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傢新 | 俄羅斯的奧維德——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歌及其命運
1992年旅居倫敦期間,我在舊書店淘得了一本企鵝版曼德爾施塔姆詩歌英譯本(譯者為JamesGreene)。我曾多次帶着它在倫敦昏暗的地鐵裏讀,但現在看來那時並沒有真正讀進去,此後還陸續讀過一些中譯,也沒有讀進去——已漂到手邊的“瓶中信”就那樣錯過了。
但是正如詩人自己在《論交談者》中所說“海洋以其巨大的力量幫助了這瓶子,——幫助它完成其使命,一種天意的感覺控製了撿瓶人”(劉文飛譯)。這次重讀曼德爾施塔姆——以翻譯的方式來讀,我驚異了,也深深地激動了。讓我颳目相看的,首先是這樣一首詩:
“從瓶中倒出的金黃色蜂蜜……”
從瓶中倒出的金黃色蜂蜜如此緩慢
使她有了時間嘀咕(是她邀請了我們):
“悲哀的陶裏斯,是命運把我們領到這兒的,
我們不該抱怨。”——她邊說邊回頭看。
這裏,到處都是酒神在侍奉,好像世界上
衹有看客和狗:你見不到別的人。
和平的日子如沉重的橡木酒桶滾動,
遠處小屋裏的聲音——聽不明白也無法回應。
茶歇後我們來到棕色的大花園,
黑色的遮簾低垂,猶如眼瞼之於窗口;
經過白色的廊柱我們去觀賞葡萄園,
那裏,空氣的酒杯在澆灌沉睡的遠山。
這些葡萄樹,我說,仿佛活在古時的戰役中——
枝葉覆額的騎士們列成繁茂的隊形戰鬥;
石頭的陶裏斯有希臘的科學——這裏是
高貴的金色田地,一壟壟生銹的犁溝。
而在白色屋子裏,寂靜如一架紡車伫立,
你會聞到醋、油漆和地窖裏新釀的酒味;
還記得嗎,在希臘人傢,那個款待我們的主婦
(不是海倫——是另一個)——她是否還在紡?
金羊毛,金羊毛,你在哪裏呢?
整個旅程是大海沉重波濤的轟響聲。
待上岸時,船帆布早已在海上破爛,
奧德修斯歸來,被時間和空間充滿。
該詩寫於1917年,那時《荒原》還沒有出現吧。而那時詩人才26歲!天才,當然,但不僅如此,從那高超的藝術控製力和純熟的古今並置、神話與現實相互轉化的手法來看,還是一位26歲的大師!
至於他那首作於1923年的巔峰之作《無論誰發現馬蹄鐵》,更是令我有一種全身心的激動。該詩由九節組成,詩人最初還給它加過一個“品達式的片斷”的副題。森林——船衹/桅桿——風暴之馬—-馬蹄鐵——人類嘴巴/從大地裏挖出的石化麥粒——到最後的“時間切削着我,如切削一枚硬幣,/我已沒有多少留給我自己”,其間穿插着各種元素和意象,氣象充沛,筆力驚人,它是頌歌,也是哀歌,是一場神秘的精神風暴,也是終極性的見證,正如剋拉倫斯•布朗所指出的:“這是一首頌歌,典範的頌歌,它以自身為觀照對象,也即以詩本身為觀照對象。詩歌中存在的世界必得像森林和船衹一樣涌起;每一樣事物都在爆裂和搖動……詩中主要的意象為馬蹄鐵,馬蹄鐵是那死去的風暴之馬留下的一切……這也是人類生命最後姿態的凝結,仿佛是驚訝於赫拉剋勒斯大力神……”
面對這樣一首詩,我作為一個譯者要做的,是舉全部之力,以把讀者帶入到這場難以形容的精神的風暴之中:
我們望着森林並且說:
這是一片為了船和桅桿的森林;
紅鬆,
從樹頂上脫落下它們蓬鬆的負擔,
將迎着風暴嘎吱作響,
在狂怒的無樹的氣流中;
鉛錘綫會係住起舞的甲板,緊緊地
拴在海風苦鹹的腳跟下。
而海的漫遊者,
在無羈的對空間的渴望中,
正穿過排浪的潮氣,以幾何學家的儀表,
以大地衣兜裏的吸力,
來校對大海不平整的表面。
不僅是其充沛的氣勢、奇異的想象力和各種隱喻的轉換吸引了我,在詩的後來,那種時間和生命的終結感也會深深地觸動我們:
聲音依然在回響,雖然聲音的來源消失了。
一匹駿馬口鼻流沫倒在塵土裏,
但它脖頸上抽搐的弧綫
仍保留着奮蹄奔騰的記憶,
那一刻不止是四蹄,
而是多如道路上飛濺的石子,
當那些燃燒的腿蹄騰空離開地面
落下來,重新輪流為四蹄交替。
的確,“這是一首獨一無二的詩,它會在所有事物都發生變化時仍保持其完好無損性”。我們可以想象這樣的詩在當時給人們帶來的激動,阿赫瑪托娃就曾這樣問:“我們知道普希金和布洛剋的來源,但是誰能告訴我們曼德爾施塔姆詩歌中那種新穎、天賦的和諧是從哪裏來的?”
但不幸的是,這位宣稱他自己的創作為“對文明的懷鄉之思”、稱“詩即手藝”的“最高意義上的形式主義者”(布羅茨基語),卻不幸生於一個歷史的大災變年代。正是為了為這樣一個年代作證,他的一首詩特意以“1924年1月1日”為題。在這首重要的詩作中,詩人以先知和承受者的雙重身份發問:“這是什麽時代:病王子血液裏的石灰層/已經硬化:莫斯科沉睡……/而無處可以逃離 暴君的世紀……”,而結尾是:“你這臺小打字機純淨的奏鳴,不過是/那些強有力奏鳴麯模型的影子。”
不過,即使沒有經歷1917年的革命和此後的內戰、恐怖和血腥,像曼氏這樣的在個性和美學上都十分“孤絶”的詩人,也註定了會是一個“時代的孤兒”(布羅茨基語)。這樣一位詩人的命運也註定了是悲劇性的。正如策蘭在曼氏詩歌德譯本後記中所指出的那樣:“這些詩歌最深刻的標志,是其深奧和它們與時間達成的悲劇性協議,而這也標志着詩人自己的人生之路。”
以下是曼氏寫於1914年的《馬蹄的踢踏聲……》的最後一節:
而奧維德,懷着衰竭的愛,
帶來了羅馬和雪,
四輪牛車的嘶啞歌唱
升起在野蠻人的隊列中。
這樣的詩,不僅表現了詩人的“奧維德情結”,也令人驚異地預示了他自己的命運,實際上,曼氏在1935—1937年間的流放地沃羅涅日就靠近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當年的流放地——黑海北岸古錫西厄人居住的荒蠻地區。奧維德客死異鄉,成了俄羅斯詩人的精神創傷。早在曼氏之前,普希金就寫有《緻奧維德》一詩:“奧維德,我住在這平靜的海岸附近,/是在這兒,你將流放的祖先的神/帶來安置,並且留下了自己的灰燼……”(穆旦譯文)
而曼氏這首詩的獨特之處,還在於他所運用的“野蠻人”(barbarians)這個字眼,這不僅讓我們聯想到希臘現代詩人卡瓦菲斯的名詩《等待野蠻人》,也喻示着人類文明在現時代所遭受的野蠻威脅。而歷史正為這種威脅提供“可怕的加速度”,該詩中令人難忘的“野蠻人”形象——“他那狼一般的呵欠”——到了詩人於1923年所寫的《世紀》,就變成了幾乎已撲上肩頭的“野獸”:兇猛,不可逃避,殘忍和神秘。以下即為該詩那個著名的令人震動的開頭:“我的時代,我的野獸,誰能夠/看進你的眼/並用他自己的血,粘合/兩個世紀的脊骨?”
而詩人感受到這頭野獸的兇猛(或者說感受到“時間的饑餓”),因為他本人即是一頭異常靈敏的詩歌動物。以下是作於1921年的《夜晚我在院子裏衝洗》的第一節:
夜晚我在院子裏衝洗,
尖銳的星辰在上空閃耀,
星光,像斧頭上的????——
水缸已接滿,邊沿結了冰。
這裏的“水缸”即是一個時間容器的隱喻(“邊沿結了冰”,多麽精確!)。大地、詩人的生命、詩的語言都成為這樣一個對存在敞開的容器。一方面,詩人所持有的對語言的永恆信仰,使他在該詩的第二節有了“那裏沒有什麽比真理的幹淨畫布/更基本,更純粹”這樣一種形而上的玄想,另一方面,曼氏的詩學又是一種時間的詩學,或者說,一種接近於動物般神秘感知的詩學:
一粒星,????一樣,溶化在桶裏,
而刺骨的水顯得更黑,
死亡更清晰,不幸更苦澀,
而大地愈來愈真實,愈來愈可怕。
對於曼氏作為詩人的一生,已有很多研究和介紹,我想我們記住布羅茨基的描述就行了:這是一個“為了文明和屬於文明”的詩人,這體現在他那“俄國版本的希臘崇拜”中,同時體現在他對時間主題的處理中,他的詩體和韻律因而成為一種“記憶載體”。但在後來,“羅馬的主題逐漸取代了希臘和聖經的參照,主要因為詩人越來越身陷於‘詩人與帝國對立’那樣的原型睏境”。而後來的流放,為此提供了“可怕的加速度”。(the Child of Civilization,Less Than One,Farrar Straus Giroux,1987)
1934年5月,曼氏因為他寫的一首諷刺斯大林的詩被捕。起初流放到切爾登,後流放到沃羅涅日。“當我重新呼吸,你可以在我的聲音裏/聽出大地——我的最後的武器……”正是在沃羅涅日期間(1935年4月——1937年5月),苦難、孤獨、與大地和死亡的深切接觸,使他迎來了又一個創作的迸發期。他在這期間寫下的詩編有三册《沃羅涅日詩抄》,數量之多,詩藝之孤絶、之本質,都令人驚異和感嘆。
我們來看兩首詩人在沃羅涅日流放地寫的短詩,那是一個被推抵到災難的核心的人才可以寫出的詩:
你們奪去了我的海我的飛躍和天空
而衹使我的腳跟勉力撐在暴力的大地上。
從那裏你們可得出一個輝煌的計算?
你們無法奪去我雙唇間的咕噥。
(1935.5)
我的國傢扭着我
糟蹋我,責駡我,從不聽我。
她註意到我,衹是在我長大
並以我的眼來見證的時候。
然後突然間,像一隻透鏡,她把我放在火苗上
以一道來自海軍部錐形體的光束。
(1935.5)
一個被剝奪了一切的詩人,他最後要努力給自己保留的,衹是“雙唇間的咕噥”!(這不禁使我想起了策蘭後期的“喉頭爆破音”),而第二首的最後兩句更令人驚異,早年曾被詩人贊頌的彼得堡的“海軍部”,現在又出乎意外地出現了,卻投來了一道足以致命的“錐形體的光束”!這裏,意象的奇特、語言的精確和藝術的灼傷力都達到了一個極限。
也正是在曼氏流放期間,俄羅斯“哀哭的繆斯”阿赫瑪托娃曾前來沃羅涅日探望曼氏,並寫下了題為《沃羅涅日》一詩,詩的最後是這樣幾句讓人一讀就忘不了的詩句:
但是在流放詩人的房間裏,
恐懼與繆斯輪流值守,
而夜在進行,
它不知何為黎明。
“恐懼與繆斯輪流值守”——這是怎樣的一種命運!
對於曼氏流放後詩風的變化,布羅茨基還曾這樣描述:“這種加速度首先影響了他詩歌的面貌。崇高、沉思、有停頓的流動,變成了快速的、突然的、劈啪有聲的節奏……”,它成為“一種強烈的即時速度和神經質的暴露”,在結構上則伴以“壓縮的句法”和“大量的跳躍”。它“不再是行吟詩人的吟唱而是有點像鳥鳴,不時發出尖利的、急轉的、高亢的音調,就像用顫音歌唱的金翅雀。”
而到了後來,在詩人那裏,甚至連這種“顫音”也唱不出來了,它衹是一種受盡摧殘的生命發出的含糊不清的“咕噥”:
主動脈充滿了血。
在它的分類中不時傳來一陣咕噥:
——我生於1894年
——我生於1892年……
而,抓回一個已磨穿了的出生年頭,
和這聚攏的牧群一起批發,
我貧血的嘴唇在低語:
我生於1月2號至3號的夜裏
在一個十八世紀九十年代或別的什麽年代的
不可靠的年頭,
而世紀圍繞着我,以火。
(1937)
讀這樣的被歷史暴力所傷透了的詩,我們衹能說:這是語言本身所發出的最後的痙攣! 詩人最後留下的文字,是1938年10月在押解到遠東集中營途中的中轉站寄給傢人的一封信,信中詩人以很艱難的語氣說他的身體已虛弱到極點,瘦得幾乎變了形,不知道再給他郵寄食物和錢是否還有意義。在這一、兩個月後詩人即在集中營裏死去,他是如何死的,葬於何處,一切都成了謎。
我將不嚮大地歸還
我藉來的塵土,
我願這個思想的身體——
這燒焦的,骨肉,
像一隻白色粉蝶,
能在它自己的跨距間活着——
回到那條街,那個國傢。
(1935.7.21)
曼德爾斯塔姆最後的詩,就這樣展現了他與他的時代的劇烈的衝突。但它們不是表面的控訴,它們是血的凝結。它們也不僅僅是犧牲品的文獻,而是深入到了存在的內核中的具有永恆價值的詩篇。它們用“藉來的”時間活着,而又最終戰勝了時間。它會永遠“在它自己的跨距間”活着——而這樣的“跨距”,我們今天已看清了,會跨越所有不同的時代!
在企鵝版曼氏詩歌英譯本序言中,詩人的遺孀娜傑日達•曼德爾施塔姆耐人尋味地稱詩人為“一個真實的詩人”(“a true poet”)。而這種“真實”,用布羅茨基式的表述方式來說,衹能是一種“最高意義上的真實”。詩人的悲劇性命運,他的“永久的心跳”和為此付出的全部代價,為這種“真實”提供了永久的保證。
而策蘭對曼氏的評價,在今天看來也依然力透紙背:“曼德爾施塔姆,達到了他的同時代人無與倫比的程度,他寫詩進入一個我們通過語言都可以接近並感知的地方,在那裏,圍繞一個提供形式和真實的中心,圍繞着個人的存在,以其永久的心跳嚮他自己的和世界的時日發出挑戰。這顯示了從被損耗、廢棄的一代的廢墟中升起的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歌,與我們的今天是多麽相關。”
來源:《世界文學》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