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教了風，大海，光和月亮
請教了風，大海，光和月亮
請教了遠方的長笛和第一個吻
請教了下午五點的鐘擺和最後的交會
在楓樹林的葉片之間
我輕輕地輕輕地摩擦空氣和黃昏
請教了哭泣的水，下雪的心
黎明前鳥折斷的翅膀
請教了南方的熱沙和綉球花
請教了冰冷的臉和銀子般晶亮的眼睛
黑夜在竜舌蘭的嘴唇開放
山坡上的小屋子一間一間熄滅燈光
請教了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以及無法舉起的重
請教了鼓聲中嘶啞的吶喊
和骨骼間拔不出的匕首
請教了流淚的蠟燭和不再認識你的記憶
染紅的酒杯碎裂四肢平坦的睡眠
我緩緩地緩緩地點落星辰
（2015-9-25）
站街女
她的痛苦無法解釋，她解釋
錦緞襖劈劈啪啪地抽芽，活像
十三歲那年她爹手中的鞭子。要知道
她走過無數的城市鄉鎮，早已具有羚羊的角質
面對一個男人的無情
瞬間
開成了罌粟花
她出賣肉體的時候
不小心
也出賣了一次靈魂
她是這樣對我控訴的，還撩起棉襖
露出肚臍上那道高高低低的疤
沒事，都長好了。她告訴我說，小時候
地埂比這呲牙咧嘴的難看多了
我問她，現在，靈魂去了哪裏？
她嘻嘻哈哈道，姐姐姐姐，男人們的靈魂
都在我這裏收着
而現在， 寂靜降臨，在天堂
上帝缺席
我聽到輕輕的啜泣，低低的，遠遠的， 輕輕的
從秋天的紅高梁地一路跑來，她的靈魂
一腳高一腳低
（2017-1-16）
井底之蛙
有時候
我想做一隻井底之蛙
一輩子住在青苔覆蓋的
寸尺之地，一輩子衹見一方世界
渴望一朵白雲
為我遮擋刺目的陽光
當你說，你走過五湖四海
最高的山峰，最深的峽𠔌，最遠的海岸綫
當你的臉，出現在我
變幻莫測的天空
我想做的不過是一隻井底之蛙
在深淵，擡頭攝入
你的全部
（2017-7-21）
母語
原諒我
走進你蝸居的傢。原諒我
從油煙熏黑的鈎子上取下鍋碗瓢盆
叮當作響。原諒我剪火，淘米，洗菜
擀面，剁一大砧板蔥花
原諒我二話不說炒了盤蠃絲肉
擰開瓶楊梅酒。原諒我
坐在你雕花的蚊帳中，和你的影子
聊起隔壁人傢的水仙花
原諒我打開你的前廂房
將曬幹的衣衫和格子被單從竹竿取下
江南的煙雨無法預料，秋老虎纔出生
就會咆哮
原諒我蹬蹬蹬跑
上到亭子間，明知道橘子樹結的果僅用於觀賞
原諒我從玻璃桌面下抽出鄧麗君
送給那衹波斯貓
哦，它跟着我上了樓房
原諒我躺在你躺的那張竹篾
原諒我望着你望的那輪圓月
原諒我點燃你蓄了一鼕的檀香
在你寫了一生的梅花裏
走回自己的老傢
（2017-7-22）
臺燈
臺燈照亮的字
都是它不認識的
還有些
因為印在帶金邊的白紙上
被它認作千古的真理
它謙遜地彎着腰
不敢眨眼，或東張西望
它為自己的目不識丁深感內疚
有人伸手關燈
寂靜中它聽見字在紙上四處流浪
沒有它的照亮
一夜間
他們全成了孤兒
（2017-8-19）
想起你的那一天
想起你的那一天
我正獨自走在繁忙的第五大道上
一輛白色骯髒的運貨卡車
擋在地鐵站進口
人們像被激流分開的魚群
遊入各自的黑暗。街邊的水果攤上
堆滿金黃透亮的柑橘，完美
如畫布上的靜物，等待被眼光剝離
在這星期二最令人厭倦的白晝的熾熱裏
我無心地望了一眼天空
那裏，肥碩的雲朵緊緊相依
它們拉着彼此的衣襟，仿佛一群
過馬路的幼稚園孩童
我哼起兒歌
想起了你
(2017-7-11)
經歷了一天的愛情
當你抱怨，我不愛你時
你其實在說，你不再愛我了
不要緊，親愛的
瞧，太陽走進山洞時並沒有用岩石
封住洞口，它並不期待
樹木為黑夜
的必然性發出顫慄
瞧，偶然你也會夾着一腳趾熱沙走回來
你會俯身輕吻我的疲憊
然後
像件被風弄皺的
藍麻襯衫，高高飄進浴室
洗去所有欣喜的偶然性
(2017-8-2)
遇到一樹野梨花
在澤西市波羅鎮小郵局後面
遇到一樹野梨花
半蹲在早已遺棄不用的緑色郵筒上
臉色煞白，眼神惶恐
仿佛剛從前世的封墓中偷跑出來
嗅嗅
尚有陰間的消毒水氣味
我問，來幹嘛？
她被我問中要害，搔首，弄姿
無法逃避形而上的嚴刑逼供
這時，一輛福特突然轉換方向
鐵銹
嗤的衝進鼻翼
她趁機莞爾一笑，溫柔地
親吻我宿命綫越來越短的掌心
街兩旁，短櫻花抓住雨腳
細雨綿綿密密
(2019-3-30)
旅店
一.
他們在厚重的毛毯下醒來
提醒彼此的存在
夜。雨。
屋檐。溝渠。後花園的細磚縫
前年造的水泥噴泉
他裸體小解
她聽見窗外有橡慄落地
二.
她有過兩個情人
她不想用類似影子
或者鏡子這樣的俗名稱呼他們
她打開吊扇
他合起書本
他說樓梯上有輕微的咳嗽聲
像極了他死於肺癌的情人
她說這是旅店
這是旅店。我們路過此地
三.
他燒了壺咖啡
她加了一小調羹蜜
雨不停。微光。鬆蘿拉慢時間
他急着離開這裏
她說你先走吧，行李箱在樓梯口
我洗洗杯子
他說這是旅店，我們路過這裏
她說是的
這是旅店
我們不要留下任何髒東西
（2018-12-15）
到站了
有個人
從我的家乡來到紐約
他殷切地問我
是否滿懷遊子的鄉愁
是否心係二十九年前我離開的故鄉
他問的時候
我們正座在紐約A號綫地鐵中
車廂晃動 離開一個站臺
突然加速 駛嚮下個站臺
廣告牌上 曠野間的古老長城
跟着我們 嚮前急馳
我站起身來 湊近廣告
想要看清烽火臺上新砌的磚色
金屬吊環被我筆直地拉入（中國）夢
車廂晃動 野花叢中的長城
在我頭頂踩着節奏亮相
萬裏連雲際，年年簫鼓喧
突然，停頓在穩定和諧的
宣傳畫上
哦，到站了
（2017-8-2寫 2018-5-10改）
再大的床也衹能睡一邊
睡前總要爭一爭
誰睡在床的哪一邊
假設任何一邊都會因自身的分量
塌陷，假設任何一邊都會在
凌晨兩點驚醒
我們衹是無法永遠睡同一邊
我們也同樣無法睡兩邊
—— 爭吧，爭到的中間
將失衡，傾斜
滾到一邊
再大的床也衹能占據一邊
（2018-04-30）
你的圍巾
你可以
送我一條圍巾嗎？
你可以織進一點荒唐嗎？
不需要很多
一點點
荒唐
使巾角微微飄揚
使圍着它的人腳步輕盈
使風不用扯帆就能遠渡重洋
你可以再繪上幾朵墮落的藉口嗎？
讓我醉入絶望
如同跌入來不及關閉的深井
再讓我用你織的圍巾
一步步爬回自己的陽光
你可以綉上你的名字嗎？
你可以使名字失去象徵意義嗎？
你可以使意義永恆嗎？
你可以使永恆無常嗎？
你可以在天氣
尚未轉冷之前送給我嗎？
（2018-10-16）
我必須是新的
愛你
我必須爬上高坡
我必須燒毀所有通往對岸的橋
我必須推下凌亂的巨石，揚起塵煙
我必須掩埋
每一條小徑上的腳印
丟棄柔軟的柳葉
我必須是無形的、無色的、無聲的
我不能有你的眼睛、你的舌頭
你的頭顱、你的身體
我必須回望
我必須沒有你
我必須完全沒有你
我必須是新的
（2015-8 寫，2018-8-31 改）
有一種渴望
有一種渴望
是渴望被你捏住致命的地方
被卡緊，無法轉身，如琥珀中的昆蟲
是仍然活着，仍然呼吸
卻不再允許流逝
是逼你再也無法鬆手
你一鬆手
愛便溜走了
（2018-7-5）
河內印象
河內令我無處可逃
令我面對生活五臟六腑的血腥
感覺疲勞
河內的每個街口都被人霸占
燒煤，炸油餅，擦鞋，削木瓜
喝茶，談生意，掏耳朵，捉虱子
吐檳榔，潑髒水，修機車，鋸木頭
成群結隊的摩托車日夜不間斷地
碾過這個骯髒的城市
仿佛來自地獄又忙着趕回地獄
河內沒有美女
河內的男人臉色鐵青
河內的出租司機能騙就騙
河內的搖滾唱着孤獨和無助
河內的文字幾百年前被拉丁文強姦
河內的最佳景點是座關過革命者的監獄
河內生銹的工具攤了一地
河內沸騰的廢氣沁入肺葉
在河內
我擺出視死如歸的姿態
橫穿沒有紅緑燈的十字路口
仿佛幾十年前一個頭戴鬥笠的小士兵
穿越地雷的叢林
（2017-12-23 於河內）
空
鏡中的臉
正慢慢地變色
我內心的空墻壁
除了空 除了白 已經無法容下
任何繁復的顔色
我看到所有的顔色
都涌出來占據着鏡子
並造出另一個飛鳥已過的天空
2019-10-04
地質學家的女兒
父親去世前，腦袋裏
裝了個閘門
閘門日夜運作，最終
無法放空他的失落
書桌前一塊撒哈拉????晶石
是他最後研究的對象
如今父親故去已有十年
他專註的眼神使????晶石從淡𠔌穗
變成了深鵝黃，石頭心中
還隱約出現幾條迷人的血絲
我不知道他怎麽說服這塊
來自沙漠的頑石改變
自己的顔色
他曾勤奮地帶我去博物館
一再強調要學好數理化
我雖已毫毛無損地走遍了天下
唯一的收穫卻是幾行無人閱讀的詩
也許父親收集了太多的石頭
我活着就是為了把他
收集的每塊石頭原封不動地
搬回他們的老傢
（2019.11.22）
俄國套娃
六歲那年
我病了
出院那天正逢中蘇友好日
首長前來視察
送給每個小病人
一個俄國套娃
那天
天很藍
湖水碧緑
成排的楊柳如舊戲臺上婀娜的宮女
我躺在三輪車後的棉被中
路過長坡時 蹬車的父親
用力地幹咳幾聲
扭頭看看我
我閉着眼睛假寐
卻在棉被下偷偷地玩套娃
我打開一個又一個
每一個都披着鮮豔的中亞頭巾
大而圓的好看眼睛
上翹的長長睫毛
圖案相同
神情卻有微妙的差異
我打開一個又一個
一個比一個小
一個比一個接近真核
可是最裏面最小的那個
卻是打不開的
搖一搖 咚咚作響
被封在最小的套娃中的是
更小的套娃嗎？
到傢了
父親將我抱進屋
套娃被他忘記在那輛
從街道居委會藉來的三輪車上
很多年過去了
我仍然在想
打不開的那個套娃中
封着的究竟是什麽
（2020.2.28）
沙
從海灘回來
你帶來一身沙
頭髮根，耳廓，趾間，無處不是
連你的說話聲都沙沙作響
沙沙
沙沙
沙沙沙
仿佛風吹過未經海藻糾結的沙灘
再吹回來時總已
沙啞了嗓子
（202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