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那不可能完成的事
——谢炯诗歌谈片
胡弦
谢炯发来她最近写的诗,里面有这样的话:“从海滩回来/你带来一身沙/头发根,耳廓,趾间,无处不是/连你的说话声都沙沙作响/沙沙/沙沙”。从实物的沙子引起声音的沙沙响,读着这样的句子,让人会心一笑,为其中略有点俏皮的转换。移情,对一首诗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每每看到这样句子的时候,我就会想,这个作者,是被诗歌选中的人,这样的句子就是她进入诗歌王国的通行证。的确,只有天选之子,才能触动事物上隐秘的开关,也才能知道面对庸常的事物时,上帝在想什么。而在谢炯这本名为《黑色赋》的诗集中,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像这样:“你可以织进一点荒唐吗? /不需要很多/一点点/荒唐/使巾角微微飘扬/使围着它的人脚步轻盈” (《你的围巾》)。为什么荒唐可以使巾角飘扬,人的脚步轻盈?看似无理,但你在那一刻却相信了它,相信了那声音的灵动和感召力,甚至觉得,那种叫荒唐的东西的确有此效果,而且除了它能做到,其它的都不行。
谢炯是重细节的诗人,她往往能于经验认知的边缘地带找到动人的真实感,找到新的、异样的感受,从而使一首诗获得价值。她的诗,总是能准确地传达人的情感和精神状态,哪怕情节或物象有时带着荒诞的外表。
不知不觉,和谢炯已经是老朋友了。当初怎样认识的,现在已不能清晰记起,大约属于微信时代最常见的那种,由朋友推送名片,加微信,然后聊,聊得投机,就渐渐成了好友。我几乎每天都接到微友的添加申请,添加后,大都打个招呼就很少再说话,但剩下的少数人,却成了真正的好友。而在这少数中,谢炯又是比较特殊的一个,她并不在国内,而是远在纽约。但微信的好处是,一说话,没有任何距离感,仿佛同城一般。时间长了,我还发现,和其他朋友在微信里,一般是说事,直接说诗的并不多。和谢炯,基本是说诗。有次聊着我忽然想,把两人聊诗的话语留存下来,也许是个不错的谈诗录。但我们似乎都没有这个习惯,聊完也就删了。她这几年偶尔来中国,过南京一次,来看我,是很美好的一次见面。她谈个人经历,说一些异国很有趣的事,当然也谈诗。也许,谢炯处在一个更容易对诗歌投注的环境中,我甚至感觉,她聊诗歌的欲望更强,比我更纯粹,有时甚至没有寒暄就切入到某首诗的细读。美国这段时间的疫情,她还写了一些日记。我有时候看看她的日记,能了解到大洋彼岸正在发生什么,以及她作为一个律师、诗人,是怎样处身其中的。有次看到她对一个辱骂她的黑人竖中指,尤其是她的白人丈夫还叮嘱她不要惹事,把我看得又笑起来。谢炯的诗歌里也有这样强硬的一面,不但在行文用语,还在于我能感受到,在一种尝试创造的意图中,她的警觉,努力,以及面对难以剖析的事物时的态度。当然这并不妨碍她许多诗写得放松而自然。她也是很真的诗人,人和诗是合一的,通过诗歌看到的谢炯,和对其生活中谢炯的印象基本是一致的,况且,她还同时写散文和小说。这么多年,我看到的她既是单纯的,又是老练的,是立体的、多棱面的。
除了神思灵动的作品,她还有另一类作品我也很喜欢,比如有一首《旅店》,写的是两个人在旅店的一小段时光,全是朴素的日常用语,没有一个惊艳的句子,她是在刻意避免在词句的表面提供兴奋点,也不在意所述之事情节的完整性,她重视的是心灵的踪迹。这样的叙述,把感情则完好地保存在其中,使其没有因抒发而耗散。你注视着这情感,体会到它的完整,因而也最大程度地领受了它。这种写法,无疑给了笔下的情感最大的尊重,非常有价值。
因为身在异乡,谢炯曾很长时间不使用母语。而一经写作,母语则完全复活了,让人感慨母语在一个诗人那里的强大。处身在英语世界中却坚持用母语写作,以此对环境纷扰和文学现场保持适当的距离,这也许是追求纯粹的策略之一。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一个诗人在那样的世界里的情感存在状态对写作的影响。她有一首《到站了》 ,写的是有个家乡的人来到纽约,询问其是否有乡愁?她其时忽然瞥见广告牌上的长城图片,于是凑近去,仔细端详烽火台的砖色,并感觉随着车行的晃动,画里的野花和长城也都晃动起来。这样的画面触动了我,我忽然觉得她观看的姿势与广告画重新组合成了一个新的画面,并构成了一个感情故事。那故事,已经超出了画面本身的视觉意义,甚至构成了一出在不自觉中正在上演的戏剧。
对于诗歌写作,谢炯无疑是有清醒认识的。她在一首诗里说:“就像一片叶子/完成了/树不可能完成的事”(《完成》)。这无疑是在以诗论诗。让我想起爱尔兰诗人希尼曾说过,诗,是带有出土文物的气味和真确感的,在那里,陶瓷碎片具有不为被埋葬的城市所湮没的重要性。而谢炯所悟也正是如此,一片叶子的能动性正在于要去完成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它在叫醒一棵树,让它意识到自己的重要,并使其经由头脑风暴而置身于伟大的体验中。
由这个写树叶的诗我还想到,谢炯还是个翻译家,她翻译了许多中国诗人的诗,并把部分作品结集介绍到美国,比如,以《十三片叶子》为名,在美国出版过一本推荐中国诗人诗歌的诗集,对中国诗人和诗歌来说,这无疑是大有裨益的事。而书的命名也很有意思,它也许潜藏着这样一个愿望:通过这些树叶,聚集另一个世界里的目光来观看一棵根深叶茂的中国诗歌大树。
不久前,谢炯在微信里说,统计了下,这几年她已写了753首诗。这是个有点惊人的数字,说明她的创作正在状态。祝她写得更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