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自選詩20首
呼喚
在一個繁花閃現的早晨,我聽見
不遠處一個清脆的童聲
他喊——"媽媽!"
幾個行路的女人,和我一樣
微笑着回過頭來
她們都認為這聲鮮嫩的呼喚
與自己有關
這是青草呼喚春天的時候
孩子,如果你的呼喚沒有回答
就把我眼中的燈盞取走
把我心中的溫暖也取走
下槐鎮的一天
平山縣下槐鎮,西去石傢莊
二百華裏。
它迴旋的土路
承載過多少年代、多少車馬。
今天,朝遠望去:
下槐鎮幹渴的麥地,黃了。
我看見一位農婦彎腰提水
她破舊的藍布衣衫
加劇了下槐鎮的重量和貧寒。
這一天,我還走近一位垂暮的老人
他平靜的笑意和指嚮天邊的手
使我深信
鋼鐵的時間,也無法撬開他的嘴
使他吐露出下槐鎮
深遠、巨大的秘密。
下午6點,拱橋下安靜的湖窪
下槐鎮黛色的山勢
相繼消失在天際。
呵,過客將永遠是過客
這一天,我衹能帶回零星的記憶
平山下槐鎮,坐落在湖泊與矮山之間
對於它
我們真的是一無所知。
羞愧
我羞愧是因為分辨不出
二月和三月,淚水掉進酒杯的味道
是因為我每天吃神賜的米和蔬菜
卻不如一棵香蜂草更有用
蒼鷺斜斜地插進水面
天空長滿銀刺,幻覺將我和生活分開
羞愧啊!面對古老黑暗的國土
我本該像杜鵑一樣啼血……
再有一年,我就活過了曼德爾施塔姆
卻沒有獲得那蓬勃的力量!
小小炊煙
我註意到民心河畔
那片小草它們羞怯卑微的表情
和我是一樣的。
在槐嶺菜場,我聽見了
懷抱斷秤的鄉下女孩
她輕輕的啜泣
到了夜晚,我擡頭
找到了群星中最亮的那顆
那是患病的昌耀——他多麽孤獨啊!
而我什麽也做不了。謙卑地
像小草那樣難過地
低下頭來。
我在大地上活着,輕如羽毛
思想、話語和愛怨
不過是小小村莊的炊煙。
瓦藍瓦藍的天空
那天河北平原的城市,出現了
瓦藍瓦藍的天空。
那天我和親愛的,談起了青海故鄉
德令哈的天空和錦綉,一直一直
都是這樣。
有時我想起她,有時又將她遺忘
想起她時我的心兒就微微疼痛
那天空的瓦藍,就像思念的傷疤
讓我茫然中時時驚慌
忘記她時我就踅身走進黯淡的生活
忙碌地愛着一切,一任巴音河的流水
在遠處日夜喧響。
小調
——緻李寒
彈過的馬頭琴,弦子斷了。
喝過水的通天河,被污染了。
我有一個兄弟
他們把他變成了啞巴。
主啊!現在我衹能跟你說話
別的時候發呆、玩手機、看譯製片。
你給我的不多也不少
陽光、空氣和糧食,千萬柄刀刃上的血。
可是我有一個兄弟
他們把他變成了影子!
噢,啞巴兄弟!
別走近嚮你問路的妖精
噢,影子兄弟!
你騎着白虎飛過河北平原……
如果我路過春天
如果我路過春天
我會愛上18度的恆溫、漫天柳絮
我要輕輕拂去
小花小草身上的塵土。
我還會彈琴
給路過春天的人群聽
再見人們。我會守候在下一個路口
為你們獻水。
愛春天,甚至還愛上她的缺陷——
化工廠的黑煙囪,和
小小貪官的酒氣。
路過春天時,我擡頭看到了
田野的犁鏵
飛鳥翅膀上的砂子。
我慶祝新發現的一切
沒有人註意我內心的陽光
我衹是愛着、顫慄着
而說不出一句話來。
愛情是燈塔
假如風暴能夠吹走一切
假如世上真的有什麽極為相象
愛情可以不散,愛情可以不一樣
薔薇和翠緑的鼕青
找遍了詞語的經典,萬水千山
愛情,它使我流了那麽多的淚水
漸漸地,當人們說不出這美妙的名詞
大海一樣的沉默
使那些相愛的時光深深下陷
人到中年,需要掌燈,讀懂一本書的精髓
愛過的人,他不肯輕易地說出這一切
衹有愛着的人,纔離愛情最遠
吐出你愛情的芳香吧
當愛情成為一座高聳的燈塔
照徹你寂靜的、亮閃閃的一生。
私人生活
人們都說我陽光、健康
半斤八兩的好酒量……
唉,怎麽說呢?
仙鶴在湖邊認出它的倒影
他們看不到我血液中流淌着
黑色的毒汁。
他們不知道
我的八月裏藏着個一月。
他們說,我臉上有春風
卻想不出我心裏裝滿了小清新和大悲憫。
我喜歡大提琴的哀鳴。
喜歡把靈魂附在文字上滑翔。
我渴望一個"老我"誕生出一個"新我"
我更喜歡啊,知更鳥安靜地飛
像光纖——無聲無息。
總會有一個人
總會有一個人的氣息
在空氣裏傳播,在晦暗的日子閃閃發亮
我驚訝這顆心還有力量——
能激動……還能呼吸……
和那越鼕的麥子一起跨過嚴寒
飛奔到遠方。
總會有一個人
手提馬燈,穿過遺忘的街道
把不被允許的愛重新找回。
總會有一個人吧!
在我失明前變成一束強光
照徹傷口和淚痕、我經過的山山水水。
冷杉投下莊嚴的影子
灰椋鳥憂傷地在林中鳴叫
仿佛考驗我們的耐心,一遍又一遍。
偶遇南京
沒有泥漿的街道
晚秋的薔薇還未枯敗
中山陵遊人稀少
大屠殺紀念館抑鬱難耐……
在六朝古都
我的心事太沉重,思想又太蒼白。
直到你適時地出現
一道強光照徹了我的幽暗。
我們聊天,說起家乡和近況
說起藍色大海和可愛的朋友
我有陳酒,但我們沒喝
我新譜的麯子,也沒有人會唱
這也足夠了——空氣中有蜜
靈魂得到了最高奬賞!
唉,美好的事物總有缺憾
十一月追趕着十二月。
可是……世上有一種不期而遇的相見
還有一種不說再見的道別。
寫詩
我寫詩,長詩和短詩,失敗的詩
不能發表的詩……
從一個人的傷口到遼闊世界的疼痛
從青春年少寫到了老眼昏花。
常常,我在白紙或電腦前
迷失於詞語的森林
而找不到一柄刀和一支槍。
偶爾,我也會走到窗前
看一眼霧霾中的北京城
它抖動着威嚴的紫色大袍,未能使我免於恐懼。
我也時常在古典和後現代岔路口
左右搖擺不定
更多的時候啊,我衹聽從女神引領
給草藥加點蜜——把淚水熬成了????!
詩歌的桂冠請你們去領受
我的野心不大:
在浩瀚的文字中留下,哪怕是一小行詩句
沉甸甸的——像金子。
我做夢,在時代的河床上
我做夢,在時代的河床上
全然不知駭人聽聞的血腥事件
是的,誰在乎。
悲傷的人在祈禱,他燃起三支藍色香炷
衹有鳥群穿過生活城區
有誰會在乎。
你為什麽走嚮曠野,去聆聽星月的低語
古老的問題如經捲中的輪回
誰在乎。
劊子手繼續在街頭散步,頤養天年
他有沒有絲毫惶惑和不安?
誰在乎。
還有詩人們避開現實,轉身去贊美山水
——當然,這也沒有錯
誰在乎。
老約翰談一場戰事
華盛頓,阿靈頓國傢公墓。
92歲的老約翰摘下了他的棒球帽。
關於1944年那場戰爭,他說:
“盟軍B-29轟炸機群
摧毀了捷剋斯柯達兵工廠。
哦,你問納粹?他們當然要反擊”
炮彈擊中了多數戰機
可沒有一架在空中爆炸。
飛行員駕着受傷的戰機返回基地
他們既恐懼又疑惑
機械師發現了彈頭裏的字條
那是捷剋士兵寫給盟軍的——
“對不起,我們衹能做這些了。”
“感謝上帝,被臨時徵作士兵的捷剋工人
站在我們這一邊
那些射嚮我們的炮彈
裝的全是沙土。”
現在,飛行員約翰老得已忘記了自己的姓氏
但對1944年這場戰事
卻一直記憶猶新
當然也包括那些從未見過的捷剋人。
命運
嫌犯放棄了上訴。
盲人接受了黑暗。
衹活一天的蜉蝣啊
在水池邊歡呼自己的命運……
我讀《約伯記》,發現上帝和魔鬼
有時也會結盟。
嫦娥在天上跳舞
戴着悔恨編織成的桂冠。
我有……
我有黑絲綢般體面的憤怒
有滴水穿石的耐心。
我有一個善意人
偶爾說謊時的遲疑。
我有悲哀,和它生下的一雙兒女
一個叫憂傷,一個叫溫暖。
我有窮人的面相
也有富人的作派。
我有婦女編織毛衣時的恬靜
也有投宿鄉村旅店的狂野。
我經過吊橋
小醜在城樓上表演。
死亡早已準瞄了我
但我照樣品嚐新酒,哈哈大笑。
我有傻子和懶漢的情懷
活着——在泥窪地裏、在老槐樹下。
我還有這深情又饒舌的歌喉
誰也別想奪去。
世界殘酷又美……
世界殘酷又美
有時罪行需要樹陰遮蔽。
迪士尼從彼岸飛往上海
轉基因出現於尋常百姓的餐桌。
大自然有法可循
弱小的國傢仍為疆土戰鬥。
哦,燕子!這風雨的精靈
從遙遠的飛翔中得到了力量。
人們為愛饑渴,為欲望燃燒
但總有一些心靈獲救於美。
世界被一隻魔掌控製
幸好大海的言辭安慰了我。
矮小的阿提拉*,揮舞着彎刀
在馬背上咆哮。
*阿提拉:也稱匈奴王,古代歐亞大陸匈人最為人熟知的領袖和皇帝,史學家稱之為“上帝之鞭”。
現在,曾經
現在,我獲得了這樣的特權——
在文火中慢慢熬煉。
曾經厭惡數學的女生
曾經孟浪,啃吃思念的果子
曾經瀆神,蔑視天地間的最高秩序……
現在,我順從了四季的安排
屈服於雨夜的燈光
和母親的疾病。
我終於有了不敢碰觸的事物
比如其中三種——
神學、窮人的自尊心,和秋風中
挂在枝條上的最後一片樹葉。
哥林多*
做為一個地名
哥林多在今天希臘的版圖
已成為一片廢墟。
它曾經深深吸引過我
是因為公元51年
使徒保羅來到這裏
並寫下了一封長長的信件。
這封信用希伯來文、希臘文、
拉丁文、英文、德文、阿拉伯文
傳遍了整個世界。
這是一個墮落的城市
但它曾深深地吸引過我:
帆船停靠在港口,鮮花開遍街道
阿拉伯商人穿着絳紅長袍
婦女們淫蕩
政客們狡猾
那時歲月生銹,沉澱在高大的神廟上
那時凱撒已經徵服了哥林多。
*哥林多,原屬古希臘城市,公元前46年被凱撒徵服,哥林多富庶繁華,道德敗壞,使徒保羅兩次來此傳教,並寫出《哥林多前書》《哥林多後書》。
不寫詩的日子
大師擋住了我的去路
當我試圖在一首詩中思辯的時候。
這冰峰必定有它另一個維度
我打算思忖一陣子。
不寫詩的日子,我衹是活着
看烏雲怎樣把地面上的事物壓低
“活着,並且不撒謊”
索爾仁尼琴劃出一條底綫。
我不問世事,把文字交還給山水
讓江水來稀釋前半生的苦
可是,當我夜讀崔柕和太史四兄弟
仍然止不住眼含淚水……
我知道,我還活着
擁有平川與絶壁,埡口與飛瀑
在不寫詩的日子
在充滿庸常與奇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