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

作者 : 商震

盲  人

 

 

商 震

 

 

眼不見為淨

——民諺

 

 

我是盲人

是光的棄兒

我衹能踩着規定的盲道走路

盲道之外埋伏着殺身之禍

我手中的竹竿

僅能在盲道裏叩問

 

我是蝙蝠

是夜的精靈

 

風常把月亮吹響

像刀刃走在磨刀石上

刀習慣在夜裏殺人

而我一直呆在夜裏

風從我脖子上走過

我不怕

我的脖子

敢和任何刀比硬

 

我沒有白天

做不成白日夢

愛做白日夢的人

都怕醒來

我也有夢

常夢到我睜開眼睛

看清了各種人的模樣

 

我看你們是黑的

你們看我也是黑的

我眼眶裏含着的淚滴

是我生命的路燈

 

我撞過墻撞過樹

我都主動地嚮它們道歉

有人把我撞倒在地

我卻收到了惡毒的咒駡

 

我聽到了許多聲音

有人歌唱太陽有人贊頌月亮

這些聲音不影響我正常走路

當我聽到有人在低低地喊疼

我會站住認真諦聽

在黑暗的世界裏

衹有疼

才能感知有效的生命  

 

一條河是黑色的

水裏有黑色的魚

摸魚的人是黑色的

吃魚的人是黑色的

我衹在河邊走了一段路

我也是一條黑色的魚

 

一隻鳥兒在我頭上鳴叫

我也學着鳴叫了幾聲

鳥兒撲楞楞飛走了

我原地不動

翅膀抖動的聲響

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樂音

 

我看不到花兒的豔麗

能聽到蜜蜂與花兒的交媾

我用竹竿戳地的聲音

打擾了它們的交易

蜜蜂憤怒地撞嚮我的臉

在黑的世界裏

鮮花和垃圾是同樣的色彩

 

我心底有一座花園

有不落的太陽

不凋謝的花

不旱不澇的土地

看不到我心底花園的人

比我還盲

 

黑手黑話黑幕黑槍

這些不是真正的黑

僅是陽光製造的陰影

我躲得開陽光

躲不開陰影

我身上有許多被風強加的事物

有花草有腐葉

身體之外的一切

都不需要負責

就像誰看到了垃圾

就會髒誰的眼睛

 

我聽到了身外的混亂

因為看不見

內心有着清晰的平靜

我沒有使用暴力的能力

也絶不使用咒語

這一陣風過去了

下一陣風還會登場

 

我不清楚啥是新月如鈎

不知道如何殘陽似血

不明白怎樣能春風十裏

不懂得美人還會遲暮

哦,看不見人間世事

我有嬰兒般的純淨

 

秋風來了帶着炸雷

隨後是噼叭噼叭的雨

氣勢洶洶殺氣騰騰

我端坐窗前靜心靜氣

我惹不起天上來的任何東西

老天爺做了許多惡事

從來不會嚮老百姓道歉

 

我愛聞棉花的味道

棉花裏有太陽

愛聞青草的味道

青草裏有我的父親

也愛聞火藥的味道

衹有火藥敢與世界較量

 

我喜歡酒

在酒裏我有勇氣和太陽對話:

“我的世界黑得純粹,沒有罪惡”

太陽誠實地告訴我:

“我的光明不純粹,滋養罪惡”

圍觀的人們瞪大眼睛也聽不懂

一個瞎子在和太陽說些什麽

 

我時常喝醉

因為我的酒杯

準確地找到了我的嘴

我的嘴直對着心

酒醉之後我的眼睛就能看見世界

看見世界上的魑魅魍魎

 

我沒有情人

愛我的人就要背叛光明

喜歡我

就是容忍孩子的天真

或者接受拔刀嚮惡的魯莽

陰陽臉陰陽身陰陽心

永遠不會是我的愛人

我的愛人

每天都會給我縫補衣衫

 

我愛黑暗中的我

用黑擁抱黑

在暗中親吻暗

 

我沒照過鏡子

可是我瞭解你們

你們的言談舉止

都是我的鏡子

 

我眼睛裏沒有顔色

不知道穿的是什麽顔色的衣服

你們看到的顔色肯定不準確

你們的衣服是用來妝扮

我的衣服是用來隱藏

你們不在意的顔色

你們瞧不起的顔色

就是我的顔色

 

我嗅覺發達

聳一下鼻子

能聞到人造的烏雲人造的雨

人造的野獸人造的佛

人造的喜劇和悲情

 

我嗅到了千裏之外的腥臭

圍墻內的酸腐

字正腔圓的講話裏

紮骨頭的涼風

 

我的耳朵是全角度

聽見了鼎沸的人聲裏

有人衹張嘴不出聲

聽見了一些面具

在說話

在重複着機械的套路

聽見了鬼說人話人說鬼話

還聽見了冤鬼的抽泣

厲鬼的猙獰

 

我聽得到周邊人心髒的位置

有的長在左邊

有的長在右邊

還有些人的心長在腋窩裏

心不長在正常位置的人

做不出溫暖他人的好事

這是祖先們說過的話

現在我再說一遍

 

我用針寫字

用針把紙張紮出孔洞

寫給歷史

讓歷史疼

寫給當下

讓當下透明

 

我註定在黑暗裏自娛自樂

在黑暗裏耗盡生命

為了不忍受

光天化日對我的嘲弄

我寧願做光的敵人

 

我是盲人

對明亮不抱幻想

我胸前挂着兩塊牌子

一塊寫着:我什麽也看不見

一塊寫着:沒人看見我心裏的光明

 

商震

商震

作者簡介

商震,1960年4月生於遼寧省營口市。已出版詩集《大漠孤煙》《無序排隊》及隨筆集《三餘堂散記》等。有作品被譯介到俄羅斯、日本、韓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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