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刘大伟
青海詩篇(20首)
劉大偉
高 原
從海洋中走出的藍
被長久地,擱置在高大陸的頂端
平靜,遼闊,風寒
時光很慢,你還不來
雪花已變作雨,匯成世間所有的
河流,又凝滯為疑惑的冰面
在不斷傾斜的生命裏,它小心翼翼地
嗚咽,藉一群野驢咆哮
卻不忍耗盡,奔嚮你的勢能
所有的詞語已回到石頭,成為真言
現在,高原衹剩下輕輕誦經的幡
和一大片無人照看的蔚藍
青 海
江河,草場,大昆侖……她有一把梯子
通往神界,可她衹喜歡講述
——青鳥銜來麥穗,花朵開出愛情
所有的海,盛滿藍色
一次冰川紀活動,讓她站了起來
她像一頭優雅的氂牛,從血光裏辨出
青草、淨土和生命
有時候,她認為自己是一棵草
擁有一世的孤獨和遼闊
抑或是《格薩爾王》裏的拴馬樁
阿姑袖口上的一抹虹,穆斯林頭頂的
那份白……
她把自己呈現在高處,騰出那麽多
空地。為的是——
再遠的人,也能回來
青稞酒
甘,醇,清。還有什麽
比這些更讓人心動
三杯,兩盞,淡酒……
所有的言語,都可以省略
衹要山南有青稞,缸裏有酒
酒盅裏,開出絶世的花兒
如此……便是欣慰,動情,沉醉
我應該一小口一小口地深入
然後一小點一小滴地撤退
每一次啜飲,都能聽到這些柔軟的液體
堅定的訴說——我將前世的芒刺
連同今生的骨頭,都給了你
青海的尕肉兒
踏上高原,就能看到青海的尕肉兒*
用紅頭巾苫着妙齡。衹露出兩個大眼睛
裏面溢滿了清泉,和一支花的哀怨
從放飛炊煙的那刻起,青海的尕肉兒
就開始忘記自己。她把洋芋炒成絲
讓外來的辣椒保持鮮緑,一直辣到心底
她習慣了這樣,噙着淚和喜悅
從不同的植物裏品出辣,從相同的故事裏
聽到苦。她略微鬆開的紅頭巾
衹有一縷風在悄悄贊美
太陽紅着,她的臉也紅着
青海的尕肉兒,她走到村頭
遍地的洋芋花就紅了。她拿起針綫
一顆遙遠的心,就隱隱地疼了
*尕肉兒:青海方言,心上人之意。
孤 樹
卸下冠冕,山河輕盈
青海長雲裹緊我細小的破碎
我在尋找,我在何處——塔兒灣
馬蹄印裏不肯結冰的水
懸浮着一棵草掙紮的痕跡
我挪動季節,將自己看作開花的樹
落雪的樹,掉光了葉片
依舊擁有遼闊的樹——
十二盤迂回麯折,我在中間選擇停留
麻雀低鳴,馬車顛着黃昏
又一場大雪封住虛設
在無限的空白裏,我看到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墓碑
銘刻,剝落……你收好一小撮土
留給我揪心的藍色
這個世界沒有名字
一座山被想象、命名
草長,鷹不飛
羊群尚未拐彎就被長槍對準
稀疏的莊稼,怎能掩得住
土地廣袤的傷口
萬物有靈,有象徵的姓氏
你呼喚大風,山雨就來了
你描完夜色的唇眉,星星就落了
一切順理成章而又出其不意
時間的顆粒,飄散於天際
道路嶙峋、膨脹、起伏……
而你被稱作石頭、樹葉、大河裏
變渾的一滴水……你孤絶的
身世,塵埃裏變色的骸骨
有誰會前來認領
我突然覺得父親像個孩子
九月開學,娃娃們背起書包
空空的院落裏,父親得了一場病
從防疫站到縣醫院,到西寧
再到人滿為患的青醫附院
擁擠的電梯裏,父親一再表示——
自己病的不是時候……面帶愧色
他側身抓住帽檐兒,怕別人擠掉了
這頂陪過自己一夏的涼帽。或者
怕有更多生活的破綻為人所察覺
他就那樣抓着帽檐兒,門開了也沒動
我突然覺得父親像個孩子——
一個沒了父親且遭受病痛的孩子
此時,若有人喊他一聲乳名
他定然會驚喜、委屈、鎮定……
然後挺胸擡頭
卻把帽檐兒,低低拉下
湟水謠
高原之河,落滿星星和石頭
裸鯉吐盡嚴霜
將一條峽𠔌描摹成時光未愈的裂痕
青稞站立,湟水河畔
它們因低首而保持遼闊
但更多草木倒伏
在山風徐來的崖豁,在霓虹燃燒的窗口
在一匹瘦馬彎麯的骨殖上
疼痛如菌,抽出一串巨大的問號
每一次作答,都加劇着
靈與肉的分離
守住一院莊廓,一輛木板車
一把割破風月的舊鐮刀,擦去銹跡
像擦去燕麥搭在墻上的記憶
雙扇門開着,大豆在炕灰裏蹦跳,爆開的紋理
是衝鋒也是放棄
飄滿生活磣牙的微塵
你還在用“花兒”獨唱愛情
用酒瓶對飲生命,用石頭鍛造墓碑
每一錘下去,光影碎裂
你看到一些雪人隔着陽光相互致意
白茫茫大地上,再也沒有自己
在東關清真大寺
每一片瓦,都是一頁古蘭經
舉起西寧藍藍的星空
沐浴,禮拜,一身潔淨
還有誰能掏盡骨頭裏的磷
照亮懸浮的今生
聽,召喚如歌,聲聲悅耳
清真寺用三
條馬路和半座城的直徑
迎接每一個悔罪之人
俯下身子,你感到宇宙浩大
每一粒塵埃裏,都住着一個天涯
山 居
汲水,溫酒,烘烤土豆
柳枝的濤聲蕩漾着
送來山寺悠遠的鐘聲
獨坐岩石,看落木蕭蕭
內心的鷹隼開始斂翅
一汪水,映出黃昏光滑的脊背
風乍起,整座山都在搖頭
走回低矮的木屋,我看到
一本書正在被自己閱讀
晾曬的衣物,互相依偎着
時間被隔在窗外。屋檐下
一朵孤傲的花,露出了秋天的傷口
活 着
時光的疤痕,停留於一種遊戲
從此,你的生活開始了無休止的疼痛
得到或失去,痛得多麽分明
一座大宅子,轉瞬改名易姓
一個男人彎着腰,滿地尋找尊嚴
一個啞孩子的心裏住着暖水瓶
那些滾燙的水,是她說不出來的語言
這些都不是關鍵。要緊的是活着
拽住風霜裏漂浮的每一種可能
像一條溪水,從蜿蜒的冰河走過
或者伴以吼聲,將生命裏最後的荒誕
皮影戲般,在微弱的燈光中上演
活着,以贖罪的名義
活着,為了更好地找到自己
明知道沒有一個雪人能夠走出春季
但我們活着,就能聽到低處的水聲
剛察情歌
星星落入河流,被遊走的湟魚切割
滿世界的晶瑩啊,都彙聚在剛察之夜
你用三千三百米的雨絲,輕撫我
香格裏拉的風停了,你用藏語的情歌
覆蓋我
我聆聽,戰慄。在你的深湖裏擺動如魚
天色將明,你摁住所有的微光
讓臂彎裏的時間,一動不動
沙陀寺
兩處白塔,一道石墻,山梁婉約,雲頭棲落
這樣的標識讓聖湖有了方向。往西,就是布哈河
就是單竜溝,就是把鐘聲裹在霞光裏的沙陀寺
不大的殿堂,年輕的喇嘛
所有的經文刻在石頭上,隨同草木生長
你來時,一塊青石板悄悄轉過身來
不聞鳥鳴,真言遍布山坡
風中的瑪尼旗火紅火紅。你每走一步
都能聽到整座山在默念經文
這是湖畔的沙陀寺,僧捨就是莊廓
害風濕的小喇嘛會彈吉他。花草漫到石階上
信仰還是那道墻,在時光的側影裏,越砌越長
南山路
六爺,那天我在南山路口
看見街頭落木蕭蕭而下
那一地金黃
瞬間鋪滿您清晰的過往
秋風吹過,所有的落葉都走嚮南山
這樣神秘的召喚
也讓您卸下一世沉重,迎來
往生輕盈
這個季節多麽安靜,六爺
每一片葉子推開時間之門時
我們都能聽得見大地誦讀的經文
林 川
你的紅柳的少女
遠去了
山頭上那些粉紅的胭脂
再也握不緊
一簇傾斜的馬蓮
石頭慢慢滲出灰塵
猶若時間之上
布滿寒冰
韻傢口
通往互助的路,也通往西寧
有車隊運送糧食和沙粒
你的院落低於路面,盛開着牡丹
那時候,我們叫你“城裏的姑父”
民族服裝廠,機械師,農轉非
能讓機器有序轉動,能聽出一根針
落地的聲音
我喜歡臘月,喜歡同父親背着爐饃饃
去擠開往省城的班車
我喜歡那個車來車往的地方:韻傢口
無需詢問,因為“最幹淨的院子就是姑父傢”
那是你離休後分到的院落:小,緊湊
你承認自己是左撇子,握不了鐮刀
幸好莊稼人成了城裏人,都是命
你也能在布匹上種出糧食,育成花檎
後來韻傢口的院落拆遷了,後來
你就病了。每次路過我都會仔細搜尋
卻不能停下來歇歇腳,喝一口熬茶
韻傢口,我已成為它真正的過客
而你,用白發迎來了五月飛花
用鬆開又握緊的手,一點點
剪開了生與死的天涯
宗日舞蹈紋盆
細泥,紅陶。世界是一口大碗
用來盛放糧食、甘霖和樂舞
草木之上,太陽如鳥。每飛一圈
生命的蛙紋中就會傳來遙遠的鳴聲
這是舞蹈時刻,手牽手,長裙曳地
迎日,送日……光影轉換,大地流金
你鼓鼓的腹囊藴含二十四種天象
每一種組合對應着人世蒼茫
尕奎兄弟
現在想起來,1986年的炕灰還是燙的
除了燙熟洋芋和焜鍋饃
還燒壞了尕奎兄弟的雙腳
從此,命運給了他一個搖晃不定的林川
他搖晃着去上學、割草、捋燕麥、趕羊
正月裏也會擠在人群中看社火、鬧洞房
尕奎兄弟住在我傢對門
有時他從自傢小賣部偷出兩塊泡泡糖
搖晃着穿過馬路,悄悄塞給我
有時他站在同樣搖晃的小樹旁,望着遠方
現在想起來,那時的遠方不遠
除了鄉政府就是小縣城,就是雜醬面
就是連環畫上,那個看瓜的少年
尕奎兄弟告訴我,在小學他就是班長
他喜歡在雪地裏用樹枝畫畫
他讓自己緊跟在一群大雁後面
在“人”字形隊伍裏,倔強地飛,美美地飛
現在想起來,他所說的倔強與飛翔
就是羊皮嶺上不斷掀動麥浪的晨光
就是黃埡豁口上迎接西風的經幡
就是親人逝去了,依然把疼和愛
摁在生活刀刃上的
那個錚錚漢子
塔兒灣,一塊石頭站起來
莊稼被秋風領走,麥茬子
亮起鋒刃,悄悄劃開時間的邊緣
顯露懷想的幽𠔌。大雪來到
世界衹剩一輛破舊的馬車——這虛構的父親
輾轉了多少夜晚,纔將心頭的白
留給你
但山坡比以往平緩,塔兒灣
兩條轍痕牽引過路的風陣
一塊石頭站起來,我知道那不是你
一塊石頭站起來——我以為
那……就是你
風中的青稞
我曾跟隨母親在莊稼地裏鋤草、捋燕麥
青稞的目光多麽柔軟,它們盯着達坂山時
山上的雪就化了。它們掏出生命裏的藍時
炕上的人就醉了
母親的目光也是軟的,她喜歡遙望的河欠口密林
是緑葉黃葉紅葉和枯葉構成的日曆
每看到一種葉片,她就要在泥地上劃拉幾下
似乎在記錄什麽,又像是抹去了什麽
我問過母親,原來她在確認
董傢房背後的油菜倒伏了幾處
到省城上學的孩子,回來了幾次
當然,可能還有個秘密
儘管母親沒有說,可所有的青稞
都在點頭
刘大伟
劉大偉,青海省互助縣人。中國作傢協會會員,青海省作傢協會理事,西寧市作傢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36屆高研班學員,青海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作品發表於《人民文學》《詩刊》《星星》《緑風》《詩潮》《讀詩》《散文詩》《江南詩》等刊物,出版詩集《雪落林川》《低翔》,文化散文集《凝眸青海道》,曾獲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奬,第七屆、第八屆青海省文學藝術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