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穆中的嘶鳴與飛躍(評論)
——劉大偉近作簡評
馮曉燕
詩人王傢新喜歡探訪哲學家和詩人的故居,荷爾德林的努廷根、席勒的馬爾巴赫、海涅的杜塞爾多夫、艾米莉·狄金森的阿默斯特……正如荷爾德林後來在詩作《當我還是年少時》中動情追憶努廷根“我在神的懷抱裏長大”一樣,詩人們最初的棲息地賦予他們對於愛、痛苦敏銳的感知力。這個具有個人色彩的記憶和生活經驗的原生地,在日後的若幹歲月中將成為詩人“語言的傢園”和不斷穿越後最終抵達的精神居所。對於在高原一隅、湟水之畔出生的詩人劉大偉亦是如此,那個居於達坂山和竜王山之間被稱作“林川”的村落,以及隨着年齡的稍長穿行其間的湟水之濱,便成為詩人成年後無數次用目光侵潤、言語摩挲的土地。
劉大偉詩歌隱喻的基礎不是來自歷史和時間,而是來自地理和空間。湟水河岸的故土在詩人自我思想建構過程中起到的塑形作用尤為明顯。一方面詩歌的自我主體意識在地理、空間特性中逐漸生成,北方鄉村漫長的鼕季、清靜甚至沉默的空氣鋪陳了劉大偉精神氣質的底色。同時自我的生成和地方性的復雜關係,使作傢主體又進行着不懈的自我改寫,不斷增加自我內部的認知距離,發展主體自我的多重性。
地域的意義首先在於它是詩歌經驗形成的基礎,我們的感受和情感從本源意義上來講是在具體的事物秩序中産生的,進而可以在純粹的思想中提煉、升華。思想有它的可見性,誠如“觀念”的形成基礎是“觀看”,是從視覺感知起步的。劉大偉詩中“可觀”之物衆多:顯得清晰的溪流、遊嚮淺灘的魚群、被大雪覆蓋的一座城、背負夕陽、微塵拂面的朝山轉湖的藏人、飛揚如瀑的鬢毛、描摹冰花的孩子。如此這般事物見證了詩人的個人記憶、親歷的事件及其間的快樂和痛苦。而詩人與世界的美學關係,主要是通過這些目光來建立聯繫,詩人的職責之一就是把目及實見的存在之物變為內心的元素,把世界內心化,隨着歲月的流逝、詩人的移居,記憶變成審美的經驗。因此,在清晰的溪流中詩人看到“薄薄的命運”和“悖謬的世界”;在遊嚮淺灘的魚群中看到“時間的葉片”;在大雪之城中看到“破碎”和“疼”;在飛揚如瀑的鬢毛上看到“不斷彈射顛沛的靈魂”;在轉湖藏人的身上看到“引渡靈魂的語言”。
劉大偉的詩作,諸如《湟水瑤》《等一場風把我們吹緑》《戈壁》《林川雪》《馳騁》中的事物、地點和風光,在隱秘地化為詩人自我認知的符號。對河流、樹木、村莊的書寫已經成為構築抒情主體和話語主體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它們的言說者對美學化話語主體的自我確認。同時詩人又與描摹的世界拉開距離,從事物的細節中抽身而出,把情感一絲一縷地抽出來,像在黑暗中吹簫,和雪後的沙粒一起帶給人夙夜匪懈的沉緩訴說。劉大偉的詩是個人化的、靜穆的,在不斷探尋的旅程中,伴隨着一種不為旁世所牽動的知識分子冷靜的智性和與生俱來的孤寂心境。“太陽升起來了,世界上/有很多地方藴藉溫暖,雨水流淌/你走過青海荒域,沙棘如燈……觸摸懷頭他拉的礦石,結構精美/你看到一個人住在沙粒上/孤獨成王”(《戈壁》)。詩歌用微妙的語言接續孤獨沉思的詩歌傳統,對一個地域所包含的意識結構的探索在自我主體意識的復合書寫中不斷顯現。
《孤樹》的開篇“卸下冠冕,山河輕盈/青海長雲裹緊我細小的破碎”在廣袤的高原地域中,詩人的自我體驗常在這“細小的破碎”間,“沙塵”便在“世間所有的靜謐已變作震顫”時孤絶揚起,“鋪滿一個人的蒼穹”。“我知道,這些小小沙粒/行走在廣袤的天地間,身不由己/它們微弱的身世,源自/針尖般的宿命”(《格爾木沙塵》);“塵埃,風陣,合力掀起一個人的輕……挑破時光泥濘的暗門”(《北杏園》);“我不敢張口,生怕/滿世界的塵埃,裹挾了金色詞語/讓青草倒伏,來路迷蒙”(《方向》);“身世,塵埃裏變色的骸骨/有誰會前來認領”(《這個世界沒有名字》)。在這“飄散於天際”如“時間的顆粒”的“塵埃”,是詩人個性主題鮮明的自我體認,也是人類在洪荒宇宙間亙古恆長的精神標的。這與阿赫馬托娃詩作中關於“塵埃”的體驗意藴相通“在傻瓜的每一句蠢話之上,/在每一粒塵埃上,我戰慄”(《你賦予我睏頓的青春》)。與此同時,詩人把“塵埃”與少女的溫性隱喻連綴,意味深長。“雨滴降落,由大風安撫/那些飄搖的身世,為落塵認領……那些叫落塵的女子……任由清風明月,撲滿深秋之懷”(《那些叫落塵的女子》),堅硬、彌漫“飄落生活磣牙的微塵”在這裏有了溫潤、清朗的質素,有了“白牡丹和紫青稞”植物的氣息,帶着“時光裏走漏的記憶”使得詩作中美學化的話語主體豐盈、飽滿,靜穆、孤絶的美學品格在曠野、落雪、孤樹、冰川的書寫背景下有了詩人劉大偉獨特的印記。
地域給詩人的教誨是復雜的,地域是想象力的産物,也是近乎無法逃脫的命運的載體,詩人孤絶的自我經驗還來自於對待生命中生與死主題的書寫。在塔兒灣,《孤樹》《等一場風把我們吹緑》等篇什在微觀的層面描述詩人同時遇見和面對的兩個世界,以及這兩個世界之間的生死相依。“多麽稠密,帶着濕濕的表情/像你的大眼睛,告訴我——世界寒冷……如果,在找到你的那一瞬/風把我們吹緑,我會將你高高舉起//像一株蒲公英舉着生命裏/揪心的小花黃”、“銘刻,剝落……你收好一小撮土/留給我揪心的藍色”。這種“揪心”的感受大概是人類對於失去生命摯愛的最動人的心理體驗的描繪。
在劉大偉的詩篇中,地理特性和自我特性似乎是一個相互發現的過程。當詩作觸及到這片地域上生存的動物、植物以及活躍的人物時,靜謐、孤冷的筆觸便會鮮活、靈動起來。“一隻蝴蝶飛躍骨頭,翩然於我們的頭頂”(《一直蝴蝶飛過》),綻放、妖嬈的蝴蝶穿越時間,似乎是從遠古走來;“馬群依舊在遠方,嘶鳴如弓/生生帶箭,不斷彈射顛沛的靈魂/而現在,我們回來了”(《馳騁》),奔馳的馬穿越空間,從文明與迷惘的棧道中穿過最終馳騁草原;綉鞋墊的婦女“從彼此的閱讀中,鬆動着/越縫越密的悵惘”(《綉鞋墊的婦女》)。詩人孤寂的性情在故鄉人情的溫暖中提亮了描摹的色度。在近乎於戲劇情境的描畫中,我們看到晨起燒茶的老奶奶,人物的舉手投足間細緻的臨摹,在“她悠然的話語裏,含着一個暖暖的春天”(《燒茶的老奶奶》);除了燒茶的老人還有回歸百裏林川溫酒的“我”,“溫着整個世界……在你投嚮窗欞的柔波裏/深深沉醉”(《溫酒》)。這些故園的人們如同霍夫曼斯塔爾所言“那時,與我們共同度過漫長歲月的人/和那些早已入土的同胞/他們與我們仍然近在咫尺/他們與我們仍然情同手足”。而那個在曠野大雪中、在塵埃密集的風中、在荒城沙粒中孤絶成王的男子,此刻也終於在這“低矮的屋宇內”安享“一個殷實的暖鼕”,這是詩人遠行後無數次回眸遠望不斷穿越,最終回歸的精神故居。
故土地域給予詩人靜穆、孤寂的精神氣質,由此詩人努力創造出一種令人動情的智性與情感融合無間的美。其間有沉靜、靈動而觸動人心弦的情,無論是悵惘的、憂鬱的還是歡快的、熱烈的,都是“生命的美的瞬間的展開”,詩人用一種天樂齊鳴的清音“等待冰河裂出春天”。
作者簡介:馮曉燕,女,1980年出生,青海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教學、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