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王家新
王傢新近作 | 漫遊集(一)
在昌耀的詩中
1、 在昌耀的詩中
在昌耀的詩中,句子後面的
句號,接連降落。有時也像一個銅環
緊栓住一頭髮情的氂牛。
以這個句號,萬古與剎那與他內心的
火成岩擠壓在一起,
並露出一抹嬰兒的微笑。
也愛用排比句,長句,最後還是那個句號,
而那個穿過了火焰山的托鉢僧,
帶着“被抽筋似的快意”,又嚮前
“趔趄了半步。”
2、 在昌耀後期的詩中
天色未明,依然是那座屋脊。
青藏高原彎弓般的形體何以變成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
這是一個痛楚的謎。
失落的鎏金寶瓶。扼腕者。
哈拉庫圖之夜的灌溉。
拂曉,當山堖如巨靈腋下的首級,
他肩負犁鏵走過去,但又與
山坡上那個穿長衫的拿撒勒人錯過,
這同樣是一個謎。
2020.9.21
在一個雨霧飄散的秋晨……
在一個雨霧飄散的秋晨,在青海佑寧寺,
我看見一位年輕的
身披深紅色僧袍的阿卡,繞着
寺院前的那棵菩提樹
一遍遍,掃着落葉……
我聽着那掃帚的沙沙聲。
我們好像是穿過了千裏萬裏的黃沙天,
碰巧來到那裏。
我走上前。我不說“謝謝”,我說“謝謝你”。
而現在,在北京,在這雨霧聚攏的早晨,
我再次醒來。
我聽着滴水聲,
我又聽到那掃地的沙沙聲……
好像這一次我是真正醒來。
好像那來自一棵繁茂大樹的青黃落葉
還在不斷地
為我飄下、飄下……
2020.9.23
鬱達夫故居前
初秋,你故鄉的桂花樹香氣正濃
我再次從你的舊居前走過
富春江仍從你的筆下日夜流過
撥開岸柳,江面更開闊了
人們為你塑像,而那是一個十六歲少年
遠行前望故鄉最後一眼
他再也沒有歸來,在異國與他鄉
在最後倒於蘇門答臘的叢林前
但你仍坐在這裏,任門前的拖船來往
靜靜航行於另外的時間
(2020.9.28)
訪黃公望富春山隱居地
——給蔣立波、茱萸、趙俊
竹林青翠,夾雜着幾株橙黃色樹幹
不知是何樹
山溪時而消失
時而從沙石河床下滲出
我們結伴而行,四個歡悅的
“現代漢語”詩人
似有人與我們在山道上擦肩而過
但什麽也沒有
總是如此,有人登高察看山脈
有人在𠔌底一意潛行
有人與故國最後淚別,更多的人
尋隱者不遇
山梨是苦澀的,咬一口
你纔知道什麽叫成熟
山水是高遠的,以一生的血汗
我們也未必能把它洗出
一棵桂花樹
——給李志軍博士
一位俄國流亡詩人曾說猶太教
就像“一滴充滿了整個房間的香”,
推開汝州風穴寺書院的柴扉
當一陣桂花樹的香氣襲來
我想起了這句話。
竹林小徑。初秋凋殘的荷池。
三畝地的廢園。掩映在荒草雜樹中的
惟一的一棵桂花樹。
(你用手指給我看)
如墨的山色。一陣微風。
似乎整個世界衹有這一棵桂花樹。
我們在月夜裏漫步,那暗香一直跟着我們
如一縷遊魂
直至風穴寺的陡峭山門。
你談及處世的艱難,談到你多年的追求,
談着甚至連你的親朋也難以理解的
放棄和自由。
不錯,這一切也來自於山下的那棵樹,
而它的苦澀和流動的芳香
也就是我們惟一的宗教。
(2020.9.29)
(轉自三槐堂上海書簡公衆號)
王家新
王傢新,中國當代詩人,1957年生於湖北丹江口,高中畢業後下放勞動,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係,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先後出版詩集、詩歌批評、詩論隨筆、譯詩集四十種,並編選出版有多部中外現當代詩選,其全部寫作被視為“中國當代詩歌的啓示錄”(吳曉東語)。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發表和出版,多次應邀參加國際詩歌節和文學交流活動,在國外一些大學講學、做駐校詩人。曾獲多種國內外詩歌奬、詩學批評奬和翻譯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