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於“打開”被常態遮蔽了的“圖景”

作者 : 卢辉

善於“打開”被常態遮蔽了的“圖景”

——從商震《無意打擾》(組詩)想到的

 

 

盧輝

 

 

如果說,商震《無意打擾》(組詩)即“衆生相”有點說大的話,那麽,《無意打擾》(組詩)至少是商震“有意”掀開這紛繁人世的一角。是的,面對生活的常態,究竟是用精緻的散淡去塗抹它,還是善於“打開”被常態遮蔽了的“圖景”,這就考量着詩人是否擁有一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洞察力,商震的《無意打擾》(組詩)正好為我們提供了“煉就”我們洞察力的範本。

 

 

1、再現一個“無意”打擾而“有意”的世界

 

 

是的,詩人的心靈正如一個儲藏器,收藏着無數種感覺、經驗、現狀、詞句、意象......如此衆多的集成,特別是它們在組合過程中所發生的勾通、衝撞、擠兌、融解所形成新的東西,這是連詩人自己最終都無法把控的詩魅。可見,商震《無意打擾》(組詩)之所以有價值,令人感興趣,並不是為了他個人的感情,為了他生活中特殊事件所激發的感情。在商震看來,詩歌的個性,衹有在語言這個特殊的工具裏,讓種種印象和經驗在工具裏用種種特別的、意想不到的方式來相互結合,從而衍生出一個“無意”打擾而“有意”的世界:

 

你說吧你們說吧

我在聽

我的舌頭也是耳朵

你吻吧你們吻吧

是唇的爭鬥還是愛到不可分

我的舌頭看得分明

有人把舌頭伸長

當做槍和劍

有人舌不出口

做不漏風不滴水的防守

舌尖上有蜜也有毒

更多的時候

毒都穿着蜜的衣裳

 

人體上這個不大的器官

可救世可誤國

能立命能殺生

我每讀一段歷史

舌頭都要顫顫抖抖

--《舌頭》

 

關於舌頭,自然的、社會的、政治的、時代的、命運的、族群的等等,單就漢字裏的“禍從口出、唇槍舌劍”等等就足以組成一個“舌史”。商震正是把住了“舌”這個“泛社會”的文字肌裏,巧用這個琳琅滿目的文字棱角來“對應”變幻莫測的時代棱角,讓舌像與世像就好像是一對同胞兄弟,有着血脈、命理、基因上的“相仿”與“磁吸”。秉承這樣的“吸附”效應,商震在其中進行“無縫對接”,讓那些文字的、時代的、宿命的、種群的“脈象”在他的思量中寥寥數筆,即刻成形。相比較當下詩壇那一些所謂“高屋建瓴”、仰仗語言風暴的詩作,我更喜歡商震“一針見血”的即興之作。這些語言,看似俗語、口語,間或還帶着個人的腔調,反而從根本上降低了“二度語言”的發力。這種直接吸附生命的張力,而不是語言張力的詩,我把它叫着“素詩”。這樣的素詩,因為語言不急於去承擔“二度語言”的功能,往往讓讀者“零距離”感受到詩人的率性和豁達,可以直接抵達詩歌的“氣場”,捫摸到詩歌的“脈動”與“氣息”:

 

一大群麻雀

聚集在一棵樹上

好像在開會

它們爭相發言各不相讓

 

開會是我司空見慣的事

我繼續往前走

並默誦:

“天街小雨潤如酥

草色遙看近卻無”

突然聽到一聲粗重的鳥叫

好像在喊:詩人來了

趕快轉移

--《無意打擾》

 

諷喻,在商震的詩行裏一直是一條“暗綫”。有意思的是,他的“暗綫”不是綿裏藏針,而是“明裏藏針”,他不怕你“看見”(悟出),就怕你看不見。《無意打攪》看似一次諷喻的“設置”,比如“會議”、“詩人”在這個時代裏類似於“雞肋”的處境,它怎能不形成駁雜的事態與世象與呢?商震正是抓住了這二者“尷尬”的層面,迅即堆壘出這一個“時代脈象”。在這個“時代脈象”裏,本我、自我、超我這“三我”之間總難免存在相互幹擾、相互依存、相互獨立、相互排斥的衝動。依我看,也正是有在這樣的“衝動”纔會有商震內心的“密碼”。詩人潛意識裏的“密碼”,就是想重新排列一下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神秘而無常的情感關係。應該說,情感的交集之處、生活的彎道之處、世象的幽微之處、思想的精密之處正是商震極力想抵達的領地。

 

商震的諷喻詩常常有着“捥逆”的效果,類似於反製或逆襲:“烏鴉的巢穴/挂在鼕天的枯枝上/擡頭望去是一團黑影/此時烏鴉不在巢中/而太陽像一塊冰/落在烏鴉巢上”(《看見鴉巢》)。一般擅長諷喻的詩人,不少人愛用“無釐頭”的寫法,詼諧而幽默。而商震則不同,他的諷喻不玩“無釐頭”,他擅長的是“冷幽默”,就象是烏鴉這個“天下一般黑”的鳥類,詩人卻一反常態“反製”出烏鴉“黑黑的身體上有鮮明的四季/心裏也會有不同的太陽”的另類察識。由此可見,一個詩人對自然、對社會的直擊或直覺,這多半源起於自己對自己有着“阻斷”式的自醒。商震很善於把握對時代察識的“詩性刻度”,他的刻度刀法,近乎“素刀”,入木三分,卻又刀刀於“刃”中,遊刃有餘。

 

 

2、尋找一把打開常態化“生活結點”的鑰匙

 

 

讀商震的詩,我常常有這樣的感覺:一方面,世間所有高貴卑賤的東西無一例外地被詩人糾集着、平視着......另一方面,商震對詩意的鋪排常有一串“待打開”的結點隨之延長。在他看來,詩最忌諱的是在詩意鋪排之後內容還是停留在“橫陳”的並列上,究其原因就是因為“眼到”而“心不到”。也就是說,一個意念必須跟着語詞來“緩解”和“分配”慣常的生活模式和恆定的生活原像,要改變慣常的生活模式和恆定的生活原像就要喚醒或鈍擊常態化的生活“結點”,有了這個前提,詩寫的空間才能被欣賞者“侵入”。

 

開清掃車的司機

坐在駕駛座上洋洋得意

嘴裏叼着煙

眼睛望着天

好像開的是坦剋

 

對面來了一輛灑水車

播放着樂麯

“我從山中來帶着蘭花草”

兩車相近的時候

開清掃車的司機

就把煙頭扔到對面

讓灑水車幫助他

把煙頭熄滅

—《小城故事多》

 

“兩車相近的時候/開清掃車的司機/就把煙頭扔到對面/讓灑水車幫助他/把煙頭熄滅”。這一幕,不正是我們生活的“結點”嗎?面對這樣的“結點”,商震不評判、不展開、不渲染,留給讀者去“侵入”。是的,商震的即景即物,表面看來好像是一時興起。然而,當你“會心”於他所描述的即景即物之時,你往往又會在“峰回路轉”中獲得有一種“意外感”,他所營造出的戲劇化效果,少有設計的痕跡,多有“突如其來”之得,這就是詩人的功力所在。我一嚮認為:詩的功力正是廣阔人生閱歷和宏富的學養融滲而成的,尤其是商震在諳熟人性復雜的心理信息脈衝中所浸透的“心跡”給了他的詩歌極其廣阔的表達空間。

 

在商震身上常有“不一樣”的心結,類似於“異端”,我很喜歡這種莫可明狀、突如其來的“異端”。有言道:異質環境下的異樣之心,這看起來挺符合《日出》的寫作處境:“在外地要開幾天的會/我住的賓館/建在一座山腳下/我房間的南窗/距離山體不足二十米/我站在窗前總感覺陰天多晴天少/經常是別人/在享受中午的時候/我還徘徊在早晨/有個中午/朋友們都在說日已中天了/而我卻看到/太陽剛剛跳出山脊”。的確,心無異何有異景,心無異就算是“我房間的南窗/距離山體不足二十米”,白天還是白天,中午還是中午,陰晴還是陰晴,就算是“有個中午/朋友們都在說日已中天了/而我卻看到/太陽剛剛跳出山脊”,那也是心異之下的異樣“景別”。

 

當然,在商震的《無意打擾》(組詩)裏,我們還看到他“過濾”現實的另一種“心結”,也就是他用漢字來粘合世界碎片的“心動力”。像《汝窯青瓷》:“案頭的器皿/我該叫它什麽/叫它盞時,用來盛茶/叫它杯時,/用來盛酒/叫它碗時,用來盛月亮/還可以盛一條江一片海一汪淚/更多的時候/我用它來盛銀河”。在這裏,青瓷之“大”,可以“用它來盛銀河”,青瓷之“小”“可以盛一汪淚”;青瓷之“大”,“無論風捲雲舒/還是世道翻覆/它都用金鈎鐵綫/記載在開片裏”,青瓷之“小”,猶如“看着我溫潤的愛人/玉一樣的光澤”。真可謂:世事風雲,罩在青瓷,必是一場天上人間、悲欣交集。同樣,像《春夢》《初春的雪》《元夜》等詩篇匯集了商震平日少有的“柔順”,情到深處“就是一場茫茫大雪”,情到深處,就是“墻越厚/你的模樣越清晰”的自省式詠嘆;情到深處,就是一場雪的糾葛,就是一次駁雜人生的感悟。這還不算什麽,關鍵是“雪落到哪裏”,哪裏引來滄海一粟,這一“粟”足以糾結或左右即將到來的一切。

 

 

3、以“開放式”的公衆言說方式來呈現詩意

 

 

商震的《無意打擾》(組詩)還讓我想到這樣一個問題,詩歌真的不是那種麯高和寡的東西,真的不是那種“寫”出來的東西,而是你的品格的“外延”、言談的“投影”、秉賦的“慣性”等融滲出來的“符號”。尤其是口語寫作,它的特質正是一種具體的、局部的、片斷的、細節的、檔案式的描述和零度的詩。也正是這樣,商震所希望的詩應該是清醒的、不被語言所左右的、拒絶升華的中性的寫作:

 

76歲的張新泉老師

給我發來一個網絡連接

說:點開可以查到

你所在小區的天氣

你周邊的街道和各種門店

重要的是能查看到

50米以內的紅顔

 

我給張老師點贊

並說:天氣、街道

以及各種店面

都不是我要關心的了

紅顔我倒是想看看

想知道現在的人

把長成什麽樣的美女

當做紅顔

還配不配知己這個高尚的詞彙

—《與張新泉老師微聊》

 

商震的詩很少有“大設置”、“大規劃”的寫作進行時,但一點都不影響他在即興、隨機之處的機警與機鋒。這一首由一次“微聊”所引發的“事態”再次說明了:詩歌寫作隨着“開放式”公衆言說方式的改變,使詩歌涉世之深之廣之寬之大前所未有,這也給像商震這樣的詩人更加廣阔的言說舞臺。可以說,商震的口語詩甚得其道,他的詩總是徐徐道來,看似漫不經心,卻又步步為營,許多被遮蔽了的世象總能在他不經意的筆觸之間被翩然掀開,給人以鈍擊的力量。

 

當下,很多人對“口語詩”的是是非非展開論戰,贊成者有之,反對者有之。那麽,“口語詩”究竟要以怎樣的面孔出現?我的判斷尺度是:詩歌傳遞的語詞可以“口語化”,詩歌最終的詩性不可“口語化”,也就是說,真正好的“口語詩”是把閱讀的門檻降低,而把審美的門檻加高,即“口語詩”不是寫到口語為止,而是寫到口語以外,商震的《無意打擾》(組詩)就是最好的證明:“晚上我熄燈上床/睡得迷迷糊糊時/聽到窗外一隻貓仔在叫/叫得如泣如訴撕心裂肺/嚇得我趕緊用被子把頭蒙住/我相信就是那衹/捕食了麻雀的貓在叫/吃飽了的貓/纔有這麽大力氣/嚮春天哭訴/貓的叫聲停止後/我爬起來走到窗前/貓已經走了/地上隱隱約約留下一串/凋零的梅花”。是的,商震口語詩的特質就是去修辭,去裝飾,他通過不露聲色和舉重若輕的表達方式,讓自己處於詩歌的現場、語言的現場,保持內心的完整,做到真正的原創,從而讓詩歌回到它的原初形態。

 

讓詩人說人話,讓詩歌接地氣。好的口語詩說穿了就是一種老實和厚道的詩,就要有一種“難得糊塗”的美,有一股“拙氣”的美。在看似平白、直觀的詩句中深藏生活與生命的不可逆與神秘性,這便是一種大智若愚的筆法。商震的詩就有這種“說人話、接地氣”的特性,他的詩往往“雜陳”形形色色的“衆生態”。在他的筆下,蕓蕓衆生“雜陳”在一起,沒有高低之分,衹有中庸之合。正是詩人“雜陳”所就,“雜陳”所依,“雜陳”所得,進而呈現出萬千氣象的“詩歌時事”。

 

在高速路上開車

前方發生了交通事故

我的車緩緩地

走到了事故現場

 

一輛寶馬轎車撞到一輛大貨車上

右側翻在路邊

一輛凌志轎車又撞到寶馬車上

左側翻在路中間

 

我趕緊拿出手機拍照

迅速地把這場

與己無關的事故

發在網絡上

—《車禍》

 

商震“過濾”現實的能力特強,他對現實“過濾”法:既不一味地以“精神吸附”為磁力,也不簡單地以現實的“毛胚”為質地。讀他的詩,讀者會驚動於他對現實“過濾”之時的磨擦與滲透,而不是那種“過濾”之後的詩意沉積。就拿《車禍》來說,看似一次車禍現場的“復製”,其實是在“搔”中國人之“癢”。比如像詩中“曬事故”之類的“好事”“從衆”“看客”之類的“群像”。這樣的井坊一隅,你說是“國粹”也好,“衆生”也罷,我們衹管把它稱之為蕓蕓生態。

 

當想象力一旦變得實用,就會變得具有一種生産能力,成為一種再造現實的主導力量。商震偏愛寫素詩,就連“虛構”這樣“可能”的詩也會變得樸素起來,這是商震在詩歌“雅”與“俗”的勾連中的處置能力。他的素詩,外窺涉及景、物、事、人,內窺涉及命、理、氣、節。小至一個底層人物,大至一個國運時事,這些“衆生相”都會在詩人素詩的世界裏一一浮現:生活的序列、因果的事象、自然的邏輯、駁雜的時代……這一連串紛至沓來的“物證”不正是生活中的“結”與大千世界的“常”相輔相成的“原態”嗎?不難看出,商震詩歌最大的妙處,無論是可見的空間,可聽的時間;還是它可觸的生命,可感的經驗,這“四可”的情感法則和思維法則構成了他的詩歌“別樣”的世界。當我們讀完商震《無意打擾》(組詩)時,我們是否還在為有“難度”的詩歌寫作尋偏方覓良藥呢?是否還宥於“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糾結之中嗎?其實,詩歌有時真沒那麽復雜,作為詩人有時就是在享受一種無形的推動力使自己不斷寫下去的過程,而這個過程,你可以說是用漢字來粘合世界的碎片,也可以說是生命的底色和世態的暗涌在漫開,在流淌,這也正是我極力以商震《無意打擾》(組詩)與大傢共享的真正用意。

 

原載《安徽文學》20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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