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 | 大量的現實事件於我而言近似於虛構,是文字的骨灰在天空裏紛紛揚揚
泥丸
革命的浪漫主義盛行的時候,我跟着村子裏一些衣衫襤褸的人,熱氣騰騰地推崇“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這樣的詩句,用其禦寒充饑。奶奶去世時,我剛剛學會寫毛筆字,之後,每當春節到了,父親買回兩張緑紙,要我寫貼在門框上的祭聯,這詩句也總是首選。其次纔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或“聽毛主席話,跟共産黨走。”父親不識字,但我寫字的時候,他喜歡站在旁邊盯着。他一盯,我就很鄭重,一點也不敢敷衍亂來。首先,要把髒兮兮的飯桌端到堂屋中心,搖一搖,看是否哪一支腳懸空了,若懸空,就得找木塊和瓦片墊實了。然後纔把緑紙裁好,把臭哄哄的嚮陽墨汁倒上,眼瞅着緑紙謀篇佈局,同時,右手把毛筆放在唇間用口水潤着。當什麽都準備停當,還要將目光投嚮門洞外灰濛濛的天空,若有所思一會兒,之後纔將一雙赤腳死死地蹬着地,呈馬步狀,繼而吐納、閉息,筆蘸飽墨,以千鈞之勢揮灑一支禿筆。寫的過程中,穿堂風冷得要命,兩溪鼻涕在唇鼻間挂着,但還是覺得自己心血翻滾,仿佛快要衝垮身體的堤岸了,小小的心靈則一飛衝天,去了九重霄,俯瞰世界如看一座村邊的沙丘。寫完了,放下筆,偏着頭問父親:“怎麽樣?”父親倒是沒被那陣勢嚇着,衹是覺得這種小身體裏安裝大馬達的做法,令他有些不安、反胃。笑着說:“他媽的,你太像小公狗日老母牛了,怎麽整得這麽費力!”說完,弄些面糊,左聯右聯不分,啪啪啪就貼到門框上去了。
地處烏蒙山腹地的昭通盛産褐煤。平展展的昭通壩子,村莊、良田和墓地,不管哪兒,衹要把土蓋子揭開,烏黑油亮的褐煤都會迅速露出,像露出黑夜的一角。但由於這埋在地下的深不可測的黑夜,除了可做燃料外,還能用來提煉汽油、煤油和焦油等,它的開採權便沒有掌握在普通人手裏,誰都不能亂動。我的記憶中,國傢衹在少數幾個地點,以“國營”的方式開辦了褐煤廠,挖出少量的煤,供老百姓煮飯和取暖。我的父親是歐傢營專職趕牛車的人之一,秋天一來,為了抵禦即將到來的寒鼕,傢傢戶戶就會忙着囤積褐煤,整整一個秋天,他的任務就是幫人們到煤廠去拉煤。拉煤回來,大如磐石的那些,人們堆放在竈頂的樓上,烘幹了主要用於煮飯;細碎的部分,加入觀音土,澆水拌勻,牛踩或人踩,弄出粘性,用手拍成小南瓜一般大小的圓球,陽光曬幹,稱之為“煤炭巴巴”,用於火塘取暖。我跟着父親去過幾次一個名叫“紅泥閘”的露天褐煤廠,那場景,今天想起,內心仍會突然出現一個巨形黑坑,用什麽東西都難以填平。這個褐煤廠就開在田野上面,坐着牛車嚮它走去,剛纔四周還是一望無邊的稻田和玉米林,隔着一百米,眼前一黑,平坦的地面便硬生生的被抽走了一大塊,下陷了,空掉了,而且這空掉的部分,沒有露出常識性的紅土、白石頭和水,衹有冷颼颼的黑顔色,陽光射進去,感覺就是什麽人站在一朵烏雲上,往夜幕裏拋綉花針,很快就被沒收了,一點反光都沒有。到了黑坑邊上,往下一望,嚯,我之前對土地的認識立馬就被顛覆了,土地的肉裏,沒有半絲血色,更沒有血管,壁立千仞的截面上,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一幅“抓革命,促生産”的標語,除此之外,全部都是黑的,從立面到坑底,黑得觸目驚心,黑得光明正大,黑得令人抓狂,讓人無法將它也視為土地的一部分。我當時知道的土地,是母親,是肥沃,是金色的,象徵着豐收和富裕,有母性,也有神性。眼底下這土地,衹有上面那薄薄的一層,那土地的皮,有土地的樣子,疏鬆、柔軟、升騰着白色的地氣,之下,下面的下面,土地的常態就蕩然無存了。坐在父親的牛車上,沿着一條坑底升上來的坑坑窪窪的黑色道路嚮下蜿蜒行進,父親坐在車轅上,嘴巴上叼着銅煙鍋,像睡着了似的麻木。我蜷縮在車床上的一捆稻草中,則猶如深陷於不停地往下落的一個惡夢,雙手死死地抓住車檔,但四周猛撲過來的黑暗,依然隨時可能像風暴一樣將我掠走,把我撕碎。有一陣子,果然有從地底吹來的涼風,濕漉漉的,卻又帶着鋒刃,將車上的稻草掀到了空中,父親側臉看我一眼,含着煙鍋的嘴嘟嚕了一聲:“媽的,這是什麽妖風!”跳下車,想去追稻草,沒有稻草,牛就沒幹糧了。可妖風想拿走的東西,人是很難再收回來的,衹見那風抱着稻草,先是往空中跑,隨後,一個急停,猛然地就往深淵裏紮下去了,不見了。父親跺着腳,亂駡了一陣風,掉過身來,又坐到了車轅上,對我說:“幸好沒把你吹走,他媽的,這妖風。”我驚魂未定,移到父親身後,把背緊緊地貼着父親的背。父親似乎意識到了我的恐懼,反手摸了摸我的頭,挺起腰桿,讓我依靠,接着又把一個從傢中帶來的冷洋芋塞到了我的手中。也正是有了這依靠,我似乎從惡夢裏脫出了身子,終於敢把眼睛大膽地睜開,環顧左右。於是,我看見這條嚮下的道路上,其實不僅僅衹有我們這輛牛車,牛車一輛接着一輛,混雜其間的還有手扶拖拉機、東方紅牌拖拉機和解放牌大卡車,唧唧復唧唧,轟轟隆隆,道路上黑霧騰騰,把坑頂上的天空和陽光都遮沒了。牛一多,而且都是些大水牛,一邊拉車,一邊噼噼啪啪地拉出大堆大堆的屎,污濁的空氣中倒因此多出了一絲絲草香,但它們衹能算是鬼門關外殘存的人間氣息了。牛車還沒有觸底,我發現所有趕車的人包括我的父親,個個的頭髮上、臉上和衣襟上,全都是黑乎乎的了,衹剩下一雙眼睛裏的眼白還是白的。至於那些白水牛、紅水牛,儘管骨鋒猙獰,一樣的黑了,保持原色的衹剩下甩來甩去的大耳朵、尾巴和不停邁動的四條腿。我看不見自己的臉,但知道它也被活埋了,用黑手去找,一雙手因此更黑,甚至驚恐地發現,這些人畜身上厚厚的黑灰,正與道路兩旁高聳着的褐煤層結成一體,讓人覺得自己正在煤層裏穿行,有了破壁遁地之功,但又不知道這黑暗的盡頭到底在哪裏。都快絶望了,父親的牛車終於停在坑底的一塊看不見邊的平地上,父親往車上裝煤,我站在一邊啃洋芋,冷洋芋太硬了,一嚼,就有一陣煤灰竄進口。也許是父親看見了我滿臉的黑渣,大吼了一聲:“你在這吃個雞巴,樣子像陰曹地府裏的餓死鬼!”我衹好停下,擡頭四望,處處都黑壓壓的,還真像在陰曹地府裏。
幾次下褐煤廠的坑底,我都沒有經歷過從坑底又爬回地面的那種喜悅。父親說,每一次,當他裝完煤,把我往煤堆裏一放,我都睡着了,車上像多拉了一塊煤。事實上,昭通的褐煤層裏,也的確有很多動物跑了進去,我進去了有我的父親將我拉回,它們進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這些沒有重返人間的動物,有劍齒象、三趾馬、犀牛和鹿,它們的骨頭,有的呈奔跑狀、安眠狀和啃草飲水狀,更多的是亡命狀、跪地乞求狀和絶命掙紮狀。也有少量的白骨,躺在褐煤層裏,衹有白骨還白,白骨抵着的任何地方都是黑的,但它們仍然還在交配、亢奮、癲狂,幾百萬年了,一點兒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有歷史記載以來,昭通人都把這些白骨統稱為竜骨,從聲名遠揚的老中醫到普通老百姓,都用它們醫治形形色色的病癥。我的一位遠房叔叔,有一天晚上路過一片墳地,月光很亮,四野都是蟋蟀的叫聲,這個以玩蟋蟀聞名的大玩傢,突然來了興致,把肩上的擔子一扔,在墳地上就捉起蟋蟀來了。照這位叔叔的說法,墳地裏的蟋蟀,天天吃人骨,牙口最硬,更重要的是,這種地方的蟋蟀,不鳴則已,一鳴便有鬼哭狼嚎之勢,其它蟋蟀聞之,無不五內俱焚、魂飛魄散。誰也不曾料到,那天晚上,叔叔聞聲找尋了兩個時辰,蟋蟀之鳴,忽東,忽西,忽南,忽北,他聞之在南的,循聲而去,忽然又飄至北方,他聞之在西的,待他躡手躡腳過去,忽然又鳴響於東,弄得渾身是汗,終無所獲。可就在他决定抽身離開的時候,腳邊的一座墳頭上,一隻蟋蟀鳴叫得斬釘截鐵,聲音悲愴卻充滿了統治力,令其它蟋蟀頓時噤聲。他一陣狂喜,縮身蹲下,用手輕輕地扒開荒草,决心一定要將這衹蟋蟀找出來。可當他把荒草扒開,就看見了墳上的一個黑洞,而且黑洞裏有一雙緑色的眼珠子在盯着他……從此,叔叔的神丟了,整天都在歐傢營周圍的山野上狂奔。纍了餓了和渴了,竄進村子,睡覺喜歡睡在人來人往的大路上,喝水喜歡端起一鍋滾沸的開水就往嘴裏灌,吃飯喜歡往別人的手上搶。他的傢人衹好用繩子把他綁了,關在傢裏,同時,托人到處去找竜骨。普通的竜骨到處都是,問題是,能給叔叔安神的竜骨,必須是孔武百倍、柱子一樣的象腿骨。費盡周折不少,但還是在太平鄉的一座磚廠裏找到了,研粉半碗,用酒送服,在地上作睏獸之搏的叔叔,突然額上冒出一汪黑汗,白眼一眨,倒頭睡去。次日醒來,衹說做了一個夢,被一頭緑眼黑狗狂追了一夜。傳說舊圃鎮上還有一個土醫生,專治不育癥,藥到胎動,積善廣遠。而他秘不示人的神藥,其實也是竜骨,無非他的竜骨天下難求了。知情人說,這位醫生的父親曾長時期分管昭通的幾座褐煤廠,凡是挖出的竜骨都得經其過目,一般情況,這人從不下手,但就有那麽幾次,這人下手了。他拿走的是幾具完整的動物懷胎化石,或象,或犀,或鹿,化石腹內的那些化石,命還在,神力無邊。
著名自然科學家、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江安娜,曾萬裏迢迢地跑到昭通,望着深不可測的褐煤層和褐煤層裏的纍纍白骨,老太太沒覺得一個封存了的黑暗帝國重現了,而是像進了天堂一樣手舞足蹈。黑色的煤,在她眼裏,純粹就是一個氣候溫暖、空氣濕潤、森林廣茂的自由世界。形態各異、種類繁多的白骨,不僅是恐竜之類的舊動物滅絶,大象和鹿之類新動物崛起的象徵,而且全都是自由元素。天啊,這個老太太抓起一塊塊褐煤,就像抓起一片片黑面包,見到一具具成形的骨架,她就想騎上去。她眼冒金光,逢人就逼問:“告訴我,世界上哪兒還有類似的樂土,各種生物仍然以生態鏈的方式完美地輪回?”她懷持的是幾百萬年前的幻影,今天,站在我的角度,我把她視為靈長類化石,並同樣活在褐煤層裏。江安娜到昭通來的時候,我的父親曾用牛車拉了滿滿一車人去看“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洋老咪”。那可是昭通野史上的一件大事情,不僅我父親拉去了一車人,還有數不清的人,或被牛車拉去,或騎自行車去,或走路去,擠滿了太平鄉那個褐煤廠巨大的黑坑。我也到了這個萬人坑,死死地抓住父親的後衣襟,半步半步地往坑底挪移,老是擔心自己會被弄丟了,如果要是被黑色人浪掀翻在地,則更是可能會被人們踩成肉泥。但是,當我們走到半途,人流就停止移動了,我的四周都是高聳聳的大人,他們的汗臭、狐臭、屁臭,滿蕩蕩地包圍了我。因為看不見江安娜,又得受活罪,前進不是,後退不是,有人開始吐粗駡娘,或急吼吼地跺腳。也有人心懷鬼胎,像在露天電影場上的那樣,藉機人擠人,好在大姑娘小媳婦的身子上擦幾個來回,於是,就有女人的尖叫或咒駡聲響起。假如有個別年輕人不死心,還一味地從人逢裏朝前擠,想去看江安娜,被擠的人就駡:“擠個毬,就這麽想擠着去閻王殿?”總之,那天我像百分之九十的人一樣沒有看見江安娜,這個外國女人的樣子,人們以訛傳訛,說她身高三丈,一雙眼睛像燈籠,一對乳房像反扣在胸前的鐵鍋。離奇的是,人們還說,這個江安娜把挖煤工人挖出來的一個平臺當成了舞臺,先是抱着一塊褐煤,閉着眼睛,動情地唱一首誰都聽不懂的歌,之後,又抱着一根長長的骨頭化石,披頭散發,瘋天磕地的跳舞,樣子像巫婆跳大神。讓這個外國女人後來為之唏噓的是,當時她不知道黑洞洞的煤坑裏站滿了人,她的眼前衹是一片黑茫茫,她鑽進了煤層裏,在森林中與衆多的獸靈共度良辰美景,人,衹是一種尚未誕生的新新動物。小說傢楊昭還從民間聽到這麽一種說法,江安娜離開昭通時,希望昭通方面能送她一根骨頭化石。遭到拒絶後,她便謊稱自己的魂丟在了褐煤廠的深坑裏,要求人們給她找一個土醫生來看看,她忍受不了靈肉分離。土醫生來了,往她嘴裏倒了半碗化石粉,她這纔心滿意足地離去。
對我父親來說,那次去看江安娜,可謂得不償失,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趕車的那頭牛,是頭正當年的公牛,我們下煤廠深坑前,他把它栓在車轅上,丟一捆稻草,以為就萬事大吉了。沒想,那兒的牛太多了,旁邊的牛車上栓的剛好又是一頭小母牛,兩頭牛兩情相悅,掙脫並不牢靠的鼻繩,在坑沿邊上不管不顧的就準備幹起那事來,殊不知公牛的兩支前腳剛搭上母牛屁股,第一次用力,母牛腳下的土一鬆,一個趔趄,雙雙就朝坑底掉了下去。幸運的是,兩頭牛從天而降,落地處,不是人頭攢動的地方,而是一個蓄水池。從坑沿到坑底,落差有多大誰也沒算計過,但兩頭殉情的牛還是將一池黑水全都拍擊到了池外,活活摔死了。父親因此被生産隊扣除了一年的工分,還被安排了去挑了一年的大糞。父親的工分被扣,那一年,我們一傢人靠母親一人的工分活着,每個人都衹留下了半條命。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幾兄弟餓得嗷嗷叫,母親就在煮熟的苜蓿尖裏摻些觀音土進去,拌勻了讓我們吃。我們個個都吃得腹大如鼓,卻無法排泄,衹好捧着肚子,哼哼唧唧,嚮父親求救。父親先是在昭魯大河的河堤邊坡上挖出一條土臺階,命令我們在上面跳上跳下,跳得精疲力竭並覺得肚子裏有東西下墜之感時,他纔叫我們雙手狠揉肚子,然後脫掉褲子、翹着屁股,讓他用手指從肛門裏掏個不停。那時,弟弟還沒上學,被父親掏疼了,衹會一個勁地哭;哥哥已上初中,被掏得受不了,就尖叫“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我頂不住時,叫的當然還是“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弄得父親哭笑不得。他將掏出的泥丸扔給旁邊站着的狗,狗聞一聞,不吃,走了。