾,“小便”意象出现了,这是美学趣味的世俗化。这首诗整体上那种粗鄙的、真实的、幽默的美学趣味,把20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文系学生的形象艺术化地再现出来,赢得了许多有大学经历的,特别是有中文系经验的人们的欣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当然,这首诗的最早版本在艺术上还是有缺陷的,它太芜杂了,相比而言,它的删节版更简洁、连贯,可以看出诗人很有才华、很有天赋。我听到一些诗人朋友私下议论,意思是说,仅从这首诗来看,李亚伟无法和海子相比,海子的诗一般不需要大改,而李亚伟的诗作则需要“大动手术”才能成为一首面貌比较完美的诗,当然,我认为这并不妨碍李亚伟成为当代一个优秀的、有天赋的诗人。据说李亚伟曾自叹自己是“天才的诗人”,宣称“我的心比天高,文章写得比表妹漂亮”。接下来,我们来看一下李亚伟的另一首代表作《硬汉》,请李瑶同学来读一下这首诗。
硬汉
我们仍在看着太阳
我们仍在看着月亮
兴奋于这对冒号!
我们仍在痛打白天袭击黑夜
我们这些不安的瓶装烧酒
这群狂奔的高脚杯!
我们本来就是
腰间挂着诗篇的豪猪!
我们曾九死一生地
走出了大江东去西江月
走出中文系,用头
用牙齿走进了生活的天井,用头
用气功撞开了爱情的大门
我们曾用屈原用骈文、散文
用玫瑰 十四行诗向女人
劈头盖脸打去
用不明飞行物向她们进攻
朝她们头上砸下一两个校长教授
砸下威胁砸下山盟海誓
强迫她们掏出藏得死死的爱情
我们终于骄傲地自动退学
把爸爸妈妈朝该死的课本上砸去
用悲愤消灭悲愤
用厮混超脱厮混
在白天骄傲地做人之后
便走进电影院
让银幕反过来看我们
在生活中是什么角色什么角色
我们都是教师
我们可能把语文教成数学
我们都是猎人
而被狼围猎,因此
朝自己开枪
成为一条悲壮的狼
我们都是男人
我们知道生活不过是绿棋和红棋
冲杀
生活就是太阳和月亮
就是黑人、白人和黄种人
就是矛和盾
就是女人和男人
历史就是一块抹桌布
要擦掉棋盘上的输赢
就是花猫和白猫
到了晚上都是黑猫
爱情就是骗局是麻烦是陷阱
我们知道我们比书本聪明,可我们
是那么地容易
被我们自己的名字亵渎
被女人遗忘在梦中
我们仅仅是生活的雇佣兵
是爱情的贫农
常常成为自己的情敌
我们不可靠不深沉
我们危险
我们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
我们是不明飞行物
是一封来历不明的情书
一首平常人写的打油诗
我们每时每刻都把自己
想象成漂亮女人的丈夫
自认为是她们的初恋情人
是自己所在单位的领导
我们尤其相信自己就是最大的诗人
相信女朋友是被飞碟抓去的
而不是别的原因离开了我
相信原子弹掉在头上可能打起一个
大包
事情就是如此
让我们走吧,汉子们!
谭五昌:刘子菡,你来谈一下对这首诗的看法。
刘子菡同学:李亚伟离开中文系以后,以一种更具反抗性、也更加彻底的姿态来展示一种硬汉的形象,是一种比《中文系》更为彻底的姿态,嚎叫的语调也更加明显。
谭五昌:那你对这样的硬汉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刘子菡同学:《中文系》流露出他们对周围事物的愤怒,当他们走出中文系后依旧是这样,怀有强烈的激情,对现实也存在不满,自己又有些执着追求的东西,于是就用这种精神和姿态表示反抗。总之,他们有一种很先锋的精神状态。
谭五昌:许姗姗,你来谈一下。
许姗姗同学:我觉得,硬汉们如果回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话,一定会投身于热烈的革命与建设。然而,诗里的硬汉是活在20世纪八十年代的一群人,当他们被女人耍了时就用语言嬉戏或以阿Q精神来维护自己的自尊。他们这一代人没有以前那些人对于革命、建设的政治担当,而是活在自己的语言世界里,有一种对权威、对历史的不屑。
谭五昌:这两位同学从不同的角度谈了自己的理解,比较接近这首诗的内涵。大家可以思考一下,与《中文系》相比,这首诗的思想性如何?有哪些方面的思考?刘玲燕,你说一下。
刘玲燕同学:如果说前面一首诗的假想敌是鲁迅,是“之乎者也”,是杜甫或者李白,那么这首诗已经把假想的敌人完全扩大化了,他给自己幻想出一个跟他相对立的一个世界,而他跟这个世界的关系是很紧张的。虽然表面上看题目是“硬汉”,但内心还是被别人抓走的,还是有胆怯的东西,只不过像许姗姗讲的,要靠话语嬉戏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总体来说,和前面一首诗相比,我更喜欢这首诗。因为它嘲讽的对象扩大化之后,更多更充分的表明了他们的生活态度,也表明其对世界的一种姿态,虽然这种姿态在我们看来很不成熟。他建立其诗歌之本的一个秘密途径是分析这种紧张的关系,我觉得这种紧张的关系是值得关注的。
谭五昌:好,刘玲燕提到这首诗的关键是这些“莽汉”们与世界处于紧张的关系中,世界在排斥他门,他们沉浸在语言的快感里面,自我陶醉在能指的游戏当中,好像得到了爱情,但在现实的所指当中,他们并没有得到爱情,所以他们的词语暴力很有意思,表面的词语暴力并不能掩盖他们现实生活中满腔的辛酸,他们对自己悲剧性的处境有着非常清醒的审视和把握。诗中说“我们都是猎人”,结果是“被围猎”,这就出现了命运的悖论。“只想朝自己开枪,成为一条悲壮的狼”,把生存的悲壮性凸显出来了。诗中还谈到对历史的认识,“历史是一块抹桌布”,历史总是把不干净的痕迹擦掉。在这首诗中,“莽汉”们显示了对世界的一种深刻的认知,而在《中文系》里,我并没有看到这种思想。所以说,在思想性上这首诗要超过《中文系》,在表达上也是一气呵成,没有多少枝蔓,不芜杂,节奏紧凑,意象的转换较为贴切与自然。如这句诗:“白猫,黄猫,到了晚上都是黑猫”,多么智慧,我们可以联想到邓小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著名的南巡讲话。诗人还言说:“爱情是骗局,是麻烦,是陷阱”,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对爱情有了这样一种认知,然后又把自己的悲剧性处境说出来,让我们摆脱爱情神话,这无疑体现出了一种机智的品格。悖论性的表达也经常出现。比如,“我们用屈原、用骈文、用玫瑰”,玩高雅来骗取女人的爱情,这实际上是用一种传统文人的方式去追求女性,而“用不明飞行物向她们进攻”,“朝她们头上砸下一两个校长、教授”,那就是许诺女方说自己将来要当校长、教授,所以请你嫁给我吧。这是一种语言的游戏与暴力,比如“砸向”这类词能够很典型地显示“莽汉”的姿态。如果不用“砸向”这种词,而是软绵绵的、像贾宝玉似的表达内心的爱情,那就不是“莽汉”的风格了。这样的语言有力度。这种表面的爱情幻影并没有遮盖“莽汉”们现实爱情的溃败,到最后你就发现实际上这些女人都把他们抛到了一边。所以这首诗打动的是一代年轻人,他们是有热血、有理想、有追求的一代,他们处在与周围世界不和谐的紧张关系之中,所以他们“用悲愤来消灭悲愤”,“用私混来超脱私混”,只是人们按照世俗的观念把他们看做坏青年。我觉得在这首诗里面能够看到一代人的思想踪迹,就是说这首诗很有思想史价值和社会文化价值,我们从中可以看到20世纪八十年代的年轻人所处的思想环境,他们要不断的寻找自己的位置,就像诗中所说:“走进电影院,让银幕反过来看我们,在生活中是什么角色,什么角色”,他们一直要给自己一个定位,我们也可以感觉到这些“硬汉”在生活中实际上是无奈的边缘者,是生活中的失意者,所以会“被女人遗忘在梦中”。“我们是生活的雇佣兵,我们是爱情的贫农”,这无疑揭示了他们的生存状况。我们的社会往往把一些有理想有抱负但也有缺点的年轻人当做“坏青年”,这是一种世俗的偏见,所以诗人用一种自我贬低的嘲讽来表达对世界的不满与反抗:“我们是不明飞行物”,“不明飞行物”是可以给世界带来恐怖感的,带来秩序的不稳定,有一种破坏感,总之是一种很危险的存在。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遭遇非常尴尬,他们是命运的弃儿而不是宠儿,当诗人宣称: “我们尤其相信自己是最大的诗人”,这是用诗人的自豪感来弥补生活中的欠缺与失意。 这群“汉子们”在继续闯荡世界,在这个并不欢迎他们的世界,他们要继续迎接挑战,去开拓自己的人生,追求自己的梦想。
这首诗打动我的地方是诗人能对自己的外部环境看得很清楚,能够认识到生活的悲剧性,语言的原始狂欢掩盖不了命运的失落带来的挫折感。这首诗的节奏快捷,一气呵成,意象妥帖、精确,语言幽默,充满反讽趣味,风格明朗,简洁有力,粗犷而不粗鄙,可以说是李亚伟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从思想和意识层面看,我个人认为超过了《中文系》。不过《中文系》的名气远远超过了《硬汉》,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就像徐志摩最有名的作品是《再别康桥》,但你说《再别康桥》是他最好的作品么?当然不是。徐志摩写得最好的应该是《云游》《残诗》等作品。
周飞亚同学:我觉得这首诗和李亚伟之前的诗是比较相似的,它主要表达了一种生活态度。我不太清楚他这首诗具体的写作背景,但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亚青年文化的特性,有一种对现实社会的反抗。
谭五昌:你们在当下见过这样的青年吗?比如韩寒、郭敬明,跟他们有过接触吗?没有,对吧?郭敬明是一个市场受惠者,他的作品很畅销,是个小资文学青年;韩寒现在还有点像一个青年精神领袖了,敢于批判时弊。不过“莽汉”们是处处失意的,找不到好工作,没有女朋友,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拥有他们想要拥有的一切,在现实中他们得到的只是嘲讽、挫折和打击。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李亚伟重要的作品不是很多,但依旧能感觉到李亚伟是有很才情甚至是有天赋的。2004年他写过一首抒情短诗,里面说“我的心比天高,文章比表妹漂亮”,被很多人引用。下面这首《风中的美人》写的比较空灵。何明敏,你来读一下吧。
风中的美人
活在世上,你身轻如燕
要闭着眼睛去飞一座大山
而又飞不出自己的内心
迫使遥远的海上
一头大鱼撞不破水面
你张开黑发飞来飞去,一个危险的想法
正把你想到另一个地方
你太轻啦,飞到岛上
轻得无法肯定下来
有另一个轻浮的人,在梦中一心想死
这就是我,从山上飘下平原
轻得拿不定主意
谭五昌:大家读了这首诗有什么感觉?马小慧,你来谈一下。
马小慧同学:读完以后第一个想法是,题目跟诗的内容联系起来好像有些困难。我感觉大概是这样:他看到某个事物以后心中产生了一个印象,随后又想象出了很多类似的东西来描述所看到的这个意象。
谭五昌:你是说这首诗写得有点朦胧是吧?对,这首诗不再是大大咧咧一目了然的了,而李亚伟以前的诗读起来基本不用太动脑筋,主题方向是比较明确的。
马小慧同学:我觉得在感情上的冲击力不如以前那么强烈,反而给人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谭五昌:哪位同学觉得自己读懂了它?的确,这首诗是一个转型。以前的诗是相对“笨”的、重的,而这首是轻的;以前的意象很明确,而这首诗的意象有点朦胧。注意标题,“风中的美人”,多轻啊,诗人围绕着“风中的美人”表达了什么样的意思呢?诗中的“你”就是“风中的美人”,这是作者虚构的一个美人形象。大家可以按照这个线索接着思考,谈一谈自己的理解。李瑶,你试着说一下。
李瑶同学:我觉得作者笔下的“风中美人”是一个处于禁锢与彷徨之间的形象,想自由的飞翔,却又逃不出自己的内心,想追求一种无牵无挂的轻盈的生命状态,但最后又无法摆脱那种对坚实大地的留恋。可以将其看做作者灵魂的外化,是灵魂的显现,虽然轻,但又无法活动。作者之前的风格是与世界的一种对立,现在是企图寻找一种轻盈的姿态;但显然作者内心不是很轻盈,就像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他想寻找一种飞扬的生命状态,但又是不可能的。这种精神上的“轻”是他承受不了的,他企图抓住坚实的大地,但又落不到大地上去,表现出一种上不着天、下不触地的浮着的精神状态。之前的诗作是跟世界对立的紧张、张扬、奔放、快速的姿态,而这次是一种温馨的并有着深刻体会的状态。
谭五昌:很好。本身这首诗就指代不明,有些意象比较朦胧。这里面出现两个人,即“我”和“你”。“你”就是指“风中的美人”,身轻如燕,很漂亮、很轻盈,这是外在美;然而,这个“美人”在现实中陷入了困境,所以想翻越大山,但又有很多束缚,飞不出去。“大山”也是自己内心的一个隐喻、一个障碍。“活在世上,你身轻如燕/要闭着眼睛去飞一座大山/而又飞不出自己的内心/迫使遥远的海上/一头大鱼撞不破水面”,就是说你无法撞出自己的内心,打破观念的束缚。我觉得可以这样理解,诗人把一个抽象的理念赋予一个形象,否则就不好解读了。这个“美人”在生活中其实有很多束缚,束缚于自己的观念,很难追求到自己理想的生活,实现自己的梦想。所以,接下来的几句是“你张开黑发飞来飞去,一个危险的想法/正把你想到另一个地方/你太轻啦,飞到岛上/轻得无法肯定下来”,危险的想法是不现实的、不合时宜的。“岛”可以看做“美人”理想的家园,至少是一个能够暂时停止漂泊的“精神避难所”、一个临时性的“心灵落点”。但是此时她能不能降落下来呢?下不来,因为“轻的无法下来”,无法保证落到这个岛上,这就写出了“美人”在现实中的悲剧与困境。“美人”很轻,在风中飘,在视觉感官上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但在精神本质上却是个悲剧。接下来的诗句与之有所对应:“有另一个轻浮的人,在梦中一心想死/这就是我,从山上飘下平原/轻得拿不定主意”,“我”为什么想死呢?这也是一种悲剧的深刻暗示。“山上”有一种隐喻的倾向,暗示诗人对这个世界有一种逃避和厌倦心态,就像海子写下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意是说:热闹与幸福是属于大众的,我什么也没有,我只要一座房子,背对人群,面向大海,冥想春暖花开。所以,“我”与“风中美人”的困境形成对应,在思想上对应,也表达了抒情主人公的精神困境。所以“山上”暗示着一种隐逸、厌世的情绪;而“平原”代表了大地、现实的实在生活,这里隐含着一种思想上的对比:“我”与“美人”的对比,美人与她的现实生活也构成了一种对比。
这是我的一个大致的解读。这类诗歌解读得太细不容易进行下去,容易牵强附会,最好从整体上进行感受与把握。至少我们可以在这首诗里感受到诗人的灵气,这样的修辞和语言方式在其他诗人那里并不多见,这种修辞非常轻盈、漂亮,我们会觉得似乎这首诗才应叫做“朦胧诗”。大家喜不喜欢这种风格呢?赵甜,你说一下,和之前的风格相比,你更喜欢哪种?为什么?
赵甜同学:我觉得这首诗就是要你去品味、去玩味,前几首诗比较浅俗,但有很强的社会意义,而这首诗比较侧重语言的玩味。
谭五昌:“语言的玩味”,说得好。以前李亚伟的诗以直率风格取胜,以平民化、幽默、反讽取胜;这首诗确有转型期的特点,诗人开始对语言、对意象进行精心营造了,比较注重诗歌的含蓄美。这样的诗已经不是典型的“莽汉”型诗歌了,可以说李亚伟进入了“后莽汉写作时期”。因为“莽汉”只存在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所以,所谓的“莽汉”或“莽汉主义”是一种青春期写作,青春期持续的时间很短,青春期写作也就只能是一种阶段性写作,李亚伟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已经开始告别这样的写作,写出《风中美人》这样的诗作也就是合情合理的,如果再写什么“莽汉”诗篇,反而是一种矫情了。
谭五昌:最后,我们再来看一下“莽汉”另一位重要成员胡冬的《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我个人觉得这首诗写得很漂亮,是一首具有典型“莽汉”风格的诗篇,大家每人读一段吧,然后一起讨论一下。
诗人胡冬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看看凡高看看波特莱尔看看毕加索
进一步查清楚他们隐瞒的家庭成分
然后把这些混蛋统统枪毙
把他们搞过计划要搞来不及搞的女人
均匀地分配给你分配给我
分配给孔夫子及其徒子徒孙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看看卢浮宫凡尔赛宫其他鸟宫
是否去要回唐爷爷的茶壶宋奶奶的擀面棒
不,我不,法国人也有耻辱
我要走进蓬皮杜总统的大肚子
把那里的收藏抢劫一空
然后用下流手段送到故宫
送到市一级博物馆送到每个中国人家里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凯旋门去巴黎圣母院去埃菲尔铁塔
去星形广场偷一辆真正的雪铁龙
然后直奔滑铁卢大桥
活动安排在一天完成
我要在巴黎的各个名胜
刻上方块字刻上某君某日到此一游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看看公社社员墙看看贝尔拉雪兹公墓
去看看每个伟人每个无名艺术家的墓地
去看看一七八九年死难烈士的纪念塔
我要穿得干干净净,在死者墓前默哀
亲手献上一束中国红月季
我要选一个良辰吉日
亲自去慰问死者的大妻二妻及小妻若干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看看唐吉老爹,捎去一瓶最热烈的大曲
我要敲开在巴黎工作的每个中国人的房门
送去一张奖状,希望他们再接再厉
我要收集巴黎全部右派分子的错误言论
并向最老的巴黎市民
打听乔治·桑劫持缪塞劫持肖邦的确切细节
据此我要召开数次万人大会
请所有中国儿童参加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看看贝多芬的三平方米房产
去揍扁用几颗土豆换走舒伯特小夜曲的老板
揍扁帕格尼尼的全部敌人
我要用手枪顶住红鼻子警察
命令他立即带路去巴黎市政厅
我要在那里集合至少十个以上的市长副市长
办一个学习班,把他们送进巴士底狱
我要向两千万巴黎人递交措词强硬的抗议书
抗议他们迫害知识分子的暴行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看看超级市场看看巴黎百货公司
所有巴黎土特产我都要带走
包括上等的巴黎墨水巴黎白兰地
这一切我以一个中国佬的智慧获得
我要统计巴黎健在的杰出人物
采取收买和没收的政策
把他们分门别类
用挂号邮包寄到中国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把臭袜子和中山服
把里里外外的臭火药
高价卖给那里的收藏家
我要把精湛的烹调技术午眠技术
把精湛的嗑瓜子技术传授给巴黎人民
看到越来越多的蠢驴上当我心头暗喜
我还要去公园图书馆查阅详细资料
去走访居委会走访街道办事处
熟谙巴黎的内部结构
然后组织一只庞大的第五纵队
配合圣诞夜发动的突袭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最好的医院作矫正手术
切除导致不良情绪的盲肠
去最好的疗养地享受日光浴蒸气浴
去最好的花店买一大捧郁金香
我要穿上最新式的卡丹时装
然后带着兴奋带着黄种人的英俊面容
坐快班直接回到长江黄河流域
我要拥抱母亲拥抱姐妹拥抱我的好兄弟
这一刻我也没有半点眼泪
骨节相当粗大完整的朋友们
会心地拍拍我的肩头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我算过这大约需要十万分钟
沿途将经过七大洲五大洋
经过我知道的全部外国
沿途我将认识印度人、阿拉伯人
美国人加拿大人以及其他什么有趣的蛮夷
我们将讨论共同关心的公家问题私人问题
我会同每个国家的领导发生争吵
会违反任何地方的交通规则
印度公安局埃及公安局甚至美国公安局
都会派出成打成打密探跟踪我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沿途我将同每个国家的少女相爱
不管是哪国少女都必须美丽
她们还将为我生下品种多样的儿子
这些小混蛋长大后也会到处流窜
成为好人坏人成为杰出的人类
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注意他们
他们的眼睛会是黑漆漆的颜色
从滚滚的人流从任何场合
我也会加倍提防这些杂种他们是谁
他们是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
谭五昌:大家读完觉得怎么样?这里有真正的“莽汉”精神吧?这首诗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哪些方面让你觉得喜欢?为什么?大家可以自由谈一下,然后我给大家总结。徐梦华,你先来说一下。
徐梦华同学:总体上感觉很好玩。每一节描述的事情其实都是对个人欲望的满足,现实生活中不能做的用诗句表达出来,让人心里很痛快;另外,从节奏上来说,比较符合这首诗的题目,一节一节的讲故事,每节都有它比较集中的一个主题,整个节奏看起来比较和谐。
谭五昌:不少人觉得这首诗比《中文系》要写得流畅生动,那你是否同意这首诗写得比李亚伟的《中文系》更好些呢?
徐梦华同学:当然更好。李亚伟的《中文系》给人感觉很粗糙,这首诗应该是经过一番打磨的,比较整齐,它不像《中文系》那样有太多枝蔓。
谭五昌:那么,你们觉得这首诗哪些地方打动了你,让你觉得有意思呢?可以整体上说,也可以局部的说。李瑶,你谈一下吧。
李瑶同学:总的来说,这首诗比较痛快,比较酣畅淋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莽汉”式的奔放和宣泄,或者说是以一种痞子式的心理把内心的狂放想法倾倒了出来,是一种对仪式的破坏,对“高、大、全”的东西的一种解构,一种大胆去破坏的气魄,一种“我怕谁?”的霸气。其中,还有对巴黎各种艺术的反叛,可能是因为他早期是受这种艺术熏陶成长起来的,但是后来就开始在意识层面颠覆、解构,以“莽汉”的姿态宣泄;到后来还涉及一些其他的话语,比如说20世纪八十年代的“崇洋媚外”,提到“黄种人的皮肤”,一面是自我肯定,一面是对崇洋思想的解构,总的来说还是一种宣泄。
谭五昌:这两位同学的分析比较敏锐地触及了这首诗的思想内涵。这首诗大家读起来应该都觉得很有趣味,作者故意说脏话引人发笑,不是脏话、粗话让人笑,而是其表达的内容让你发笑。“巴黎”在这里是帝国主义的象征符号,以前是外国人对中国人进行掠夺,在经济、文化以及军事上进行侵略;而这首诗则表达了一个中国青年对西方想象性的文化侵略和掠夺,这就是一种“后殖民主义”式的精神姿态。而诗中的“慢船”恰恰隐喻了当时中国的落后状况,作者要开着这艘“慢船”“到巴黎去”,开始一场想象中的征服行动。这是一个反客为主的、以西方为征服对象的、具后殖民主义色彩的文化想象旅程,这里有一个“主体”与“他者”的关系设计。在诗中,“我”作为中国青年是一个“主体”,而“巴黎”所代表的西方是一个“他者”,于是诗人书写了一个“主体”对“客体”的想象性的征服过程,所以诗中的每一个场景都是想象与虚构的,并未付出实践,也不能付诸实践。这首诗可以从文化研究的角度来进行分析与解读,展示了20世纪八十年代一个中国青年对西方文化的一场想象性掠夺。作者在这首诗里刻意强调了中国人的主体性,他已经把近代以来中西方不平等的关系颠倒过来了。刚才有同学提到当时崇洋媚外的社会文化环境,当时的确是如此。但作者在诗中以一种超前和超强的文化姿态,来表明中国年轻一代奋发进取、建立一个富强民族的文化愿望,这的确是一个非常超前的诗意表述。注意作者采用的策略是用痞子话语来表达强国话语,他把几种话语混在一起,不惜把自己塑造成痞子形象,同时又往大家身上泼一盆脏水,让谁也不干净。请看这一节:“我要走进蓬皮杜总统的大肚子/把那里的收藏抢劫一空/然后用下流手段送到故宫/送到市一级博物馆送到每个中国人家里”,作者想到历史上八国联军曾掠夺我们,于是用想象的手段掠夺西方,“下流”这个词很重要,作者实际上用流氓话语来表达他的一种爱国情怀。作品里面还有反崇高的思想元素,比如,“我要穿得干干净净,在死者墓前默哀/亲手献上一束中国红月季/我要选一个良辰吉日/亲自去慰问死者的大妻二妻及小妻若干”,这样便把死者的高大形象全部解构掉了,作品广泛的运用了解构的叙述策略。
另外,作品还表达了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例如诗中提到“中山服”,“嗑瓜子技术”,并善意的调侃外国人是“蠢驴”。而诗中提及的“长江”“黄河”更属于典型的中国符号,在诗的末尾部分,诗人声称:“我要拥抱母亲拥抱姐妹拥抱我的好兄弟/这一刻我也没有半点眼泪”,这无疑是对诗人自己民族身份的认同。最后诗人幻想要来个“环球旅游”,并打算掠夺“七大洲五大洋”,以此衬托中华民族的优越感,当诗人写道;“印度公安局埃及公安局甚至美国公安局/都会派出成打成打密探跟踪我”,则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民族英雄式的非凡人物了。
很有意思的是诗人对爱情的想象:“沿途我将同每个国家的少女相爱/不管是哪国少女都必须美丽/她们还将为我生下品种多样的儿子”,征服一个国家往往要掠夺这个国家的美女,征服女人,把女人当做战利品也就象征性的征服了一个国家。很明显,诗人对征服其他国家少女的爱情想象反映了中国人潜意识中的强国梦想。因为我们这个民族自1840年以来遭受了外国列强太多的压迫,所以我们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反抗意愿:凭什么外国人就可以到中国来掠夺我们的女人,并把我们的国家女性化?西方国家在历史上经常把中国比作“美丽的东方女性”。以满足它们的掠夺欲望,而我们现在要反其道而行之,因此诗人这样骄傲地宣传:“不管是哪国少女都必须美丽/她们还将为我生下品种多样的儿子”,意在通过征服西方国家的女人,达到想象性的征服西方国家的愿望,这是诗人为自己赢得民族自豪感的一种话语策略。
这首诗里也不乏反讽、调侃和幽默的审美元素。请看诗的结尾:“这些小混蛋长大后也会到处流窜/成为好人坏人成为杰出的人类/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注意他们/他们的眼睛会是黑漆漆的颜色/从滚滚的人流从任何场合/我也会加倍提防这些杂种他们是谁/他们是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这里面包含着一种悖论修辞,给诗作本身带来一种情趣、一种阅读上的快感,引人发笑。现在也有诗人进行自我调侃,不过胡冬在20多年前就用了自我反讽的表达策略,作为一个中国人读着会感觉酣畅淋漓,尤其是年轻人更能感受到一种精神的快感,即使是阿Q精神有时也是必须的,这对激发民族自信心很有必要。
整首诗的文化思想内涵丰富,语言简洁、朴素,想象奇特,并运用了反讽、幽默等表现手法,结构工整,每节都以“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为开头,并奠定了本诗的主旋律。诗中描述了十二个想象中的场景,诗人在想象中征服西方、掠夺西方。虽然胡冬诗作不多,但这首诗流传了下来,并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成为“莽汉”主义的代表作之一。
诗人万夏
除了李亚伟、胡冬外,“莽汉”诗群还有万夏、马松等一些有才华的诗人,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今天只讨论李亚伟、胡冬这两个“莽汉”诗人的代表性作品。总的来说,“莽汉”诗歌之所以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占有其独特的地位,在“第三代诗歌”中有不可忽略的影响,主要因为它的语言和精神姿态。它提供了一种新的美学趣味,让我们感受到了年轻人的一种文化反叛和他们真实的思想观念、生存境遇及美学趣味。“莽汉”诗歌给过去严肃的中国当代诗歌带来了一种异样的活力,它让我们在轻松、幽默、原生态的表述中感受到了青春的诗意。虽然艺术上还不是特别成熟,但“莽汉”诗人的诗歌创作无疑为我们提供了意味深长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